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讀者】諶淑婷|從門診百態看見女性的個人價值──評《診間裡的女人》
去年我因出版了一本以女性生產為主題的書籍,舉辦了幾場新書分享會,不意外的,在場聽眾不是帶著嬰幼兒的年輕媽媽,就是大腹便便的孕婦。其中一名孕婦很高興地告訴我,她的產檢醫師和我同一位,是因溫柔友善生產在北部頗有名氣的女醫師,我的分享讓她覺得自己做了正確決定。 「不過我生產要找另一位男醫師,長輩擔心年輕女醫師不夠專業。」臨走前她留下這句話,我瞠目結舌,舉在空間揮別的手僵住了好幾秒。不久,電視節目「醫師好辣」中,一位男醫師說:「女醫師在醫院很吃香,男老師會指定她上刀、牽著手縫、幫她寫論文,最後上床。」自以為風趣幽默的談話,呈現出從男性出發的父權醫學、父權中心的社會,至今仍未給專業女性/女醫師合理的尊重與平等地位。 「動手術重要的還是技術和專業,這些東西在腦子裡,而不是在 Y 染色體裡,當然也不會在睪丸裡。」作者林靜儀在本書犀利的批評,讓我忍不住拍手叫好。我是文組學生,選擇的又是男女人數較平均的新聞產業,在這一行,很少質疑女記者不適合跑社會新聞、情緒化與敏感的心性沒辦法如實報導新聞(事實上,強調這樣的特質屬於女性,已經是一種性別刻板印象)。她所遭遇的,是「女生會開刀嗎」、「女生怎麼走外科」、「女生太情緒化,沒辦法有好的醫療決策」種種針對性別的質疑,所以女醫師必須更「挺住」,例如身體不適時白天工作、晚上住院;例如扭斷了腳踝韌帶,就拄著拐杖值班。 本書也帶出了醫療訓練與巨大工作量對醫療人員造成的壓力與生活剝奪,年輕的醫學生開始實習後,就必須面對生老病死各種情感衝擊,當同時進入職場的同齡朋友還能在夜裡聚餐大吐苦水、唱歌或上健身房發泄情緒時,他們必須在病房裡忍下自己的情感,在最短的時間承擔巨大的壓力。結婚生子後,沒有時間陪伴孩子與伴侶的共同生活,或是憑藉著豐厚的收入讓家人在國外生活,等到自己年紀大了、病了,被迫結束「從早工作到晚」的日子,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如何生活。我們總要求仁醫視病猶親,風雨無阻的看診巡房,但可有病患視醫猶親? 政治素人柯文哲變成政治紅人後,媒體開始報導這位名醫的家庭生活:「孩子出生不到兩個月,就去美國進修,回國後立刻接手臺大外科加護病房主任,每天日夜工作,兒子在三歲前幾乎沒看過我,因為我出門他還沒起床,我回家他早已睡著……常常值班數天後,我回到家就是在睡覺,我太太指著我教他說爸爸,他以為爸爸就是睡覺的意思。」他描述同為醫師的太太如何兼顧家務:「週一到週五白天要看診,晚上還得輪著值班,帶小孩上學、接小孩下課;回家要洗衣燒飯。」 柯文哲說出了多數男醫師的生活樣貌,林靜儀書中亦描述,「男醫師通常難以理解自己的生活、學術和臨床地位是建立在家庭其他成員的付出與支持上。……那些獲得醫療奉獻獎、有卓越學問的醫師們,是否想過他們的成就應該多數歸給自己的妻子?台灣全部的醫學中心院長都是男性,各縣市醫師公會理事長也都是男性。……多少社會與家庭照顧的壓力仍由女醫師承擔著。」 然而,在性別刻板印象下,女醫師必須比男醫師更努力,才能獲得病人的信任、職位的升遷。但是臨床能力需要的專業、邏輯思考、豐富經驗、團隊合作、耐心與同理心,哪一樣與性別相關?為了不被性別和年齡刻板印象侮辱,女醫師只好設法讓自己看起來夠老夠樸素,這樣才能在病患或家屬眼中看起來專業一點。 儘管如此,林靜儀沒有因此捨去了她細心、敏感、容易共感的個人特質,婦產科診間成了她的人生會客室,她看的不只是生理上的狀況,也看到了心靈的缺口。她讓大衣中只穿著內衣褲、因爲喝酒喝到胃痛的年輕酒店小姐有機會躺在病床上歇息幾小時。她看到上午才因為藥物過量洗胃,晚上又把手剁了一半的自殺女性,還有第一志願的女高中生,與已婚的男友談判之後,由陸橋上一躍而下的自殺軀體。 身為婦產科醫師,眾人以為她總是能看見產家迎接新生命的喜悅,事實上,她還面對了半夜肚子痛最後被發現懷孕還住院開刀的未成年少女;她對質疑女兒無法生育是「身體不健全」的母親怒吼,將要求患有糖尿病的媳婦墮胎的婆婆趕出診間;她幫BMI大於五十的產婦接生;她憤怒社會總把「最後結了婚把意外懷孕的孩子生下來」說成「修成正果」,然後不負責任地要求兩個孩子自動學會扮演父母之職。 她看似玩笑、卻是認真地和病患談起,「台灣的社會和父母認為十八歲要結婚太年輕,二十五歲要結婚男友不夠好,二十八歲開始催婚,三十二歲擔心你生不出小孩……」是啊!台灣女人的可使用年限真短,能否在「適當年齡生小孩傳宗接代」的舊價值,至今籠罩著年輕女性,即便性別平等運動已推動多年,台灣女人是否已經知道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什麼樣子?女性的身體與子宮究竟是武器還是弱點? 每一個故事談的,都是林靜儀希望社會看見的女性個人價值,為什麼台灣社會依舊避談墮胎?女人到底對於子宮內要不要放一個胎兒握有多少權力?懷孕過程與分娩過程的風險、未來的育兒責任,是那些以宗教教義施壓的團體關心的嗎?某些保守家長團體甚至日前在「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CEDAW)第三次國際審查會議,提出「嬰靈」以要求政府管控墮胎,但學校不是宗教場所,這更明顯是對女性的歧視。 林靜儀在門診裡看到人生百態,看到那些掛念著「男朋友說」、「爸爸媽媽說」、「先生說」、「同事說」、「阿姨說」的女人,她們所有的不幸福與後悔,最後彷彿都可以推給別人。但無論如何,即便誰誰誰能陪著女人進診間,最後躺上診療檯或產檯的,也只有女人自己;而婦產科醫師呢,再怎麼努力,也只能在下診後,將這些女人的故事記在心上,長長久久地想著:那個她,現在還好嗎? 本文作者 | 諶淑婷曾任報社記者,現為「半媽半X」自由文字工作者,同時在從小長大的社區賣菜,育有一狗二兒三貓,關心兒童、農業與動物。個人網站:「喵的打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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