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社長餐桌上的大事記】上海醬爆青蟹年糕——俞國華：年糕味道沒變，是吃的人嘴巴變了－鏡文學

採訪俞國華多年，鮮少聽他提及吃食，唯二的兩次都和蔣介石有關。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俞國華時年二十二歲，爆發西安事變，俞國華時任蔣介石助理機要祕書，事變時蔣介石住臨潼華清池驪山賓館「五間廳」，俞國華住隔壁「三間廳」。當夜槍聲大作，侍衛毛慶祥示警說東北軍打上來了，俞國華躲在房內，蔣介石則往山上逃逸，跳窗時傷到腰椎。西安事變後，蔣介石回奉化溪口養傷，俞國華陪同，那時候蔣介石五十歲，想起小時候在奉化一食堂，有美女廚娘掌廚，一碗用雞湯火腿燴製的寧波湯年糕，真是人間美味，難以忘懷。左右一聽委員長喜此美食，立刻在奉化尋覓，食堂仍在，廚娘已老。既然委員長喜歡，店家請出老廚娘隆重其事地重做了一碗寧波湯年糕，蔣介石一見很是高興，未料吃完臉現猶疑，碗一推說：「味道不對，退步了。」俞國華說：「我站在旁邊心裡想這道理很簡單，委員長小時候家裡窮，一碗雞湯年糕當然美味。後來大了，吃遍大江南北美食，眼界大開。其實這一碗寧波湯年糕味道沒變，是吃的人嘴巴變了。」

另一次俞國華談吃，說的也是西安事變那一年，十月老蔣在河南洛陽閱兵，各省省主席都到，車隊遊行，老蔣當然是第一輛車，俞國華的車在很後頭，那時沒有柏油路面，車行飛砂走石，一趟閱兵俞國華吃了不少塵土砂石。閱兵後大家為蔣介石慶生，到洛陽吃著名的黃河鯉魚。洛陽人客氣，每句話後面會加上「您老」兩字。為了證明鯉魚是活的，飯店跑堂抓起最大尾的黃河鯉魚，在蔣介石面前把活生生的鯉魚重重摔到地下，然後忘情地大喊：「摔死了您老！」老蔣臉色大變，俞國華心裡也犯嘀咕。那年稍後張學良不穩，隨後發生了西安事變。

我很珍惜過去為了寫俞國華傳記，每週二天和作者王駿採訪俞國華的日子。很多採訪的內容並沒有出現在傳記中，卻一直留在我的心裡，尤其是俞國華談生死的話題——珍珠港事件後，中美成為盟友，一九四二年春天蔣介石視察緬甸，回程坐運輸機，當時的運輸機十分簡陋，機艙內左一排右一排長椅，前面釘了一張桌子，只有兩張比較像樣有背的椅子給老蔣和蔣夫人坐，其他隨行人員坐兩旁長椅，俞國華和武官皮宗敢坐在一起，大概是視察行程很累，飛機起飛後二十分鐘俞國華睡著了。突然機身搖晃得厲害，睡眼迷糊中，俞國華察覺機艙內人員神色緊張，一問不得了，原來有大隊日本零式戰鬥機在後追趕。幸運的是緬甸泰國上空雲層密布，運輸機得以在雲中疾行藏匿。

我問：「院長害怕嗎？」

俞國華說：「我記得當時機艙內有隨行人員拿出兩個降落傘給蔣委員長及夫人，結果被罵：『我會跳傘逃生嗎？』我心想，機艙內降落傘有限，而我官職很低，不會分配到降落傘，所以生死問題就不再多想了。」

後來飛機穿雲而過，平穩了下來，原來已經到了昆明附近，美國飛虎戰機起飛相迎，危機解除。那是俞國華第二次接近死亡，第一次是西安事變。

東北軍營長孫銘九率部攻下驪山賓館後，俞國華和汪日章祕書被關在陝西省政府新城黃樓，俞國華的記憶中，那是一個八卦圓樓的平房，他們被單獨圈禁，不准交談講話。冬天極冷，每天早上守衛會給臉盆毛巾讓他們盥洗，他覺得凍得慌，也不知道外面的事。俞國華不知道那時蔣宋美齡已偕同曾任張學良祕書的蔣介石顧問澳洲人端納見過張學良，同意釋放老蔣。有一天早晨，俞國華在黃樓洗臉，發現是熱水，心想是最後一天，要槍斃了。後來吃西餐，更加深他的判斷，最後一餐總要吃好一點，人之常情。結果，飯後俞國華被送到火車站，要他搭車回南京。原來稍早，蔣委員長已乘飛機返抵南京，西安事變結束。俞國華夫人董梅真說：「院長告訴我，他那天早上真的以為要被槍決了。」

俞國華是奉化人，在寧波長大。讀書優秀，中學不斷跳級，一九三○年秋天，到上海就讀光華大學。到上海前，鄉親就告訴他在船上要受到好的對待，一上船就要先找領班，給他等同於船票的小費。俞國華依法炮製，結果船艙立刻升等，住好吃好，他也因此見識到上海的世故。不過俞國華認為當時好的大學多在北方，所以第二年插班考進清華大學政治系。

一九三一年九月，俞國華北上，進入北平清華大學政治系。他入學沒幾天，就爆發了「九一八事變」，日本關東軍拿下整個東北。當時，全國激憤，要求蔣委員長立刻對日宣戰，各大學不斷發起學生運動，鬧出大規模學潮。當時，北平清華大學也組成「學生請願團」，要南下前往首都南京，向蔣委員長請願。俞國華父親早年追隨老蔣，在廣東為暴民殺害，老蔣持續照顧俞家遺族。俞國華求學所需，全是老蔣供應，他當然不能隨學潮請願團南下，因而，他只好託辭婉拒，說自己十幾天前，才由南方到北平，現在不想再回南方。

當時政治系只有十四名學生，大二英文課與歷史系合班上課，同樣是插班進入清華大學的吳晗和俞國華同班上課，當時的英文老師是葉公超。現在可能很多人不知葉公超何許人也？我只講一件事就好，葉公超在外交部長任內曾任中華民國駐聯合國首席全權代表，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而這條約可說是台灣海峽定海神針。後因外蒙古入聯合國案，葉公超與蔣介石意見相左，被召回台灣，從此冰封在台。吳晗後來擔任北京市副市長，而他發表的《海瑞罷官》更掀起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對岸文革如火如荼地進行時，俞國華時任中國銀行（兆豐金的前身）董事長，有一天打開《中央日報》的頭版，看到吳晗被批鬥遊街的照片，不禁嘆息。俞國華在採訪時嘆氣地說：「唉！吳晗和我在清華大學同班上課。」

權力的移轉，半點不留人。蔣經國死後，俞國華的行政院長做得跌跌撞撞，各方覬覦。國安局長宋心濂曾向俞院長出示李登輝總統要求監聽的錄音帶，顯示李煥旁邊的人提供資料給立委吳勇雄，指導吳勇雄如何藉由「行政院祕書長王章清贈金」事件，砲打行政院長俞國華得力臂膀王章清，間接修理俞國華。宋心濂與王章清是兒女親家，王章清兒子王華特，娶了宋心濂女兒宋依華。國安局這份監聽錄音，當然也呈交予李登輝總統。宋心濂傳達的訊息是：李登輝知道是李煥想做行政院長，刻意要俞國華難看，他會支持俞院長。不過隨著俞國華民間聲望走跌，尤其是國民黨十三全會中央委員選舉，李煥、宋楚瑜分別排名一、三，俞國華只排名第三十五名，如此難堪的結果出爐，李登輝告訴錢復，他問了身邊的蔣彥士等大老，都說俞院長是好人，但情勢使然，應該要下來了。

那時候的政治運作比較細膩，李登輝找了同是蔣介石身邊出身的王惕吾中常委去和俞國華說。王惕吾要俞國華以大局為重，說美好的仗已打過，是時候見好就收。我和王駿採訪俞國華，問到這裡，俞國華說：「我向李登輝送出辭呈，李登輝打開抽屜，把辭職信收到抽屜裡面去。我看到此景，心中已經有數，我必須走了。」

過了幾天，他看李登輝毫無挽留之意，於是告訴王惕吾，讓《聯合報》發了獨家新聞。

俞國華喜歡培植年輕人，他在央行總裁任內，我國是國際貨幣基金和世界銀行的會員，每年在華盛頓開年會，財政部長李國鼎和央行總裁俞國華都會率團參加，俞國華刻意提拔金融業者，他先是帶中國開發銀行總經理張心洽參加，張心洽過世後，他看好辜濂松的表現，每次都帶辜濂松出席年會，這對辜濂松建立國際人脈，後來擔任李登輝總統的無任所大使助益甚大。中央銀行總裁彭淮南也多次感念俞國華對台灣金融自由化、制度化與國際化貢獻良多。

二○○○年，我在《明日報》工作，有一天看到新聞心頭一震：俞國華因肺炎住院，心肺衰竭過世，享壽八十六歲。我和王駿討論了一下，覺得俞國華在之前的訪談聊天中已經提前告訴我們了。俞國華說有一次在央行總裁任內，早上開會，摸到脖子上不尋常腫了一大塊，經醫院檢查後，立刻動手術切除腫瘤，那年俞國華七十歲。手術後沒多久，亞銀改變中華民國名稱為台北中國，剛好亞銀總裁藤岡真佐夫過境中正機場，俞國華拖著病體到機場和藤岡交涉未能變更結果。我問腫瘤如何，俞國華說是良性，也有許多朋友送靈芝補方調養身體。話題一打斷，他反而問我最近有沒有去看李國鼎資政？身體好不好？走路有沒有拖？我知道他的意思，老人家走路會拖，身體就不太行了。這兩位大老一時瑜亮，年紀大了還是彼此關心。俞國華過世後一年，李國鼎也離世了。

長年主跑政治財經新聞，最難過的是看到許多政治上粗暴醜陋的部分。俞國華過世時，國民黨剛失去政權，陳水扁當選總統，適逢政權交替，俞國華兩個兒子俞士綱、俞士綸從美國回國處理後事。俞國華一直住在台銀官舍，過世後，台銀立即收回房產，兒子只能匆忙收拾重要物件，其餘許多重要文物史料檔案，全數被當垃圾丟棄。當權及下野的黨派大頭都沒有人顧念俞國華對台灣金融的貢獻，或僅為保留文資而出手救下檔案，國民黨黨史館也漠不關心。我和當年主跑行政院的記者王美玉每回聊及此事都不勝唏噓。

俞國華是我的證婚人，那年我特別和喜來登飯店討論婚宴菜單，想到俞國華提到的寧波湯年糕，特別和大廚商量，將年糕入菜，做了「上海醬爆蟹年糕」。雖然我們都大了，嘴巴可能變了，但年糕的味道是不會變的。眼看年年權勢遞嬗，半點不由人，只有醬爆蟹滋味甜鮮是真的，半點不假。

做上海醬爆蟹年糕，要知道，吃蟹黃、蟹膏，煮法一定簡單清淡，才能襯出膏黃的美味，而吃蟹肉則可用上海的濃油赤醬。東方人是吃豆醬的民族，不管是中國人的豆瓣醬、甜麵醬；日本人的味噌醬；韓國人的豆醬⋯⋯只要有醬，食物料理就品味鮮明，衝擊味蕾，醬爆蟹即是如此。

因為醬爆蟹滋味甜鮮，吃完蟹，湯汁太可惜，加了年糕可當作主食。忘了第一次吃到醬爆蟹年糕在哪個餐廳，只記得大家都爭吃年糕，極為討好。後來我做醬爆蟹，一定加年糕。而且，為了稀釋濃醬，我炒年糕會加白菜心。為什麼醬爆蟹受歡迎？因為醬爆不挑蟹，所以不需高價蟹，一樣好吃。我用秋冬最合適的青蟹——台灣喜歡叫它沙公或紅蟳，南門市場魚鋪盧記的老闆告訴我，現在的沙公、沙母多從越南、菲律賓進口，四季都肥。

有個朋友喜歡醬爆蟹，卻說她最近在餐廳吃不到好吃的醬爆蟹，不知道問題在哪裡？我想可能是醬的問題。甜麵醬一定要高溫油炸，才能喚醒它，才能讓醬的美味活起來。這是炸醬麵的關鍵，同樣也是醬爆蟹美味的關鍵。君不見醬爆蟹三個字，說明了大火燒鍋，醬一定要爆！所以我做醬爆蟹會準備三個鍋。第一個深鍋放油，用來炸螃蟹。青蟹要炸，肉才不會縮，這是美味的第一要件；第二個鍋用來炒料，爆香蔥、薑、蒜末及洋蔥丁，這是提升醬爆蟹美味的第二要件；第三個鍋熱油爆醬，把醬炸香，這是醬爆蟹好吃的關鍵第三要件。

我請南門市場盧記準備二隻沙公、二隻沙母剁塊，不用調味，沾粉入油鍋炸紅炸熟，撈起瀝油。另起一鍋，入油炒香蒜末、薑末、蔥末及洋蔥丁至金黃色。再起一鍋，入多一點油，將甜麵醬入鍋炸，不斷翻炒以免炸焦，聞到醬香，即可加冰糖、味醂，將隔壁鍋的炒料放入，翻炒後加水、加黃酒，煮成醬汁。試味，甜鹹適中。將炸好的青蟹放入，略煮一下吸味，即可先盛起。將切片白年糕及白菜心放入翻炒，可再加一點水。沒多久，年糕一軟即可起鍋，將年糕鋪在盤底，之前取出的醬爆蟹放在年糕上，上桌，是為鹹香鮮甜的上海醬爆蟹年糕。這就是我婚宴上特別為俞院長準備的上海寧波年糕，味道一定不會變。

備料

沙公2隻

沙母2隻

年糕2包

娃娃菜2包（一切四）

蔥白適量（切末）

薑適量（切末）

蒜適量（切末）

洋蔥1顆（切丁）

甜麵醬適量

冰糖適量

味醂適量

紹興酒適量

太白粉適量

步驟

一、青蟹剁塊，切口沾太白粉。

二、銅鍋熱油，蟹塊入油炸紅炸熟。撈起瀝油備用。

三、一鍋入橄欖油，分別下蔥、薑、蒜末及洋蔥丁，炒香至金黃色。

四、另一鍋入多一點油，熱至冒煙，一瓢一瓢加入甜麵醬來爆醬，快速拌炒至醬香倍出，加冰糖（因為現在的甜麵醬偏鹹），加味醂，加紹興酒，將隔壁鍋的辛香炒料放入，加水，調至鹹甜合宜的味道。

五、將炸好的青蟹放入，略煮一下，見醬汁附著在蟹身上，即可先盛起醬爆蟹。

六、將切片白年糕及娃娃菜放入翻炒，此時可再加一點水。蓋鍋，沒多久，年糕一軟即可起鍋（此時要注意翻炒，避免年糕沾鍋底）。將年糕先鋪在盤底，再把之前取出的醬爆蟹放在年糕上，完美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