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路那
畢業於台大哲學系與台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現為台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網站「疑案辦」副主任與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目前致力於台灣文學與推理小說的評論、研究與推廣。合著有《圖解台灣史》、《現代日本的形成:空間與時間穿越的旅程》。
在「乩童警探三部曲」的第一本《乩童警探:偏心的死刑犯》中,張國立以「殺不死的死刑犯」作為引子,為我們引介了一個充滿家庭糾葛與大量死亡的密室謀殺,以及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辦案團隊:曾任乩童的警官羅蟄、通達醫理又率性而為的「丙法醫」、丙法醫的歡喜冤家(?)刑事局偵查科科長「齊老大」齊富。三人攜手辦案,一下子插科打諢,一下子爾虞我詐,拂去了些飄在這起帶著聳人氛圍的謀殺大案頂上的駭人烏雲,多了點引人入勝的相聲聲調──那樣輕鬆自如洞澈世情,關鍵時刻卻仍能教人領略到因有情無情而引發的傷痛與憤恨。
這一向是我讀張國立小說最喜歡的地方。他滔滔不絕,可偏又文筆精簡。說是冷眼旁觀嗎?下一秒鐘,他便顯現出其實心中有情。
系列第二作《乩童警探:雙重謀殺》,同樣延續了此般風格,讓原本應沉重而驚悚的連續殺人案瞬間輕盈了起來──說起來,「雙重謀殺」這個書名是有些玄機的。在閱讀之前,我本從書名推測是一起雙屍命案,哪知道就像《偏心的死刑犯》奉送四具屍體,本次的《雙重謀殺》實際上是倒數計時的連續謀殺案──兇手以六天、五天、四天的倒數計時方式犯案,等同每天會多一具新鮮出爐的屍體。兇手的謀殺手法更是乾淨俐落:一刀斃命,不留痕跡。
奇怪的是在CSI已成大眾常識的今日,兇刀上卻留下了指紋。還不是普通的指紋,而是前一位死者的。彷彿是死者自行從殯儀館裡的冰櫃起身抓交替,一刀傳一刀,一人殺一人。這背後到底有什麼冤情故事?乩童警探又該如何解開此案呢?
張國立 著
出版日期:2020/9/25
身在局內的局外人
讀《乩童警探》系列,最引我注意的,不是警探乩童的過往,而是小說家對警察體系的描繪。肇因於歐美日文化在台灣的強勢,閱讀與閱聽大眾對於這些地方的警察體系的理解,可能還高於對本地警察體系的認知──警部與警部補誰大,只要有看日劇的都能明白。但一線三星是什麼職位?市警局刑事警察大隊和刑事局的關係又是什麼?霹靂小組何時才能登場?即便翻閱了相關組織規程,很多時候還是一愣一愣。描繪警察與警探的犯罪小說,在此成了一道窗口,讓與此類組織無緣的讀者透過角色的喜怒哀樂,得以稍稍理解這些在街道上與我們比鄰而居、在馬路上與我們同行,負起捍衛社會安危大任,卻又宛如來自其他世界的微型社會。在《偏心的死刑犯》中,透過小蟲警官、丙法醫和齊老大的對話,讀者們得以想像出一道所謂警界升遷的「正常軌道」。有意思的卻是這三個小說中的主要角色,偏偏卻又都逸出了此類正常軌道。他們是身在局內的局外人,也因此成了讀者與體系間再適當不過的中介者。
在《偏心的死刑犯》之中,透過小蟲夾在刑事局高層之間的左右為難,張國立簡要地描繪出警局內部因各式外在壓力而呈顯或挑動的權力鬥爭。這個主題在《雙重謀殺》中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當重大命案一件接著一件發生,社會壓力接踵而來,已經升為刑事局副局長的齊老大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行政院召開社會安全會議、網紅大罵、媒體堵路,刑事局把專案小組改設在辛亥路的台北相驗暨解剖中心,齊老大在外面挨罵扛壓力,回來堵住山路,要求下屬認真辦案。對照起《偏心的死刑犯》,真真應了齊老大暴怒時要求一級主管報到時那句「別以為我是副局長,我他媽比局長敢揍人。局長想升官當署長,我副局長只想揍人。」
副局長只想破案,擔子就落到在了小蟲警官的身上。然而組織是這個樣子的,你不樂意扛嗎?總是有人樂意。小蟲這次遇到了學妹,卑南族的警官飛鳥。積極上進的她,和小蟲打一開始便不對盤。說起來,他們連名字都相剋呢。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競爭氛圍,是感情曖昧的前奏,抑或是職場上真刀明槍的往來,還真是很不好判斷。
除飛鳥外,還有被調往平溪分駐所的失意警官石天華、退休了但仍熱血沸騰的前輩陳家福。一個接著一個的,從名為「警察」的群體之中慢慢地立體顯型。那是張國立以身為乩,自警察組織的模糊暗影中召喚出來的、可供辨識與理解的眾神明。
退休的乩童與在職的警探
乍看到《乩童警探》的書名,都會想著以超自然力量為依恃的乩童,與以苦幹實幹和科學檢證為底氣的警探,這是要怎麼搭配?
他國小說慣常使用的招數,是讓身懷超自然能力的警探靈光乍現。而後以可說服社會的檢證方式隱匿來源。小說的樂趣,時常便在「我知道,但我如何以合理的方式告訴你我知道」之中。超自然與自然,就在這樣的操作中達到了完美的平衡。
但國情不同,民情不同。在警察難破案,前往求神拜佛都實屬平常的台灣,退休乩童現任警探,如撞上大運以此破案,那麼不出一晚,大概會成為警方公關代言人,上遍各大談話節目,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樣的天理昭彰論,爭取民眾的好感。
在這樣的狀況下,張國立反倒另闢蹊徑。羅蟄也曾為自己的異能沾沾自喜。作為神明的契子,他令眾人避過大禍,足可自豪。然而福兮禍所倚,羅蟄的弟弟羅雨有樣學樣,卻導致陰靈上身。乩身與中邪,其一體兩面的型態,透過羅氏兄弟巧妙地呈顯了出來。陰靈與神之間的差異何在?說起來,與兩者是否為體系所容其實大有相關。簡單地說,目前為大眾所敬拜的神,多屬有功於百姓,經求請後由官府敕封。與此相對的,「仙」或「佛」則多係以自身修練所取得的稱號。換言之,若以人類學的觀點來看,是否進入信仰體系、在其間的位階如何,即是神靈與陰靈之間最大的分野。
和警察體系似乎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人,進入體系的是警察,在體系外面的,則是老百姓。對於羅蟄而言,他曾是信仰體系的一個小螺絲釘,如今則是警察體系的小螺絲釘。對於螺絲釘來說,平安就是福。於是張國立造出了一個被眾警打趣的退休乩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能看到遊魂,只是這些對破案有多少幫助?
那可不好說。
每一件事物都有裂縫,陽光才能照射進去
我最喜歡《乩童警探:雙重謀殺》的,是書裡引用的這句出自加拿大歌手與詩人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這句歌詞。裂縫往往被視為破滅與毀壞的開始,然而柯恩卻將之化為了希望的象徵。這句歌詞,更和小說故事本身結合的天衣無縫(說好的裂縫呢?)──我真的很想就這主題好好說個幾句,但可惜一說就爆雷了。
怎麼辦呢?當然是趕快拿起書,一頭栽入地去閱讀。
陽光射進裂縫了嗎?你翻開書頁了嗎?
路那
畢業於台大哲學系與台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現為台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網站「疑案辦」副主任與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目前致力於台灣文學與推理小說的評論、研究與推廣。合著有《圖解台灣史》、《現代日本的形成:空間與時間穿越的旅程》。
《乩童警探:雙重謀殺》書籍資訊頁:https://event.mirrorfiction.com/2020/medi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