陳思宏談《鬼地方》:「當歷史的暴力劈來,小鎮卻若無其事。」
文|翟翱 攝影|林煒凱
2019-12-16
去國所以懷鄉,像神祕的熱病,總在離散要遠未遠之時,斑疹一顆顆冒起,寒顫陣陣。作家對故鄉說情話和髒話,陳思宏最新長篇《鬼地方》則是祭起漫天鬼話,把故鄉彰化永靖寫成台灣馬康多,滿溢奇詭的不祥與死亡的預兆。連暴力都是無與倫比的華麗。
作家與故鄉的這筆帳要怎麼算?說是思鄉,又遠非這麼簡單,毋寧更近乎你一生與之搏鬥的對象忽然不見了,因而肅然起乩,發而為文——畢竟誰不是對故鄉又愛又恨,與故鄉的種種(叔叔阿姨、怪鄰居、班上討厭的男同學)拚搏,求得童年不那麼顛簸的度過。
▲陳思宏說,他以前不怕蛇,因為小時候鄉下到處是蛇。然而,這個生在台灣彷彿住有草莽的身體,因為遠離故鄉漸漸產生變化。此外,他嗜穿花襯衫,還曾寫散文為之辯護,彷彿島的山風海雨穿著走,也彷彿是實體的花果飄零。
被背鄉的身體背叛
2015年陳思宏寫《去過敏的三種方法》,便把離鄉回望這件事病體化成主人翁時而復發的膚之炎。2018年散文《第九個身體》寫柏林消息也追敘永靖往事,光彩的與見不得光的,在陳思宏筆下都帶著自嘲的況味。從第一本小說集《指甲長花的世代》起,陳思宏便對「身體」投以無比的好奇。若說昔時肉身是拿來娛樂自己的,現今身體則與故鄉互為表裡。
故鄉的好壞,身體最知道,《鬼地方》便始於一個魔幻旮旯帶來的聽覺記憶。
「《鬼地方》有一個重要場景『城腳媽廟』,是真實存在的。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大銀幕是在這小廟前廣場。廣場也拿來殺豬,是聖潔與汙穢並存的地方。一開始我想寫的是這個奇妙的角落。因為小時候耳邊一直有殺豬聲,可不覺得它可怕,因為習慣了,成為生命的一部分。然而我43歲時,這個去國已久、洋化的身體聽那聲音反而會崩潰。」
關於身體,自帶表演性格的陳思宏有很多話要說,且質疑世人為何不說,「我們努力成為別人生命重要的部分,無論是透過工作或婚姻,但提到羞恥及身體,我們都說不出口,可以與人分享的只有榮耀、美麗、燦爛的。」
到了《鬼地方》,他談羞恥、陰慘、見不得人又困住所有人的永靖。在此,故鄉已遠遠不是一體之病徵所能負載的了,蔓延成難以言說、說者傷心的眾聲鬼話。
《鬼地方》寫永靖一戶接連生下五個女兒,終於在第六第七拚到男丁的家庭;么子「陳天宏」去國多年,卻遇劫不得已回鄉;五個姐姐分別葬送年華給原生家庭、公務人生、家暴丈夫,以及自己的妒嫉之心。陳天宏回鄉恰逢中元,死的活的統統出籠,清算總帳——一個看似傳統的家庭,以及這個小鎮何以自內核崩塌成「鬼地方」的爛帳。
小鎮無事,因為有鬼作祟
何以言鬼?陳思宏說,「鬼」來自時間的停止。小鎮有時差,例如1989年發生64事件,柏林圍牆倒塌,東歐鐵幕瓦解,「我回想當時的我在幹嘛?我是國一生,在永靖,卻對這些記憶完全空白,彷彿跟世界毫無瓜葛。」
身在小鎮,小鎮卻在世界之外。美國因為淘金熱留下很多鬼鎮,陳思宏說,「德文的鬼鎮有個口語說法,叫作『在世界的屁股』。被眾人遺忘,鳥不生蛋,狗不拉屎,所以是鬼地方。」
陳天宏或陳思宏亟欲逃離鬼地方,於是到看似最先進的德國。「鬼棲身我們的語言系統,我到德國發現他們不講鬼。你想想,德國經歷一戰二戰,死了一堆人,豈不到處是鬼。然而,鬼不存在他們語言,所以沒有鬼。我給德國人看《七夜怪談》,當年我們嚇得半死,德國人只跟我說這沒道理。」
陳天宏的逃離以失敗告終,因為鬼如影隨形。在此,小說裡的「鬼」轉入另一層意義。陳思宏說,「鬼也可能是國家的存在,無法言說卻揮之不去。」它是國家暴力,它遮掩國家暴力,它使所有對國家暴力的控訴都無效。讀到最後,我們才發現先進開明的柏林與彷若文明之外的永靖竟一樣「鬧鬼」——陳天宏成為新納粹的受害者,家鄉也有白色恐怖纏繞自身。
白色恐怖是《鬼地方》最無感的地方。然而,正因無感,所以恐怖。陳思宏舉了一個謹小慎微的故事。小時候他同母親到永靖國小,母親見著蔣經國銅像,心血來潮審美一番,說道:「生這麼醜,好像蟾蜍。」下一刻母親警醒了,望了望四周,囑咐陳思宏切莫把她說的洩漏出去,「白色恐怖毛細般被永靖這樣的小地方吸收,甚至滲入我媽這樣不識字的人的內裡。」
德國人努力擺脫納粹,納粹的鬼魂仍盤旋不去。陳思宏說,德國人不稱「轉型正義」,而以「克服過去」、「記憶文化」形塑一代人的想像共同體。然而,死者會甦醒,新納粹也會變種,網紅潮男潮女成為德國極右政黨「另類選擇黨」的代言人,且正式進軍國會,成為德國終將面對的現下歷史課。
德國尚且如此,那台灣呢?「在台灣,白色恐怖很難言說,因為時代刻度不清,很多人覺得與我無關,甚至質疑為何要轉型正義。」德國有納粹幽靈會復活,台灣有未曾死透甚至層層轉世的威權遺緒。「我們以為自己活在承平時代,仔細看卻鬼影幢幢。」陳思宏說。
所以,台灣可能真的是鬼島。
然而在興嘆亡國之前,不妨反求諸己。陳思宏說,「去思考我們有集體記憶,可為何它們聽起來都像鬼故事?我們有臉書有line,看似溝通無阻,為何卻讓我們活在泡泡裡?我們得在不同間找尋彼此,試圖對話。台灣未必是樂土,也或許是鬼島,但必須讓『無論怎樣不堪、怎樣少數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
▲「這些貼紙廣告,就是他的故鄉啊。」小說裡陳天宏回到永靖,見著這最熟悉的印象。
屬於無鄉之人的回望
陳天宏有五個姐姐,陳思宏則有七個,且與作者一樣,都曾旅居德國。《鬼地方》由是非常貼近陳思宏自身。這樣寫故鄉寫姐姐,會不會擔心惹人非議?
陳思宏說,一點也不。2014年他憑〈廁所裡的鬼〉得林榮三短篇小說獎首獎。地方政客大概從報上讀到,不明就裡的送他們家一塊「永靖之光」匾額,姐姐還急忙打給陳思宏,要他回去。寫故鄉有鬼變成在地之光,十足諷刺。敏銳的讀者也可發現《鬼地方》與〈廁所裡的鬼〉有若干互通之處。
離鄉,是身體上的,也是記憶的漸行漸遠。去年12月到今年4月,陳思宏密集寫《鬼地方》,一邊寫一邊打電話問姐姐陳家事。「我發現對於過去,姐姐們和我都有不同的詮釋,例如阿嬤過世,大家對喪禮聲音、顏色的記憶都不同。」《鬼地方》在恍惚的故鄉記憶中誕生。陳思宏說他筆下的永靖存在也不存在,是原鄉也是異鄉。
去國多年,陳思宏坦言故鄉記憶斷裂,卻還記得當年大學聯考英文作文題目「A house is not a home」,說的正是他這種人——離鄉讀書,每年都會把舊教科書寄回家。儘管老家堆滿他的舊書與唱片,陳思宏說,「那是姐姐的家,不是我的,我在彰化永靖已經沒有家了。」
家在有跟沒有之間,傷害卻真實存在。去年11月24日地方大選綁公投,同性婚姻法制化成為攻防焦點,有宣稱愛家人士阻人成家,有杞人憂爸媽憑空消失。陳思宏遠從德國返台投票。他說,很怪的,走在路上買個東西,不認識的人看到他都說:「回來投票齁?」一眼即知他「不是」永靖人。
「投票前一天,我到永靖街上,想抓取人們說話的聲音與顏色,穿著西裝,看起來很格格不入,遇到一個看起來不是很照顧自己的人——你看得出來他過得不好——拿著反同傳單。當下,我覺得人就是鬼,他人就是你的地獄。只是這隻鬼倒楣遇到我,反而被訓斥一頓。」
▲陳思宏愛表演,在德國常客串,跑試鏡。在作戲與書寫之間,戴起一個新的真的面具。
獻給逃亡失敗努力活著的人
陳思宏與歧視的一面之緣,為我讀完《鬼地方》的好奇下了註解:為何小說裡的女性都這麼慘?不是受困原生家庭,就是屈身男性暴力。
陳思宏說,鄉野傳說裡都是女鬼,因為女性是最受壓迫的一群,鬼是不滿的投射,「現在五六十歲的女性經歷過絕對父權,很多仍強韌的活著,很不可思議。我希望透過她們看到不同世代的女性困境。」歷經壓迫,韌性的活著,或者說,像傳統女性般活著,陳思宏坦言,自己辦不到,「要是我,我會選擇離開。」
小說裡三姐「淑青」與小弟天宏都受過高等教育,都曾試圖逃離父權籠罩的小鎮,最終失敗——儘管小弟逃得比較遠,比較久。乍看之下,之後受困家暴的三姐大可再次逃離。然陳思宏說,這關乎「表面」與「退路」,「每個人都在乎表面,所以我們搽隔離霜BB霜CC霜,淑青太在乎表面,所以離不開體面的丈夫與生活。此外,離開原地之後,還有地方可以收留嗎?我們常因恐懼而裹足。」
但陳思宏不恐懼「離開原地」。1998年陳思宏第一次到柏林。當時他得文學獎,一般人拿獎金繳學費繳貸款,他則拿來買機票。那時剛好失戀,想去遠方,一個連英文都不通的地方。好友送他一張德國兩人合唱團「驕傲玫瑰」的唱片,僅管根本聽不懂,仍非常喜歡,就想說去柏林吧。
再一次飛離,是2004年。陳思宏恰好在陳水扁連任後離開,打算旅居德國。當時台灣因為「兩顆子彈」吵成一片,他來到夜晚靜若無人的德國。如今他習慣凌晨4點——在沒有任何機械聲的柏林時分——起床寫作,寫到7點,吃頓豐盛的早餐,繼續寫到11點。
即使出國玩,陳思宏也享受一個人,「就像戴著泡泡來,戴著泡泡走,在泡泡裡,離去誰都不打擾。」追求這般無牽無掛,沒有窒礙,因為自小在人際關係緊密的小地方長大。陳思宏說,「大家都覺得文學語言上『懂』很重要,可是有時『不懂』反而避免很多傷害。」疏離對他來說代表個體,與寂寞無關。
小說裡,陳天宏繞了一圈終究回到永靖,陳思宏也說雖然討厭故鄉,總想逃離,創作時還是無意間回到小地方。他也不止一次說過,「寫作者必須是被傷害過的人,因為當你成為少數,被傷害,就是你開始溫柔的時候,就是你可以寫小說的時候。」
所以陳思宏終究不夠狠。
《百年孤寂》裡馬康多這個虛幻小鎮被風掃滅,邦迪亞家族消失殆盡,《鬼地方》最後也有一陣風,不過那是屬於救贖的空氣振動。陳思宏說,「我希望我的小說能鬆動、溫柔那些傷害別人的人。」《鬼地方》的加害者如此巨大,怵然成鎮。於是小說家用風捎來遠方原諒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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