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沈信宏,高雄人,清華大學台文所畢業,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生。現任教職、夫兼父職,深夜寫字。
曾獲國藝會、文化部創作補助、打狗鳳邑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林榮三文學獎等。作品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出版有《雲端的丈夫》(寶瓶文化,2019)、《歡迎來我家》(寶瓶文化,2020)。
與妻子經營臉書專頁:「我是信宏爸爸,偶爾媽媽」
林靜儀醫師第一部診療紀實短篇集《診間裡的女人》廣受好評,還將改編為台灣首部女醫視角的醫療劇。那些當初沒說完,或是正持續發生的故事,終於收編為第二部。這兩部同名的作品有什麼差別呢?書名副標由「婦產科女醫師從身體的難題帶妳找到生命的出口」變成「不再害怕失去,婦產科女醫師陪妳找尋被遺忘的自己」,從初出茅廬時率先衝鋒的「帶妳」,放慢速度,成為撫慰人心的「陪伴」。
林靜儀 著
林醫師之前一路從實習醫師、住院醫師、總醫師、主治醫師一階一階向上攀升時那種不服輸、不怕挑戰的年少勇猛,以及身為女性而在醫療體系常被看輕,因此更加努力證明自己的倔強之氣,都寄託在第一部作品裡。因此她對同樣身為女性的患者常有急切的叮囑,或是直接的指令,希望她們都能擁有改變的勇氣與力量,她想要一一拯救起那些陷在困境或傳統認知裡的女性。
即使面對挫折,她只是隱隱約約地,像香氣一般飄進心裡揪著。讀者貼近林醫師的視角,見證著診間裡的女人們一則一則的生命故事,一同感到詫異、憤怒,或是替她們不捨,也在林醫師的義憤填膺的建議裡,得到了勇敢闖破生命難關的力量。
到了第二部,題材由「女人內在衝突的故事」轉為「女人和外在環境的疏離」,其實仔細觀察,兩部之間的轉變不只題材的重疊與擴大,林醫師的形象有了深刻的轉變——她不再是一個站在麥克風前振臂疾呼的女性主義者、在前方招手吆喝的吹哨者,她走出讓她閃閃發亮的聚光燈。這次她要輕輕地說,貼在我們耳邊,讓我們感受到她的溫度、心裡細微的起伏與坑洞,她就站在我們身邊,同樣是個承載著故事與傷疤的普通人,不急著狂飆到更遠的地方,我們可以一起牽著手向前走。
原來她之前說過的:「我曾經溫柔地觸碰了那些女人們心底的某個角落,讓某個暗暗發疼的地方也一起被發現了、一起治療了。」都是真的,她所有堅強的話語,都是從最脆弱的地方顛簸跋涉而來,她足以護翼無數患者的強悍靈魂,其實是一層一層的傷磨與硬繭。她讓我們知道,願意攤開傷口治療的人,才是最勇敢的人,也才能真正發現與輕撫他人的傷痛。
在第一部裡,林醫師就曾提到「人生裡有很多事,不是拚命努力就可以成功的。」但她依然堅強地說:「不要挑戰我,我會證明給你看。」直到第二部,這句話換到別人的口中,冷酷地劈向她:「有些事,認真也是沒用的。」這次她接受了,不論是愛情或是植物,乃至於整本書,都表現出更多的無奈。她敞開心裡曲折的路徑,讓我們看見她在絕路前被暗影吞沒的身形,在回音中無限延長的喟嘆。
比如面對權威時的屈從,當老師將產婦轉給他,即使她有自己的判斷,仍必須服從與自己想法完全相反的上級指令。「我覺得我被侮辱」,她和產婦的意願是幾顆被匆匆跨過的小石子,聽命開刀的她只是老師意志的延伸,沮喪和說不出口的話,只能變成心中沉甸甸的石頭。
又或者像是在書末最撼動人心的〈飄蕩〉,本來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事,那段無能為力的愛情往事,每一個字都像重新吸了一大口氣,才能勉強吐出。那是一個信仰著愛情的女人,卻被愛情的十根手指一個指節一個指節緩緩嵌勒的過程。
林醫師過往在診間屢屢展露看透男人與愛情的清澈眼光,原來都是她尖銳穿探自己得來的。她勸告別人不要為了挽回男人「喪失理智做了很多傻事」,「當別人不愛你了,你做什麼努力都沒用的⋯⋯被愛,與不被愛,向來都不是認不認真、努不努力、自己好不好的問題」。原來太多女人的故事,只是一再反覆重寫,女人的眼淚總循著同一道溝渠流動;太多男人的真相,只是同一種腐朽與敗壞——「男人無能承擔的,比我們想像的可多了。」
我們在第一部看到林醫師對精進專業的渴求,她向前成為更加精鍊的醫者與學者。在第二部她往回走,撿拾這一路上,從她身上一刀刀刻削下來的情感與記憶。我們終究無法旋緊每一顆人生的螺絲,掉落的零件雖然干擾運轉,卻也使人更加輕盈,更能掌控未來的生活。她有股強勁的韌性,像蒙田說的:「如果容許我再過一次人生,我願意重複我的生活。因為,我向來就不後悔過去,不懼怕將來。」傾頹的磚瓦,砌成了如今堅定穩固,能葺補心靈的診間。
一個婦產科女醫師在患者面前,通常展現出專業銳利的一面,白袍雪亮,跟鞋喀喀利響,專注面對電腦鍵入病歷。寫作和診療同樣可以不涉真心,但林醫師不只療病療心,以真心交換,寫作時她更是毫不隱藏,當她說起放在心裡關於自己和他人的故事時,她的醫療專業只是壓在書頁邊際的幾條註解。她要把每一個感動她的人,用文字再生她們的血肉,用故事寄託她們的情感,她溫柔的眼光從書頁中閃現,她在文字裡昇華為比真實更真實的人,施展了寫作最極致的魔力。
她讓我們看見產科醫師鞋子上洗不掉的血漬,車子與服裝的限制,採集到完整息肉時有如小女孩般的雀躍,聽見她脾氣拗時的賭氣話,對不講理家屬的叱責,和患者一起哭泣的脆弱,無法解決病人心病的無力感,還有女醫師在婚配制度裡的矛盾處境。
她也讓我們看見更多女人的樣貌,Arthur Kleinman的《談病說痛:在受苦經驗中看見療癒》裡提到:「不適的核心其實聚合了生理、心理、社會三重意涵,牢不可破」,林醫師的書寫從不停留在生理層面,她願意撥慢診間急促流動的時間耐心聆聽,進而以文字當作聽診器,一再重返診間的記憶,細緻感受病患的心理起伏與社會處境。
進入林醫師的診間,每個女人深藏在體內的故事便輸入了解壓縮的密碼。故事裡總有更多他者,女人的處境仍然常被擠到邊緣,身體與子宮不能僅由自我決定,不能反抗,必須保持嫻淑柔順,未成年時一切都被嚴密監護,嫁到別人家就要一生奉獻,年老與年幼的女性就必須純淨無欲。
林醫師將女人身後的背景一起整體勾勒,要我們看清楚這時代新女性的生活圖景,可能是勇敢接受挑戰的新移民,是幸福的離家者,是懂得避孕的未成年少女,是坦蕩無畏的同志。有些女人是這樣的,在新時代灌注了新的力量,未來越來越能夠以自己的力量掙脫困境。
在不同文化裡對病痛各有不同的隱喻,像婆羅門教認為女性的月經是不潔的,塑造出代代承傳的污名。在林醫師的眼裡,這些既定的隱喻與汙名都應該被重新檢視。對HIV開刀患者的刻意對待,對同性戀的惡意,對重男輕女的刻板印象,對處女膜完整或母乳哺餵的偏執,對男醫師可能騷擾女病人的前提假設⋯⋯林醫師認為這些都應該被拿出來重新審視。
如果患者在診間敘述症狀,是自我展現的一種,是自我習慣與社會互動的方法,那林醫師書中轉述他人症狀的情況又該如何定義呢?
我們從病患的敘述裡明顯看出一個女性的家庭地位與社會處境,再怎樣荒謬的病痛,背後都有一段真實的糾結,是人與世界用力碰撞後留下的瘀傷。從林醫師再度轉述的文字裡,能清楚發現她是如何將社會與體制看成一個病患,她知道要對症下藥,徹底變革,所有的女性才會得到救治。診斷是一種符號學,將幾種不適詮釋為症候群,觀察線索組成病症,林醫師的偵查全幅推展,揪出社會長期的病灶。
但回到這本書核心的無奈感,醫師的關懷再怎麼熱切,都走不出那間按號碼流動的診間。其實醫師只有在診間裡短短的時間中,才有影響對方的機會,病患的要求如果無法被滿足,可能立刻再去別的醫院就診。現行的醫療制度裡,始終矗立著難以撼動的權威,深植著盤根錯節的老問題。一旦女人走出診間,終究會襲來更多更複雜的問題。
診間裡的醫師,雖然僅是病患人生薄切片裡的一個小戳記。但就像走進鏡子屋,每一張相逢的畫面,都是自我的鏡像,她把這些故事全部映照成自我的姿態與型格,每一面都扣回身處中央的自我,形成獨特的觀點,試圖凝聚出更大的力量。
她穿過這些那些故事的針孔,成為縫補的絲線,無比小心地將女人們的傷痛與破綻一個個修復、串接,然後再繼續,針尖探出書頁,細細穿過每個讀者心裡隱隱作痛的瘡孔。
沈信宏,高雄人,清華大學台文所畢業,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生。現任教職、夫兼父職,深夜寫字。
曾獲國藝會、文化部創作補助、打狗鳳邑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林榮三文學獎等。作品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出版有《雲端的丈夫》(寶瓶文化,2019)、《歡迎來我家》(寶瓶文化,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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