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乩童警探的雙重絕殺:封殺偵探的原型,通殺詭計的窠臼
當今片酬最高的好萊塢導演是誰?謎底揭曉是克里斯多福.諾蘭。想不到吧?這個答案似乎令人跌破眼鏡,但又好像沒那麼出人意表。沒錯,諾蘭還沒拿過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在影壇上的資歷並不足以拿出來說嘴;不過,看他歷年來的作品無非是叫好叫座的熱賣片,難怪可以讓錙銖必較的片商捧著兩億美元預算上門,端出兩千萬美元片酬再加20%全球票房分紅的優渥合約。諾蘭到底掌握什麼樣的魔法,才能擁有「我說了算」的話語權?答案就兩個字:創新。正當全球的編導還在重複「穿越時空」的老哏時,諾蘭卻在2020年的新片「天能(Tenet)」中,利用物理學的「熵」理論開發出「逆轉時間」的全新橋段。儘管情節燒腦令人一頭霧水,然而你不能不佩服諾蘭勇於創新的魄力。 乩童警探:雙重謀殺張國立 著出版日期:2020/9/25找到新的語言,寫出新的題材,這絕對是每一位創作者的終極目標。綜觀長達近乎一百八十年的推理文學史,若細看每個轉捩點發生的時刻,總會發現要嘛出現過全新型態的偵探,不然就是競相開發各式各樣的詭計,進而誕生截然不同的次類型流派。歷史告訴我們一件事:想要揚名立萬,就必須在固有的脈絡裡同中求異、另闢新徑,這正是每個小說家挖空心思在做的事情。創新,就會成為史上第一人。愛倫坡為何被尊稱「推理小說之父」?因為他在1841那一年,發表了史上第一篇推理故事〈莫爾格街兇殺案〉,同時創造了「紳士偵探」的原型。他筆下的杜賓是法國名門之後,由於家道中落無奈與朋友同住巴黎,雖然性情古怪,卻有著驚人的推理能力,能透過零星的資訊破解難題,推理出意想不到的真相。杜賓身邊有個重要配角,此人是以第一人稱觀點來記錄案件始末的助手。而這個雙人搭檔引來眾多後進作家的仿效,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福爾摩斯與華生」和「白羅與海斯汀」。回顧十九至二○世紀那個年代,紳士代表一種高尚的身分,他們無須去上班打卡工作,之所以出面查案指點迷津,純粹是打發時間找樂子,順便證明自己高人一等,於是這些人又有「業餘偵探」之稱。拜福爾摩斯大受歡迎之賜,一時間紳士偵探如雨後春筍般大量湧現。為了在諸多戴著夾鼻眼鏡、講話咬文嚼字的紳士當中脫穎而出,心思靈敏的作家會幫筆下偵探披上新的外衣,譬如正港承襲爵位的彼特.溫西、一派時髦貴公子的藝術家費洛.范斯、有如唐三藏愛碎碎念的布朗神父。但是這些角色太過不食人間煙火,讀者開始覺得他們虛有其表而逐漸不願買單,於是四○年代以後寫實主義抬頭,作家們力圖形塑新的破案英雄,神探的身分背景有了遽然的轉變,專職警察和平民私探紛紛出籠,譬如人畜無害的老小姐偵探珍.馬波、採取科學辦案的宋戴克醫師、卑微但打死不退的印度警探果鐵,以及律師、心理師、魔術師、參議員和銀行總裁……各行各業的專才都有機會扮演偵探,只要腦袋夠精明,即便是小學生也可以當神探!且慢,若無法塑造出與眾不同的偵探怎麼辦?沒關係,另一條成名之路,就在於想出超級燒腦的謀殺詭計。從柯南.道爾以降,作家們無不絞盡腦汁在設計匪夷所思的謎團,不論是時代創造英雄還是英雄創造時代,這當中的確誕生了幾位推理名家,像是「誤導大師」阿嘉莎.克莉絲蒂、「密室大師」約翰.狄克森.卡爾,以及「不在場證明大師」傅利曼.威爾斯.克洛弗茲。簡而言之,誤導手法、密室命案、不在場證明,猶如推理文學的三本柱,撐起了浪漫本格的黃金時期。但是詭計總有開發殆盡之時,古典本格終究要跌下神壇,於是社會派崛起,冷硬派偵探扛下擔子,成為打擊罪惡的新英雄,但一點都不神的他們不靠腦子辦案,而是用拳頭伸張正義,必要時還用肉身阻擋罪行;也就是說,打落牙齒和血吞成了偵探的新武器。那麼接下來呢?歷史軌跡指出新的趨勢從偵探轉向罪犯,原為背景看板的惡徒成了主角,創作者在文本中企圖鑽入加害者的腦中,試著剖析他們犯案的背後成因,這種文體一時蔚為風潮,亦為後世所謂的「犯罪小說」。再來的發展就是百花齊放,作家抱著實驗精神將各類元素融入小說中,因而滋生「間諜小說」、「歷史推理」、「法醫推理」、「驚悚小說」,一步步演變到盛行於二十一世紀的「心理懸疑小說」,一切可謂水到渠成、自有其天命。台灣本土的推理創作起步雖晚,但是各類型的小說書寫都有人躍躍欲試,作家們的企圖心不可小覷,從歐美傑作中汲取的養分一樣也沒少。若要拿當今的台灣作家與前人來做對照,張國立應該是最佳榜樣。此人乃資歷豐富的出版人,也是著作等身的老牌作家,更是美食、旅遊達人,尤其擅長推理和歷史小說,各種題材信手拈來盡可寫,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堪稱文藝復興式的奇才。從近作《乩童警探》看得出他意欲成為台灣推理霸主的野心,故事以台灣宮廟文化為基底,再融入玄幻元素,男主角身兼乩童與警察身分,這個史上首創的人設看似衝突矛盾,其實轉念一想,歐美的古典偵探解謎時料事如神有如神明上身,這和作法時宛若神功附體的乩童豈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差別只在於一方是解人間事,另一方是答陰間事。張國立的創新之舉不單在偵探身上,詭計方面也試圖締造新的格局。在二部曲《乩童警探:雙重謀殺》中,作者極其炫技地設計了一樁連環凶殺案,凶器清一色是菜刀,但詭異的是,前一位死者的指紋都會出現在讓下一位受害人致命的凶刀上……這太玄了吧?躺在解剖室冰櫃的屍體哪有可能出來殺人?難不成死者復活變殭屍?抑或是靈魂出竅去行凶?這一連串的命案全都是不可能犯罪,不但瀰漫著靈異氣氛,更包含了密室殺人,難怪警方會出動乩童警探羅蟄來參與辦案。平心而論,本書謎團是推理史上前所未見的謀殺詭計,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還融入台灣在地的民俗文化色彩,對推理文學的本土化厥功甚偉。另一方面,作者運用「警察程序小說」的形式撰寫故事,全書角色眾多,年輕的男主一邊與女警鬥嘴、一邊跟法醫女助理調情,法醫和刑事局副局長兩個老男人不斷在打嘴砲,周遭一群下屬跟著敲邊鼓瞎起鬨,使得小說讀來熱鬧繽紛,煞是有趣,然而群戲儘管熱鬧有餘,卻也讓原是擔當的乩童警探被邊緣化,但不知是作者一時疏忽,還是有意為之。且讓我們期待下一部作品的問世,屆時再來檢視「乩童警探三部曲」能否像諾蘭的「黑暗騎士三部曲」有個完美的收尾。本文作者黃羅 (作家、推理小說評論家)臺北人,右手寫小說、左手寫評論的二刀流,嗜讀推理小說,在出版業從事過行銷、文案、編輯、翻譯、選書、撰寫導讀等多項工作,譯作有十餘本,編輯過的書系有【謀殺專門店】、【克莉絲蒂推理全集】、【馬丁.貝克刑事檔案】。小說作品有《尋找被詛咒的彩畫》與《尋找傳說中的奇人》,在《科學少年》連載短篇故事〈少年一推理事件簿〉,另有《名偵探的推手:推理文壇的百位人生勝利組》與《壞蛋總是撞到我》等電子書著作。《乩童警探:雙重謀殺》書籍資訊頁:https://event.mirrorfiction.com/2020/medium/
+ More陽光射進裂縫了嗎? 路那評張國立《乩童警探:雙重謀殺》
在「乩童警探三部曲」的第一本《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中,張國立以「殺不死的死刑犯」作為引子,為我們引介了一個充滿家庭糾葛與大量死亡的密室謀殺,以及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辦案團隊:曾任乩童的警官羅蟄、通達醫理又率性而為的「丙法醫」、丙法醫的歡喜冤家(?)刑事局偵查科科長「齊老大」齊富。三人攜手辦案,一下子插科打諢,一下子爾虞我詐,拂去了些飄在這起帶著聳人氛圍的謀殺大案頂上的駭人烏雲,多了點引人入勝的相聲聲調──那樣輕鬆自如洞澈世情,關鍵時刻卻仍能教人領略到因有情無情而引發的傷痛與憤恨。這一向是我讀張國立小說最喜歡的地方。他滔滔不絕,可偏又文筆精簡。說是冷眼旁觀嗎?下一秒鐘,他便顯現出其實心中有情。系列第二作《乩童警探:雙重謀殺》,同樣延續了此般風格,讓原本應沉重而驚悚的連續殺人案瞬間輕盈了起來──說起來,「雙重謀殺」這個書名是有些玄機的。在閱讀之前,我本從書名推測是一起雙屍命案,哪知道就像《偏心的死刑犯》奉送四具屍體,本次的《雙重謀殺》實際上是倒數計時的連續謀殺案──兇手以六天、五天、四天的倒數計時方式犯案,等同每天會多一具新鮮出爐的屍體。兇手的謀殺手法更是乾淨俐落:一刀斃命,不留痕跡。奇怪的是在CSI已成大眾常識的今日,兇刀上卻留下了指紋。還不是普通的指紋,而是前一位死者的。彷彿是死者自行從殯儀館裡的冰櫃起身抓交替,一刀傳一刀,一人殺一人。這背後到底有什麼冤情故事?乩童警探又該如何解開此案呢?乩童警探:雙重謀殺 張國立 著 出版日期:2020/9/25 身在局內的局外人讀《乩童警探》系列,最引我注意的,不是警探乩童的過往,而是小說家對警察體系的描繪。肇因於歐美日文化在台灣的強勢,閱讀與閱聽大眾對於這些地方的警察體系的理解,可能還高於對本地警察體系的認知──警部與警部補誰大,只要有看日劇的都能明白。但一線三星是什麼職位?市警局刑事警察大隊和刑事局的關係又是什麼?霹靂小組何時才能登場?即便翻閱了相關組織規程,很多時候還是一愣一愣。描繪警察與警探的犯罪小說,在此成了一道窗口,讓與此類組織無緣的讀者透過角色的喜怒哀樂,得以稍稍理解這些在街道上與我們比鄰而居、在馬路上與我們同行,負起捍衛社會安危大任,卻又宛如來自其他世界的微型社會。在《偏心的死刑犯》中,透過小蟲警官、丙法醫和齊老大的對話,讀者們得以想像出一道所謂警界升遷的「正常軌道」。有意思的卻是這三個小說中的主要角色,偏偏卻又都逸出了此類正常軌道。他們是身在局內的局外人,也因此成了讀者與體系間再適當不過的中介者。在《偏心的死刑犯》之中,透過小蟲夾在刑事局高層之間的左右為難,張國立簡要地描繪出警局內部因各式外在壓力而呈顯或挑動的權力鬥爭。這個主題在《雙重謀殺》中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當重大命案一件接著一件發生,社會壓力接踵而來,已經升為刑事局副局長的齊老大該怎麼辦?不怎麼辦。行政院召開社會安全會議、網紅大罵、媒體堵路,刑事局把專案小組改設在辛亥路的台北相驗暨解剖中心,齊老大在外面挨罵扛壓力,回來堵住山路,要求下屬認真辦案。對照起《偏心的死刑犯》,真真應了齊老大暴怒時要求一級主管報到時那句「別以為我是副局長,我他媽比局長敢揍人。局長想升官當署長,我副局長只想揍人。」副局長只想破案,擔子就落到在了小蟲警官的身上。然而組織是這個樣子的,你不樂意扛嗎?總是有人樂意。小蟲這次遇到了學妹,卑南族的警官飛鳥。積極上進的她,和小蟲打一開始便不對盤。說起來,他們連名字都相剋呢。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競爭氛圍,是感情曖昧的前奏,抑或是職場上真刀明槍的往來,還真是很不好判斷。除飛鳥外,還有被調往平溪分駐所的失意警官石天華、退休了但仍熱血沸騰的前輩陳家福。一個接著一個的,從名為「警察」的群體之中慢慢地立體顯型。那是張國立以身為乩,自警察組織的模糊暗影中召喚出來的、可供辨識與理解的眾神明。退休的乩童與在職的警探乍看到《乩童警探》的書名,都會想著以超自然力量為依恃的乩童,與以苦幹實幹和科學檢證為底氣的警探,這是要怎麼搭配?他國小說慣常使用的招數,是讓身懷超自然能力的警探靈光乍現。而後以可說服社會的檢證方式隱匿來源。小說的樂趣,時常便在「我知道,但我如何以合理的方式告訴你我知道」之中。超自然與自然,就在這樣的操作中達到了完美的平衡。但國情不同,民情不同。在警察難破案,前往求神拜佛都實屬平常的台灣,退休乩童現任警探,如撞上大運以此破案,那麼不出一晚,大概會成為警方公關代言人,上遍各大談話節目,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樣的天理昭彰論,爭取民眾的好感。在這樣的狀況下,張國立反倒另闢蹊徑。羅蟄也曾為自己的異能沾沾自喜。作為神明的契子,他令眾人避過大禍,足可自豪。然而福兮禍所倚,羅蟄的弟弟羅雨有樣學樣,卻導致陰靈上身。乩身與中邪,其一體兩面的型態,透過羅氏兄弟巧妙地呈顯了出來。陰靈與神之間的差異何在?說起來,與兩者是否為體系所容其實大有相關。簡單地說,目前為大眾所敬拜的神,多屬有功於百姓,經求請後由官府敕封。與此相對的,「仙」或「佛」則多係以自身修練所取得的稱號。換言之,若以人類學的觀點來看,是否進入信仰體系、在其間的位階如何,即是神靈與陰靈之間最大的分野。和警察體系似乎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人,進入體系的是警察,在體系外面的,則是老百姓。對於羅蟄而言,他曾是信仰體系的一個小螺絲釘,如今則是警察體系的小螺絲釘。對於螺絲釘來說,平安就是福。於是張國立造出了一個被眾警打趣的退休乩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能看到遊魂,只是這些對破案有多少幫助?那可不好說。每一件事物都有裂縫,陽光才能照射進去我最喜歡《乩童警探:雙重謀殺》的,是書裡引用的這句出自加拿大歌手與詩人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這句歌詞。裂縫往往被視為破滅與毀壞的開始,然而柯恩卻將之化為了希望的象徵。這句歌詞,更和小說故事本身結合的天衣無縫(說好的裂縫呢?)──我真的很想就這主題好好說個幾句,但可惜一說就爆雷了。怎麼辦呢?當然是趕快拿起書,一頭栽入地去閱讀。陽光射進裂縫了嗎?你翻開書頁了嗎?本文作者路那 畢業於台大哲學系與台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現為台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網站「疑案辦」副主任與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目前致力於台灣文學與推理小說的評論、研究與推廣。合著有《圖解台灣史》、《現代日本的形成:空間與時間穿越的旅程》。《乩童警探:雙重謀殺》書籍資訊頁:https://event.mirrorfiction.com/2020/med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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