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寫】「奧懶叫」現形記 八大小姐的人間私語 專訪陶曉嫚《性感槍手》
文|章凱閎
2019-01-07
立即閱讀:《性感槍手》
情色按摩店的小包廂,闔上門、關了燈,就是八大從業小姐的修羅場。直到陶曉嫚點亮了燈,讓渣男客的「奧懶叫」一一現形,也照出性工作者的生命甘苦。
歷時一年田調、出身政治記者的陶曉嫚,從關注政商交媾,轉向直擊性產業的金權運作。她採訪超過二十位八大從業人員(當中不乏是男性、跨性工作者),寫下首部長篇小說《性感槍手》,揭露小姐與經紀人的共生關係;而主角「槍手」,正是替男人打手槍、做「攝護腺保養」的按摩店小姐。
小說不談大道理,把舞台全留給在現實世界噤聲的小姐們——看見他們隱匿身分的日常、後台生猛嗆辣的幹譙,也寫盡他們人生中偶爾才有一點甜的苦辣酸。
小姐等等,我不是來寫腥羶色新聞的
如何接觸八大小姐,再寫成小說的呢?故事要從一位口風不緊的老闆娘說起。
「是一間我常去的服飾店。某次老闆娘突然說:『我跟妳講喔,今天有個八大行業的小姐會來,要不要了解一下?』」沒想到,小姐到了,開場白卻是「我才不要跟記者講話呢。」
陶曉嫚解釋,小姐的敵意其來有自。原來,曾有媒體潛入情色按摩店探祕,在外套口袋藏針孔攝影機,揭露活春宮;報導見刊後,警方迫於輿論壓力,展開掃黃行動,害得大夥喝了幾個月西北風。此後,狗仔隊、記者成為八大業界的過街老鼠。
但陶曉嫚靈機一動,說起任職《新新聞》的往事:二○一五年底的兩岸大事「馬習會」當日新聞點擊率竟輸給一則情色醜聞「字母女星花名冊與買春名單曝光」——可見,腥羶色新聞不只是小姐的天敵。
小姐聽完笑了。後來,兩人天南地北聊到服飾店關門,也開啟陶曉嫚的田野之路,接續訪談按摩店槍手、禮服店小姐,以及公關、經紀人等。
在哪進行採訪?她說,多數是咖啡廳,也有到美術館看展,或逛華山、獨立書店。等等,獨立書店?「對啊,誰說小姐不能當文青?」陶曉嫚說。
按摩店做什麼? 躺好,按給妳看
小說以按摩店槍手為主角,工作的內容、細節自是重頭戲。大概是用說得太慢、三言兩語說不清,陶曉嫚說,小姐主動提議:「要不要直接到妳家,給妳一次『殺必死』?」
「我本人是沒有實際上那把槍啦。只能說,除了打手槍,什麼事都做了。」陶曉嫚回憶,門鈴響起,槍手女孩一進門外就脫下風衣,展示她的戰鬥服與傲人身材,「一套黑色低胸緊身衣,紗網點綴、若隱若現,先吊足胃口,不一次脫給妳看。」她形容,眼前的小姐猶如《鋼之鍊金術師》裡的「色慾」拉斯特。
從記者轉為小說家,陶曉嫚揭開了八大小姐不為人知的後台人生,還得面對各式價值觀的碰撞,例如小說裡的處女情節/結,便與她自身的性別立場相異。這是不同於記者身分的創作餘裕,也是詛咒。
做按摩店小姐,公定尺度是脫到上空幫客人打手槍。其餘的,小姐可與幹部談好有哪些「配」,例如半套吹喇叭的「音樂老師」,或是全套人體活塞運動的「體育老師」。
也有小姐光靠一張臉、一副身材,什麼都沒配。只是當嫖客精蟲衝腦,誰管你配不配?陶曉嫚說,面對伸出鹹豬手的男人,小姐們自有一套辦法,也當場示範絕活,對陶曉嫚下戰帖:「來試試看,把我的內褲脫掉。」
「結果完、全、脫、不、掉。」陶曉嫚說,小姐的招式五花八門,例如當男人把手伸向禁區時,她就壓低姿勢,把男人的手帶上自己的豐胸,轉移注意力;或是向床外扭腰,拉開手指與陰部的距離。再不然,就猛攻男人敏感帶,讓他們早些繳械,啟動聖人模式。
躺著賺、好好賺?「那你來躺躺看」
但這些工夫,往往是小姐們從傷痕中學成的。陶曉嫚說,曾有剛入行小姐,第一筆生意就遇到自以為是「黃金聖手加藤鷹」的客人;隔天,她經期未到,下體卻流了三天血。
「男客把她挖破了。」小姐陰部發炎導致在醫院躺了數日,淌淚不止。
槍手小姐過去也遇過一位魁武壯漢,「力氣很大,一手掐住我脖子把我抵在牆邊,我一直哭,他說噓,不要哭,不要發出那麼大的聲音。」陶曉嫚引述小姐險遭強暴的過程,若非店內行政碰巧路過,在門口打諢插科:「哎呀,怎麼聽到小姐在哭呢?人客來玩要開心啊!」她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隱身暗處的按摩店,畢竟是法外之地,沒人主持正義。小姐若與客人硬碰硬,扭傷手腕,可能一個月沒工作。多數的人受傷、被占便宜,只能吞下去,「能討到錢,已經是最後的公道了。」陶曉嫚說。
網路鄉民面對八大行業,往往膝反射發言:「躺著賺,好好賺」。對此,陶曉嫚只想說:「那你來躺躺看。」
她舉例,投信廣告常設有警語,「投資一定有風險,基金投資有賺有賠,申購前應詳閱公開說明書。」她反問,那八大行業的公開說明書呢?也難怪小說中有小姐提議開一家「八大補習班」,教育訓練晚生晚輩、整頓人肉市場的買賣秩序,每個人都拍手叫好,紛紛喊聲要插股或當講師。
「我的初夜值多少錢?」 性工作者的處女情結
《性感槍手》書中的另一個張力點,在於女主角既是按摩店紅牌,也是處女。陶曉嫚說,性產業常有小姐標榜「處女」攬客,有的是話術,有的是還在待價而沽。
「妳覺得我的初夜,值多少錢?」面對一位自稱處女的小姐提問,陶曉嫚當場愣住。結果小姐只是淡淡的說,「不覺得跟男人上床,沒拿到錢,很虧嗎?」
然而,也有小姐視自己的處女之身為重返岸上的浮木。
陶曉嫚說,許多小姐因職業身分,感情路受挫,像是男伴約會總是直奔摩鐵,在公開場合根本不願靠近她們,遑論牽手。也有小姐讀了《性感槍手》,看書中人物談戀愛,有個男人陪伴逛街、喝下午茶、看電影……突然一陣悲從中來,傳訊息問陶曉嫚:「談戀愛不就應該是這樣,為什麼我得不到?」
「如果形容性工作帶來的自我否定,是排江倒海的浪潮;對一些小姐來說,它的水壩,就是『我還是一個處女』——儘管我的職業是這樣,因為我是處女,我還值得被愛。」
「作為一位關注性別議題的女性,處女情結一直是我在對抗的概念,但現在,它成為一位受訪者的救命稻草。這是為什麼我設定女主角是處女的原因。」陶曉嫚說。
小姐別寂寞 茫茫人海中「我懂妳苦」
性工作者高薪的代價,是承擔高風險與社會汙名。陶曉嫚說,除了皮肉之勞,在職場上,他們受嫖客言語羞辱,常被稱「婊子」、「賤貨」,甚至還有人問他們:「你媽知道妳幹這行嗎?」而在社會上,他們也不得不隱匿身分,若被鄰居、房東發現,下場就是被驅離住所。
更別提,青春紅利也是有時限的。某次採訪,陶曉嫚與一位年輕小姐在萬華冰果店聊天,走出店外時,小姐突然拉住她的手:「妳有沒有聽到剛剛那個女人說什麼?」往後一看,是一位站壁的阿姨——「九百元全套,這樣也做得下去?」小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這會不會是她們未來的縮影?」陶曉嫚自問,卻沒有答案。
陶曉嫚田調期間,有小姐吞安眠藥自殺,遭遇暴力對待的更不計其數。這些不安定的因子,在性工作者的生命中無盡輪迴,「有人選擇瘋狂購物、課金打game,麻痺自己的感受。」
最令她難忘的,是某天一位小姐突然傳來訊息:「想不想一起去韓國玩?」但追問之下,才發現這趟旅遊的起因,是她發現室友為招客生財,在家裡養小鬼……
田調過程中,小姐喜歡和陶曉嫚掏心掏肺,這讓陶曉嫚思考:如何寫下她們的故事,喚起更多來自「人」,而非客人的共鳴。
逃避是權宜之計,而燈紅酒綠的自拍打卡,也只是浮光掠影。
陶曉嫚回憶採訪時,總有小姐是掏心掏肺、鉅細靡遺交代自己的人生,但眼裡流露求救信號。現實世界終究不存在一位白馬王子可拯救誰。她唯一能做的,是讓小姐們知道,茫茫人海中,有人懂得她的苦。
寫下《性感槍手》,陶曉曼形容自己像「代筆」,代替小姐說出無處傾訴、無人知曉的心聲。這也是她身為採訪者的使命:成為一位轉譯者;讓尋常人的世界與小姐們的地下社會開啟對話,喚起更多來自人,而非客人的共鳴。
從新聞記者走向小說創作,陶曉嫚也有一個溫暖的理由。她回顧一年的田調,雖然每一位小姐下海的原因各自不同,但共通點是,「他們都渴望上岸。」只是事與願違,超過二十位從業者,目前僅有一位小姐號稱「暫時轉業中」。
唯一上岸的,是小說裡,那位在按摩店替男人打手槍的女主角。
比起「非虛構文類」,小說在現實之外有更多餘裕,能在無光的所在點起一盞微光。這也是《性感槍手》的創作初衷——將八大小姐不見於世的生命與其失去的聲音,一併復還。也溫柔的,給予他們靠岸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