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世界的覆滅──連明偉評陳思宏長篇小說《佛羅里達變形記》
當破土迎接第一縷陽光時,它整個形態毫無藝術性可言 植物之子,也如人類之子一樣幼苗越長越高,把各個器官組合成整體再反復、再創造可能發育成無窮盡的不同形態。你看:彷彿每片葉都被精心雕琢――鋸齒狀葉緣,波形缺刻,針狀葉片在葉柄支撐下,與整棵植株交織為整體命中注定!歌德《植物變形記》 《佛羅里達變形記》陳思宏 著出版日期:2020/12/29從《鬼地方》徙至《佛羅里達變形記》,「夏日三部曲」第二部妖異直襲,不容喘息。作家再次憑藉招魂本事,探索人之渴求、懺悔與變異。鬼魅隨行,附身不再單純指涉肉身,深入記憶,使活人變成死鬼,使死人變成活魂,魂兮歸來哀江南,南方不可以止些。「小史」作為長篇小說開篇切入視角,為人名,為古代職掌記譜禮儀職官稱謂,為諸家野史,亦指涉文明別傳。一心離世者向友人遞送邀約,遺書號令,聚攏四散敗兵,命運歧路,離散分軌,螞蟻運屍途徑再次浮現,準備重回西方極樂世界,共同拼湊歷史面貌。若言,《鬼》書是以逃至未來的異境「他」者,歸返原鄉,審視「他/他們」之生命故事;《佛》書,則以「他/他們」,重新從原鄉抵達異境,還原過去,聚焦另一無所不在的「他」者。兩書橫跨巨幅時間,然而,最終抵達的地理、精神與意涵,卻有所背離;亦即,兩本小說內在意義之起始,互為陳述,同時互為抗衡。六位龍子龍女考完聯考,參與「蓮觀基金會」舉辦的「佛羅里達暑期少年英語遊學團」。領隊蛋頭帶領,地域越界,擴增內在空間探向自我,一一凝視各自家庭境況。小說主要調動兩個時間與兩個地理位置。時間切片,是1991年的越界之行與2020年的瘟疫之年;地理切片,是佛羅里達與臺灣。時空廣袤,相互牽引,從中演繹人心諸多變化。龍子龍女各有境遇,因個性、潛能與家庭而走向不同方位,然而探討不僅於此,私我演變除了情感需求,除了個人意志,隱然透露條條路徑抉擇,早有歷史幽靈惘惘糾纏。表面,近三十年轉變,揭櫫肉體解放、感情衝動與思想桎梏,深入其中,則得研析整體脈絡對人的影響。故事除了聚焦青少啟蒙,肉體花草,精神蛻變,更是指向蒙蔽未知如遭操控的背景。位置從亞熱帶臺灣前進熱帶佛羅里達,再抵至西方樂園避難碉堡,居此,文明洋蔥剝落,解除限制,泯滅界線,紫夜、百香果、短吻鱷、火山蟻丘、犀牛、壁虎、綠鬣蜥、貓、紅鶴、螃蟹、貓、紅樹林、蟒蛇等隨侍在旁,蓮座化為紅樹林,龍子龍女化為蜥蜴,並非異化為另一個我,而是在另一種文明可能性中重新雕塑,乃至發現原初自我。感官掌控,聲色犬馬肆意解放,展現獸性通感,深刻喚醒五感。視覺:凱文之精準素描。嗅覺:克莉絲丁之敏銳嗅聞。味覺:安妮之食蟻欲望。聽覺:阿曼達之琴奏,萊恩對音樂專輯之迷戀。觸覺:萊恩、克莉絲丁遭遇的肉體傷害,角色展開的情慾探索。飲酒,嗑藥,著迷新穎食膳,性向曖昧游移,肉體解放跨至精神,乃至最後,無意間喚醒噬人之欲。罪惡迷人,同時迷惑於人。跨入現代文明,人的原初之欲畢竟有其底線,一旦跨越必定深刻烙印,無可復返。經由他者喚醒記憶,原罪胎記,將一輩子囚困探索者。有心無心,均為罪過。樂園揭曉,並非溫馴可親的動物園,而是深藏危機的熱帶獸園。以愉悅為出發的狩獵,淪為相對意義的野蠻,除非繼續留存地下碉堡,展開另一文明向度。龍子龍女偶然造成「黃禍」(Yellow Peril),逃離樂園,返回東方,受限早已建構之道德方寸,終生愧疚。遺留者或自盡,或精神崩潰,西方文明亦無法容許此種流於衝動未被認可的殺戮。樂園沾血,自此衰落,地下碉堡正式敲釘封棺。西方避難樂園並非單獨存在,緊密呼應東方「蓮社/垂蓮小佛堂」。亞裔意象錯綜貫穿小說,並與西方符碼有效抗衡,Yellow、龍的傳人、蓮花、香港餐廳、指月割耳的傳說等。細探機構成立緣由,早已背離佛教教義,自成體系,獨立運作。從黨國體制的地下組織避難所,轉化為優生學、分級人類、高等低等之「塑人」機制,再轉型為慈善助人基金會,龍子龍女在此架構誕生,即使亟欲遠離,卻難逃掌控。西方避難碉堡的樂園建造者為孤狼傑克,東方躲避黨政的地下組織創辦人為雙性人,東西極樂世界的領導者,均是各個文明制度摧殘下的「畸形者」。由於受創,必得活在自主運作的場域,唯有堅壁清野,才得以生存。肉體之自慰,精神之自衛,憑藉不受認同的畸形,勃生另一文明向度,寬容鰥寡孤獨,接納老弱傷殘,瓦解單一文明故事法則。只是,空間護衛,未能演化另一規模的章程、訓誡與道德,緊接勢必步入衰敗。角色的肉體探索、情感牴牾與精神轉變,在畸形文明的互惠之下,萌發規範之外的火種。所謂「變形」,非指終點,而是探向本我之歷程,一路巾幗羅襦,搽脂抹粉,天女散花,狂飆文字聲色感官,展演行為浮光浪蕊,虛構中隱匿虛構,直至所有秘密一一接露,最終,得以知曉,作為「人」,其實無法避免殘暴――於是縱情,於是性慾,於是亂倫。人之原始特徵被激發,噴勃飛濺,一方面破除禁錮,另一方面探索文明框架,乃至人在社會系統底下的失誤、亂碼與突破意志。預設的教化模組之中,原始的欲望、人的養成與道德的培養,均成為詛咒。進而,探向內在意義,無意有意的殺戮,不再只是罪過,不再只是一輩子的懺悔,不再只是某種必須隱蔽的邪惡,巧妙轉化,成為無法承擔的抗辯,認清自我,藉此正式背離東方西方極樂世界。墮入畸形的歷程,同時揭露,遠離畸形的路徑,東西文明野蠻高貴在此正式崩解。作家的野心不可小覷。結合公路浪遊、青春啟蒙、性別認同、感官探索、懺悔告白、造人工程等主題,演繹出文化衝突、人類意志乃至文明起源雛型等。然而,或可斟酌,異境對語言造成的切割、鎔鑄與背離;同時,當故事不斷解構本為虛構之體的小說,任何摧毀,無限翻轉,易將輕易喪失意義厚度。茲因種種明顯特徵,彷彿刻意背離寫實小說,通向寓言,指涉神話,展開更為交錯、虛實與龐雜之象徵辨證。烏托邦,無何有鄉,意欲建立必得先行摧毀,誠心祭獻人命;然而,獻上人命,並不保證樂園必定到來,先行抵達的總是幽靈。鬼之言,佛之語,蓮花瓣瓣垂憐,命運終將揭露我們本無墮落傾向之原初。本文作者連明偉一九八三年生,暨南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任職菲律賓尚愛中學華文教師,加拿大班夫費爾蒙特城堡飯店員工,聖露西亞青年體育部桌球教練。現為北藝大講師。著有《番茄街游擊戰》、《青蚨子》、《藍莓夜的告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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