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宏談《鬼地方》:「當歷史的暴力劈來,小鎮卻若無其事。」
去國所以懷鄉,像神祕的熱病,總在離散要遠未遠之時,斑疹一顆顆冒起,寒顫陣陣。作家對故鄉說情話和髒話,陳思宏最新長篇《鬼地方》則是祭起漫天鬼話,把故鄉彰化永靖寫成台灣馬康多,滿溢奇詭的不祥與死亡的預兆。連暴力都是無與倫比的華麗。作家與故鄉的這筆帳要怎麼算?說是思鄉,又遠非這麼簡單,毋寧更近乎你一生與之搏鬥的對象忽然不見了,因而肅然起乩,發而為文——畢竟誰不是對故鄉又愛又恨,與故鄉的種種(叔叔阿姨、怪鄰居、班上討厭的男同學)拚搏,求得童年不那麼顛簸的度過。▲陳思宏說,他以前不怕蛇,因為小時候鄉下到處是蛇。然而,這個生在台灣彷彿住有草莽的身體,因為遠離故鄉漸漸產生變化。此外,他嗜穿花襯衫,還曾寫散文為之辯護,彷彿島的山風海雨穿著走,也彷彿是實體的花果飄零。被背鄉的身體背叛2015年陳思宏寫《去過敏的三種方法》,便把離鄉回望這件事病體化成主人翁時而復發的膚之炎。2018年散文《第九個身體》寫柏林消息也追敘永靖往事,光彩的與見不得光的,在陳思宏筆下都帶著自嘲的況味。從第一本小說集《指甲長花的世代》起,陳思宏便對「身體」投以無比的好奇。若說昔時肉身是拿來娛樂自己的,現今身體則與故鄉互為表裡。故鄉的好壞,身體最知道,《鬼地方》便始於一個魔幻旮旯帶來的聽覺記憶。「《鬼地方》有一個重要場景『城腳媽廟』,是真實存在的。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大銀幕是在這小廟前廣場。廣場也拿來殺豬,是聖潔與汙穢並存的地方。一開始我想寫的是這個奇妙的角落。因為小時候耳邊一直有殺豬聲,可不覺得它可怕,因為習慣了,成為生命的一部分。然而我43歲時,這個去國已久、洋化的身體聽那聲音反而會崩潰。」 《鬼地方》重要場景城腳媽廟。這裡是陳思宏或說陳天宏領受文明與愛慾之處。關於身體,自帶表演性格的陳思宏有很多話要說,且質疑世人為何不說,「我們努力成為別人生命重要的部分,無論是透過工作或婚姻,但提到羞恥及身體,我們都說不出口,可以與人分享的只有榮耀、美麗、燦爛的。」到了《鬼地方》,他談羞恥、陰慘、見不得人又困住所有人的永靖。在此,故鄉已遠遠不是一體之病徵所能負載的了,蔓延成難以言說、說者傷心的眾聲鬼話。《鬼地方》寫永靖一戶接連生下五個女兒,終於在第六第七拚到男丁的家庭;么子「陳天宏」去國多年,卻遇劫不得已回鄉;五個姐姐分別葬送年華給原生家庭、公務人生、家暴丈夫,以及自己的妒嫉之心。陳天宏回鄉恰逢中元,死的活的統統出籠,清算總帳——一個看似傳統的家庭,以及這個小鎮何以自內核崩塌成「鬼地方」的爛帳。小鎮無事,因為有鬼作祟何以言鬼?陳思宏說,「鬼」來自時間的停止。小鎮有時差,例如1989年發生64事件,柏林圍牆倒塌,東歐鐵幕瓦解,「我回想當時的我在幹嘛?我是國一生,在永靖,卻對這些記憶完全空白,彷彿跟世界毫無瓜葛。」身在小鎮,小鎮卻在世界之外。美國因為淘金熱留下很多鬼鎮,陳思宏說,「德文的鬼鎮有個口語說法,叫作『在世界的屁股』。被眾人遺忘,鳥不生蛋,狗不拉屎,所以是鬼地方。」陳天宏或陳思宏亟欲逃離鬼地方,於是到看似最先進的德國。「鬼棲身我們的語言系統,我到德國發現他們不講鬼。你想想,德國經歷一戰二戰,死了一堆人,豈不到處是鬼。然而,鬼不存在他們語言,所以沒有鬼。我給德國人看《七夜怪談》,當年我們嚇得半死,德國人只跟我說這沒道理。」陳天宏的逃離以失敗告終,因為鬼如影隨形。在此,小說裡的「鬼」轉入另一層意義。陳思宏說,「鬼也可能是國家的存在,無法言說卻揮之不去。」它是國家暴力,它遮掩國家暴力,它使所有對國家暴力的控訴都無效。讀到最後,我們才發現先進開明的柏林與彷若文明之外的永靖竟一樣「鬧鬼」——陳天宏成為新納粹的受害者,家鄉也有白色恐怖纏繞自身。白色恐怖是《鬼地方》最無感的地方。然而,正因無感,所以恐怖。陳思宏舉了一個謹小慎微的故事。小時候他同母親到永靖國小,母親見著蔣經國銅像,心血來潮審美一番,說道:「生這麼醜,好像蟾蜍。」下一刻母親警醒了,望了望四周,囑咐陳思宏切莫把她說的洩漏出去,「白色恐怖毛細般被永靖這樣的小地方吸收,甚至滲入我媽這樣不識字的人的內裡。」德國人努力擺脫納粹,納粹的鬼魂仍盤旋不去。陳思宏說,德國人不稱「轉型正義」,而以「克服過去」、「記憶文化」形塑一代人的想像共同體。然而,死者會甦醒,新納粹也會變種,網紅潮男潮女成為德國極右政黨「另類選擇黨」的代言人,且正式進軍國會,成為德國終將面對的現下歷史課。德國尚且如此,那台灣呢?「在台灣,白色恐怖很難言說,因為時代刻度不清,很多人覺得與我無關,甚至質疑為何要轉型正義。」德國有納粹幽靈會復活,台灣有未曾死透甚至層層轉世的威權遺緒。「我們以為自己活在承平時代,仔細看卻鬼影幢幢。」陳思宏說。所以,台灣可能真的是鬼島。然而在興嘆亡國之前,不妨反求諸己。陳思宏說,「去思考我們有集體記憶,可為何它們聽起來都像鬼故事?我們有臉書有line,看似溝通無阻,為何卻讓我們活在泡泡裡?我們得在不同間找尋彼此,試圖對話。台灣未必是樂土,也或許是鬼島,但必須讓『無論怎樣不堪、怎樣少數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這些貼紙廣告,就是他的故鄉啊。」小說裡陳天宏回到永靖,見著這最熟悉的印象。屬於無鄉之人的回望陳天宏有五個姐姐,陳思宏則有七個,且與作者一樣,都曾旅居德國。《鬼地方》由是非常貼近陳思宏自身。這樣寫故鄉寫姐姐,會不會擔心惹人非議?陳思宏說,一點也不。2014年他憑〈廁所裡的鬼〉得林榮三短篇小說獎首獎。地方政客大概從報上讀到,不明就裡的送他們家一塊「永靖之光」匾額,姐姐還急忙打給陳思宏,要他回去。寫故鄉有鬼變成在地之光,十足諷刺。敏銳的讀者也可發現《鬼地方》與〈廁所裡的鬼〉有若干互通之處。離鄉,是身體上的,也是記憶的漸行漸遠。去年12月到今年4月,陳思宏密集寫《鬼地方》,一邊寫一邊打電話問姐姐陳家事。「我發現對於過去,姐姐們和我都有不同的詮釋,例如阿嬤過世,大家對喪禮聲音、顏色的記憶都不同。」《鬼地方》在恍惚的故鄉記憶中誕生。陳思宏說他筆下的永靖存在也不存在,是原鄉也是異鄉。去國多年,陳思宏坦言故鄉記憶斷裂,卻還記得當年大學聯考英文作文題目「A house is not a home」,說的正是他這種人——離鄉讀書,每年都會把舊教科書寄回家。儘管老家堆滿他的舊書與唱片,陳思宏說,「那是姐姐的家,不是我的,我在彰化永靖已經沒有家了。」家在有跟沒有之間,傷害卻真實存在。去年11月24日地方大選綁公投,同性婚姻法制化成為攻防焦點,有宣稱愛家人士阻人成家,有杞人憂爸媽憑空消失。陳思宏遠從德國返台投票。他說,很怪的,走在路上買個東西,不認識的人看到他都說:「回來投票齁?」一眼即知他「不是」永靖人。「投票前一天,我到永靖街上,想抓取人們說話的聲音與顏色,穿著西裝,看起來很格格不入,遇到一個看起來不是很照顧自己的人——你看得出來他過得不好——拿著反同傳單。當下,我覺得人就是鬼,他人就是你的地獄。只是這隻鬼倒楣遇到我,反而被訓斥一頓。」▲陳思宏愛表演,在德國常客串,跑試鏡。在作戲與書寫之間,戴起一個新的真的面具。獻給逃亡失敗努力活著的人陳思宏與歧視的一面之緣,為我讀完《鬼地方》的好奇下了註解:為何小說裡的女性都這麼慘?不是受困原生家庭,就是屈身男性暴力。陳思宏說,鄉野傳說裡都是女鬼,因為女性是最受壓迫的一群,鬼是不滿的投射,「現在五六十歲的女性經歷過絕對父權,很多仍強韌的活著,很不可思議。我希望透過她們看到不同世代的女性困境。」歷經壓迫,韌性的活著,或者說,像傳統女性般活著,陳思宏坦言,自己辦不到,「要是我,我會選擇離開。」小說裡三姐「淑青」與小弟天宏都受過高等教育,都曾試圖逃離父權籠罩的小鎮,最終失敗——儘管小弟逃得比較遠,比較久。乍看之下,之後受困家暴的三姐大可再次逃離。然陳思宏說,這關乎「表面」與「退路」,「每個人都在乎表面,所以我們搽隔離霜BB霜CC霜,淑青太在乎表面,所以離不開體面的丈夫與生活。此外,離開原地之後,還有地方可以收留嗎?我們常因恐懼而裹足。」但陳思宏不恐懼「離開原地」。1998年陳思宏第一次到柏林。當時他得文學獎,一般人拿獎金繳學費繳貸款,他則拿來買機票。那時剛好失戀,想去遠方,一個連英文都不通的地方。好友送他一張德國兩人合唱團「驕傲玫瑰」的唱片,僅管根本聽不懂,仍非常喜歡,就想說去柏林吧。再一次飛離,是2004年。陳思宏恰好在陳水扁連任後離開,打算旅居德國。當時台灣因為「兩顆子彈」吵成一片,他來到夜晚靜若無人的德國。如今他習慣凌晨4點——在沒有任何機械聲的柏林時分——起床寫作,寫到7點,吃頓豐盛的早餐,繼續寫到11點。即使出國玩,陳思宏也享受一個人,「就像戴著泡泡來,戴著泡泡走,在泡泡裡,離去誰都不打擾。」追求這般無牽無掛,沒有窒礙,因為自小在人際關係緊密的小地方長大。陳思宏說,「大家都覺得文學語言上『懂』很重要,可是有時『不懂』反而避免很多傷害。」疏離對他來說代表個體,與寂寞無關。小說裡,陳天宏繞了一圈終究回到永靖,陳思宏也說雖然討厭故鄉,總想逃離,創作時還是無意間回到小地方。他也不止一次說過,「寫作者必須是被傷害過的人,因為當你成為少數,被傷害,就是你開始溫柔的時候,就是你可以寫小說的時候。」所以陳思宏終究不夠狠。《百年孤寂》裡馬康多這個虛幻小鎮被風掃滅,邦迪亞家族消失殆盡,《鬼地方》最後也有一陣風,不過那是屬於救贖的空氣振動。陳思宏說,「我希望我的小說能鬆動、溫柔那些傷害別人的人。」《鬼地方》的加害者如此巨大,怵然成鎮。於是小說家用風捎來遠方原諒的消息。延伸閱讀★巡迴講座開跑!陳思宏親「聲」朗讀一探心中《鬼地方》★鬼地方新書專頁★【鏡文學出版】鬼地方
+ More在竊國者侯的時代搞笑——謝東霖:用漫畫讓讀者直視房間裡的大象
謝東霖的工作室位在松山區的舊公寓。一開始我們走錯了棟,才轉入鐵門敞開的此樓。樓梯略狹,斜度像考驗,爬至二樓,謝東霖早在門口迎接。招呼後,他說要先去抓個頭髮。這時,我才發現裡頭空間大而明亮,與公寓顯得反差。這裡一切嶄新得像還沒命名,正等著它的主人冉冉上升。「我想讓漫畫家成為銀行職業欄會出現的職業。」頂著抓好的髮型,謝東霖這樣描述他的漫畫夢。謝東霖現年33歲,出版過漫畫《西遊面紙》,以及若干驚悚小說,在網路上以《失控的設計師》、《我在詐騙公司上班》、《殺手的戀愛相談》號稱「藍白三部曲」的諷刺搞笑漫畫為人所知。立刻閱讀:殺手的戀愛相談撐出與現實的巨大反差鏡文學甫出版的《我在詐騙公司上班》,以台灣無處不詐騙的怪現狀為題材:老實的男主角進入詐騙集團,結識集團「主任」與「老闆」,一面掩蓋良心譴責,一面精進騙術,最後成為職業分子。看起來很勵志,卻行歪路,這樣好嗎?「一開始擔心被批評教壞囝仔,敗壞社會風氣,結果常有讀者留言:『雖然最近才被詐騙,但很喜歡這部漫畫。』才讓我放心。」現實中的受害者如何在謝東霖的創作裡超脫?不是因為哭著哭著就笑了,而是來自謝東霖創作初精準的故事架構與人物設定。自《失控的設計師》以來,他會先在作品與現實之間撐出巨大反差;反差越大,笑點就越有力道。《失控的設計師》一反設計師與業主互動時,溫良恭儉讓的抖M形象,形塑強橫有理的女主角。設定上最超現實的部分固然是設計師敢向業主嗆聲,但引人共鳴的核心其實是「有理」——現實中設計師只能苦吞「有理」無法說、說不出的憋屈。《詐騙公司》選擇一個老實溫吞的男主角,也是此理。「創作時,最初角色設定就要有衝突。怎樣的人成為詐騙最衝擊?當然是一個好人。因為他有道德準則,選擇以壞人為詐騙對象就有合理性。」因此,漫畫裡花招百出的詐騙手法固然精采,但引人共鳴的還是「好人」這件事。它在讀者心底暗暗種下:「我也是好人啊,如果我跟主角一樣⋯⋯」「好人騙一個壞人,應該算替天行道吧?」謝東霖說,「這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大家會說服自己別人騙的比我多,別人更壞,合理化自己與主角的行為。不須說破,讀者自然會明白。」▲2015年謝東霖在《西遊面紙》新書發表會。《西遊面紙》號稱是最台的《西遊記》改編,讓謝東霖受鄉民矚目,同時讓他學習時事哏該如何擺放,才能產生最大力量。(圖/謝東霖提供)呈現詐騙王國最大弔詭然而,當好萊塢電影已《瞞天過海》《偷拐搶騙》,甚至連舞孃都開始「騙很大」,《詐騙公司》以騙為題材,還有什麼獨到之處?謝東霖說,「大家都說台灣是詐騙王國,但騙越大我們卻越無感。碰到很具體的不守法或詐騙,我們往往義憤填膺,然而遇到更大條的,我們不作為,會說服自己那是常態。」這就像走在路上,遇到人跟你要五十塊錢,說要去加油,我們可能會很糾結;選大位的人信口開石油,卻可能被輕輕放下。「或許我們沒感受到,也或許我們不想說破,承認自己被騙,然而那是房間裡的大象,需要被看見。」承認自己中了幻術,才有除魅的可能。「其實也沒那麼嚴肅啦。」可能怕講經說法嚇跑讀者,謝東霖補上這句。「我只是把觀察融入作品,如果讀者也有類似的觀察,就會受吸引。」所以,《詐騙公司》有詐騙者的歹路,也有受騙者的心路。儘管如此,謝東霖倒是沒什麼受騙經驗。為了解詐騙手法,他曾打電話至165反詐騙專線,跟對方說自己是漫畫家,想以詐騙為題材創作。雖然聽起來很像騙人的,對方還是很好心的介紹一名刑警向他解釋金融詐騙。盡現編劇在創作的角色專職創作前,謝東霖曾任廣告文案多年。談到求學與工作經驗,他說乍看之下在繞路,然而走到現在,每一步都是值得的。所謂「繞路」,指的是他大學考上視覺傳達系,發現學的東西跟他「想的差不多」,上了一學期就休學重考。本來想隨便考一個科系,但別人建議他既然都重來了,不如選一個有興趣的,於是他報考台藝大戲劇系。「我不是一個會表演的人,戲劇系讓我發現自己喜歡編劇跟執導。後來我進廣告公司,才知道如果沒有什麼人生經歷,要去揣想客戶喜好很難。劇戲就是對人的觀察,轉化成漫畫,能讓我賦予搞笑角色動機。因為就算是搞笑漫畫,沒有落實角色,便無法讓人信服。」「創作可以天馬行空,但背後必須是你看待事情的觀點。」在謝東霖筆下,搞笑不是裝傻,一部作品好笑,是結構推動的結果。開始畫之前,謝東霖會寫好三幕劇大綱,所以他能天天上刊,有時進度還能超前。▲2016年謝東霖赴日參加 UNKNOWN ASIA 藝術博覽會。此為活動前夜祭。(圖/謝東霖提供)修正上一個作品跟自己謝東霖有個放在心底的不成文習慣,上電影院看完一部好作品,他會在心中祝福劇組一生平安。因為生活太辛苦,還要把現實的災難變得好笑,實屬功德。他初入廣告公司時,自認很有才華,到哪都能發揮所長,怎知老闆娘指著別人的廣告要他照抄,但「誰曉得痛苦的經歷,可能會是創作的一部分?我想這種經驗不會只有我一個人遇到,變成作品就會引起共鳴。」於是有了《失控的設計師》。創作初衷可能來自很慘的一天,誤入賊窟的求職經驗,戀愛的失敗心法,不過推動謝東霖持續畫漫畫的,是他的「不安於室」。從《設計師》到最新的《殺手》,讀者都可看見謝東霖的突破。「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在修正上一部。《設計師》當初在臉書獨立連載,雖然一開始很受歡迎,但我感受到讀者疲乏了——笑點都出自同樣的邏輯,很容易膩。到了《詐騙公司》,就有連貫的劇情。透過連貫的劇情,讀者可以接受今天這篇不好笑,或知道這裡在鋪陳,願意等下一篇。至於《殺手》,則從單一主角到五個。有修正,也有挑戰。我希望讓讀者感受到謝東霖不是只會這一套。」修正,不止在作品上,還有他自己。以前謝東霖很容易因為不理性的留言生氣,親上火線跟讀者吵架,現在雖不免還是會動怒,但頻率已減少很多。「我現在都直接把醜話說在前頭,相互包容尊重當然需要,但比起討好,我更想要心中舒坦。」因此,他在臉書上這樣自我介紹:「不肩負教育社會、導正大眾的責任,玻璃心、會嗆人酸人、難相處、固執己見、充滿各種政治不正確、只想用創作表現自己認為有趣的內容,是非常任性的一個人。」回應時事務求不要說謊越活越自我,是謝東霖33歲,跟網友吵過很多次架後的心境。但「自我」這件事,於謝東霖有兩個部分,一個是粉絲專頁經營者,一個是創作者。會不會有衝突?會不會有真的很想說的話,卻無法說出口,或反之?謝東霖給自己訂立的準則是:不要說謊。「為了迎合風向,吸引讀者而說出非我本意的東西,吸引到的不會是我的TA,日後也會離開,就像你每個舉動都會決定哪些朋友會留下。如果從頭到尾都用謊言包裝自己,出差錯就會死得很慘,相反的,用真面目示人,哪裡不好讀者也會知道那就是你。」謝東霖這樣描述他與讀者間的關係:「相互成長,相安無事。」臉書時代創作者往往被迫快速回應議題,或用時事作哏,萬一站錯風向,創意變成創傷,怎麼辦?謝東霖首部漫畫《西遊面紙》,便因諷刺某政治人物而招致批評。這讓謝東霖調整時事哏的使用,「時事哏連發,會讓作品有時效性,引起爭議又要花很多力氣跟讀者溝通。」因此,謝東霖改擷取時事中「亙古不變部分」創作,讓這個哏放到日本或韓國,也會有共鳴。此外,他用單篇漫畫宣洩時事感受,而不是放到完整作品中,「把自己的能量分散,也是維持平衡的方法。」這個平衡也包括創作者內心的準則,「你要有一個為什麼這東西會成為我諷刺對象的標準,如何守住、衡量這個標準?現實而言,快速回應時事,當然會收到很多回應,但會耗費你很多時間去處理。對創作者未必是好事。」▲工作室為兩戶打通,所以非常寬敞。現在謝東霖早上送完兒子上學,就到工作室畫畫、處理行政瑣事,一天工作五到六小時。問他興趣變成了工作,會不會疲乏?謝東霖說:「畫累了,就去畫畫休息。」聽起來有違常理,原來是他會區分為工作而畫與為自己興趣所畫。從一個畫板到另一個畫板,這是他獨有的逃逸路線。(圖/鏡文學)創作要有足夠的話想說謝東霖的漫畫夢不是空口白話。他剛在這個場地協辦完台韓漫畫交流活動,除了工作處,這裡也是他開課辦講座的半開放空間。「課程只是跳板,從中尋找漫畫人才或培育有興趣的人,我的目標是成立一家漫畫公司。我在想台灣能不能有像漫威的漫畫公司?規模不那麼大,但也能帶給讀者同一個世界觀的作品。」目前連載的《殺手》便出現了《詐騙公司》的人物。謝東霖享受筆下人物跑來跑去的不安於室。問到漫畫夢是否逐漸成形?謝東霖說,目前政府尤其文化部對漫畫產業很重視,「有感受到推波助瀾。」訪談中,謝東霖很常提到「不安於室」及「維持平衡」這兩個看似相悖的詞。他常覺得自己太閒,閒下來就馬上找事做,又害怕成果一成不變。在苦惱與自由之間,謝東霖有自己的平均律。訪問結束後,謝東霖隨攝影師拍照。我無事閒晃,發現一片白淨的工作室,牆上僅有的畫是他自己畫的。畫裡沒別的,只有空白的對話框跟漫畫分鏡。我想起謝東霖說:「如果要創作,要確保你有夠多的話想說,並彈無虛發。」顯然他還有很多話想說,在這個世界上畫好了標靶。採訪後記:接連三部作品都只有藍白色,原因很簡單,因為謝東霖分辨顏色有困難,然而並未確診是色弱還是色盲。此外,他喜歡藍色。謝東霖還有一個奇怪的習癖,不看悲劇,連可能會讓他哭的廣告都不看,最近一次看的悲情戲是《一公升的眼淚》。「生活很苦了,還哭得要死要活,不是很累嗎?」謝東霖說。
+ More【作家特寫】驗算愛的千萬種可能——ami亞海《拼裝家庭》
立即閱讀:《拼裝家庭》 2018年,ami亞海在溫州街的咖啡館接受我們訪問。正職為程式設計師,擅長debug的她,在小說世界裡用「腐」修補現實或不堪或撕裂。「也許是因為我對我的角色很有愛吧。」她道。於今,她自18年開始寫的非BL之作《拼裝家庭》完工,並已售出影視版權。同樣是男男組合,這次她選擇用更細膩的方式補完裂痕——兩個男人各自帶著女兒,四人共處一個屋簷下。這樣能稱之為家嗎?非關愛,又或許有關。《拼裝家庭》像一則驗算,計算愛的千萬種可能。漫天昏暗中,ami亞海點起一盞燈,掛在本是破碎的家門口。 擅長「腐化」台灣風景尋常男子 江湖傳言,腐女、腐男都擁有一雙「邪王腐眼」,所見之處,無處不腐。翻開ami亞海作品集,就是最好的證明。 ▲腐女「被萌到」的症狀,套句術語就是所謂「心中開滿了小花」。但ami亞海內心卻更像是「四處放滿了炸藥,不小心看到什麼,就會轟!」(圖/鏡文學)早期《365行》短篇系列,她以職場為切點,寫下各行各業的隱形「基情」,從記者/攝影師、電信客服/奧客,到靈骨塔業者/大體化妝師;長篇《我只在乎你》則從一場地方選戰出發,寫的是出身政治世家的立委參選人,與腹黑律師兼幕僚,如何在政壇之路上激起愛戀。 比起BL小說封面常見的花美男,ami亞海更多描寫台灣人日常可及的故事。從把手機塞在安全帽與耳朵間的台客,到颱風天跑新聞而被「夭壽甜」水果招牌K中的電視台記者,都被寫進她的超現實世界。 「寫出來的就像鄰居家發生的事。」這是許多讀者給她的評價。 被電梯先生萌到的寫作開始 難道沒有什麼是腐的絕緣體嗎?ami亞海搖頭,而且不止人類能腐——她指著頭頂上的天花板,以及腳下踩的地板……世上真沒有一件她腐不起來的事物。 ami亞海的腐女之路是這樣煉成的:起初是愛看漫畫、言情小說的少女,後來在搜尋動漫資訊時,不小心讀到網友寫的同人文、二創作品,而且還不小心剛好是BL,然後就——「什麼!這樣也可以!而且,好好看哦……」從此腐性大開,一發不可收拾。 腐女「被萌到」的症狀,套句術語就是所謂「心中開滿了小花」。但ami亞海內心卻更像是「四處放滿了炸藥,不小心看到什麼,就會轟!」徹頭徹尾是個重症患者。 ▲她最近看的書、靈感來源,以及閱讀筆記。創作時一定要喝紅茶,是她的寫作習癖。(圖/ami亞海提供) 當按鈕被啟動後,「腐的底線就會一直後退,或是……變得很彎曲。」ami亞海說,在國高中時期,「腐領土」僅限於動漫角色;但大學某次到了台中中友百貨,一位電梯先生,把她的妄想力從2D空間拓展到現實世界。當電梯先生開口,「電梯上樓,您好,歡迎光臨本百貨公司,請問您要到幾樓呢?」,便瞬間萌到了她。 ami亞海說,當時百貨業興起雇用男性從業員的風氣,畢竟消費者也多是女性,腐女當然也在TA之列。當年的電梯先生面貌已然模糊,但當初引爆她內心火藥的萌系嗓音,至今仍言猶在耳。 這位沒名字的「電梯先生」,後來化身她的《365行》系列開篇之首。故事裡,他與一位有幽閉恐懼症的百貨經理,在一次事故裡受困電梯,卻因危機而萌生愛意。 這系列後續還出現另一對,是一樓的香水櫃哥,與一位因嗅覺過於靈敏、必須戴上口罩才能冷靜約會的西裝櫃哥…… 再唐突的故事也要有說服力 ami亞海筆下多的是偏執狂、有怪癖的怪咖角色,但在她的創作世界裡,人物往往能找到天造地設的另一半。只是一本BL小說的構成,不是單靠腐女的巨型腦洞來腦補。 「好的故事不能沒有說服力,不論它是不是BL。」ami亞海說,寫作書總是建議寫作者利用搭車時機留意周遭乘客,替他們寫故事,並記下特殊細節。比如說,當一個人拖著很多行李:為什麼?他從哪裡來?又會往哪去?反覆的觀察、思考、再追問,是少不了的寫作歷程。 「只是剛好,我的創作是從萌點出發而已。」ami亞海說,BL小說的軸心即為兩個男人的羅曼史。故事情節看似浮誇,若添上深思熟慮的細節、富有血肉的人物背景與對白,豪洨也能變萌點。 工作之餘,寫作也是責任所在 不過,ami亞海不是專職作家。起初是興趣使然,讀研究所時,她的正職是寫論文,晚上熬夜寫2、3千字的BL是抒發;現在,她是程式設計師,下班後,設蕃茄鐘固定2、3小時的寫作,是習慣也是責任。 ▲ami亞海這些年來的作品,包括商業出版與個人出版。(圖/ami亞海提供)ami亞海的自述寫著:「試圖在邏輯與歇斯底里的世界裡見縫插針。」她解釋,這個世界像程式碼,看似有嚴謹規則來運行,但到處會出現偏離邏輯的「小bug」,如禁忌的BL之戀,她就在此「見縫插針」。 白天,ami亞海的工作是將程式碼裡的error挑出來debug;到了晚上,現實世界裡容不下、不存在的戀情,她在虛構創作裡,以腐女的邏輯與妄想來圓滿。 「這一切,都是出於對角色的愛吧。」ami亞海說。 新作寫不一樣又怎樣的家庭 從2003年起,ami亞海在PTT「BB-Love」開始BL創作,今年她推出首部「非BL」長篇小說:《拼裝家庭》。 但雖然標榜「非BL」,ami亞海說,創作緣起其實也出自一篇微博上的腐文——兩個男人,被同一個前妻拋棄、離婚,只因生下的孩子是女生;結果這兩人帶著各自的女兒,住到同一個屋簷下,彼此照應,還一起參加前妻第三任丈夫的婚禮…… 「第一次看,覺得這好萌,但後來越想越不對勁……這怎麼可能嘛!」ami亞海說,同病相憐可以理解,但就因為被同一個太太拋棄,所以就住在一起、撫養小孩,「其中必有蹊蹺。」 「故事就這樣來了,但我發現自己更想講的,是關於一個家庭組成,不只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愛。」這也呼應了ami亞海此刻的人生階段:「30幾、也結婚了,很多對愛情、婚姻的疑問,關於兩個人走在一起之後的未來?我在人生中遇到的問題,我在寫作中也不能迴避了。」 這樣算是轉型?ami亞海說,新的實驗是嘗試突破,也是離開舒適圈。現在的她只希望,讀者別預設腐文、肉文的出現,以免期待落空——腐女也是會換胃口的。這次動筆,她要回應腐女魂之外,生命中的其他面向。
+ More【作家特寫】林靜儀談《診間裡的女人2》──掙回自己身體的藥方
立即閱讀:《診間裡的女人2》2018年9月,林靜儀還是立委,剛跨行作家,出版了《診間裡的女人》。當時正值1124愛家公投前夕,風雨欲來,社會躁動不安。林靜儀提及「以前我說服病人,說服之後我們就能往下一個療程走,現在我要說服的遠遠不止一個人。」我問她那麼一般人該如何說服跟我們立場不同的人?林靜儀的回答是勇敢也是憨膽,說我們首先不該害怕跟自己立場不同的長輩;面對歧視或謠言,當直面對決。 採訪尾聲,林靜儀還提到她想推行《優生保健法》之人工流產手術須經配偶同意修法,改為不須經配偶同意。惟當時愛家公投已煙硝四起,她囑咐我先不要寫此事。2020年12月修法浮上檯面,林靜儀將出版《診間裡的女人2》,醫病更醫心,更多幫助女性找回身體的自主權的故事。 趁此機會,我補問林靜儀修法相關問題。她提醒我們:「目前修法方向讓女性能稍微自主一點,然而修法後就算法條沒有寫必須經配偶同意,醫師在配偶不同意或不知情的情況下,會不會不同意幫這名婦女進行人工流產?這是我們必須思考到的。」 診間之外,法律背後,我們還得面對一個與你充滿歧見的社會。《診間裡的女人2》裡,林靜儀再一次用文字向女性訴說:這是你的身體,你的人生,你的決定。 病症下的難言之隱 林靜儀轉戰政治圈之前在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擔任婦產科醫師十多年。她的白袍資歷完善,專攻遺傳諮詢與青少年專科,因為看診細心,晚間門診往往到凌晨十二點。 她笑稱那個時期是在胯下生活,但身為婦科醫師要面對的不只是胯下,「婦產科除了急症外,通常不會非常困難,重點是女性面對疾病時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如何處理自己與社會的拉扯。」醫病,更得醫心。 「總醫師生涯快結束時,我開始看門診,有一個陰道炎的婦人求診。陰道炎是很簡單的疾病,往往是壓力大睡眠不足導致抵抗力下降。我照著教科書上的步驟,問她最近是否太累睡眠不足,結果她就哭了。她說兒子出車禍,最近徹夜難眠。」 林靜儀說,這使她震撼,眼前來求診的女性不僅是一名病人,也是一位傷心的母親,「我照著步驟診斷,她卻丟給我這麼大的她人生的挑戰。」 2018年,她將婦科經歷寫成《診間裡的女人:婦產科女醫師從身體的難題帶妳找到生命的出口》,追述學醫過往,也記錄碰過的棘手病例,像是尋求陰道整形的已婚婦女、人工受孕卻想終止妊娠的媽媽,以及非預期懷孕又拿不定主意的青少女。這些病人看似離奇,但真正離奇的是讓這個女性覺得自己有病的社會。 林靜儀說,這些診間裡的女人的故事最初是她下診後寫在臉書上的日誌。「當時我有一個病人得乳癌,她婆婆竟然叫她出家。我當天心情很差,跟同事抱怨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事。醫院工作是我全部的生活,下了班,其他女性的故事就掛在我心上。我很想記住她們的某段人生經歷。」 因此,這本書也是她醫師生涯的總檢討──裡頭許多病人都是她下診後卻放心不下的,也有案例是她多年後常常回想是否有更好的處置方式。另一方面,她希望透過這些故事讓女性明瞭身體自主。 身體自主這個概念在現今是老生常談,但林靜儀說,「許多事業學業再成功再強勢的女性,面對生育結婚就會縮回很弱的角色,不是聽爸爸媽媽的話,就是附和身邊男人。」 林靜儀舉的例子是她在診間很常見的景象:非預期懷孕的女性跟「肇事者」一起來找她,她都會問女方:「你的懷孕計畫是什麼?」更淺白的話則是:「你有打算生小孩嗎?」女方往往回頭看身後的男人,男人搖頭,女方也跟著搖頭。 書裡有另一個例子可對照──一名穆勒氏管發育異常,導致無子宮無陰道的女病人。她來看林靜儀的診,只是想確認自己「真的」沒有陰道。最後,她拒絕做人工陰道。林靜儀這樣描述那名女子的身影:「她帶著解開謎團的表情,起身跟我點了個頭,微笑了一下。」這名試著掌握自己身體的女子呼應林靜儀說的:「當女性能長出對自己的信心,很多以為的疾病也就沒那麼嚴重了。」 身為醫學系的異類 從醫病到醫心,有趣的是林靜儀當年真的想投身精神科。不過出於急性子使然,她傾向「藥要病除」,馬上就能看到治療結果的婦產科──豈知婦產科更多時候使不上力的是病患走出診間後的人生。 婦產科高壓力高風險,我好奇究竟有何迷人之處。霎時,林靜儀的臉亮起了光,整個人的語態也變成柔軟的質地,「因為都是女人,跟女人討論她們的困境或分享她們開心的事,很吸引我。再者,我真的可以治好她們。我陪伴這些女性度過生命的重要時刻,目睹她們家庭成立的過程。看著寶寶出生,爸爸在旁邊哭得亂七八糟,好可愛喔。」 不過,林靜儀不是一直順水順風,最初她得面對不信任的醫病關係。實習時,男病人往往因為她的性別質疑她。正式成為醫師後,遇到癌症這種大手術,也有人質疑:「你是女生欸,會開刀嗎?」成為主治醫師前幾年,也遇到產婦家屬婆婆媽媽看到她就說:「醫師這麼年輕喔?」林靜儀說,這話不是在稱讚她,沒說出口的是:「你可以嗎?」 ▲執刀中的林靜儀。婦產科其實是需要動刀的科別裡較少長刀(開刀時間極長的手術)的科,即使是大型的癌症根除手術,順利的話,都能在幾個小時內完成。(圖/林靜儀提供) 女醫師的挑戰遠較男醫師艱巨,因為女病人身上背負的家庭責任也落在女醫師身上。林靜儀說,許多女性不選擇辛苦的婦產科,常見的理由是覺得無法兼顧家庭。這對以女性主義者自許的林靜儀來說,顯然不是理所當然的問題,「為什麼我們不去問男醫師怎麼兼顧家庭呢?難道我們都預設男醫師會拋家棄子?」同理,政治圈也是如此。 性別無所不在,從醫院給新生兒的毛毯,男生慣以藍色,女生則是粉紅色,就可略窺一二。林靜儀由是談到她的女性主義之路,「我是父母雙方家族的第一個小孩,自小沒有接受太強烈的重男輕女,加上小時候長得不好看,沒有被當作洋娃娃。到了國中,我才知道其他家庭不是這樣。最讓我印象的是,我國一都是第一名,老師就跟我說:『國二有物理化學,這些科目男生比較會,國二你就會輸給男生。』這些話讓我很不舒服,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別人會因為你的生理性別給你不同待遇。」 念醫學系後,林靜儀更發現自己的性別是「異類」,「老師在課堂上希望學生不要打瞌睡,就在投影片裡放女生的清涼照。男生當然都很開心,我就想:『我呢我呢?我也在教室裡欸。』抽學伴時,我們也被跳過。彷彿我們是外人,不該闖入這裡。」就是在此時,林靜儀參加左派社團,接觸女性主義。 林靜儀的外人說,讓我想起前陣子東京醫大鬧出的歧視風波──校方為排擠女性入學,長年暗地壓低女考生成績。我可以想像林靜儀看到這則新聞,面露不以為意,同時為不公正被揭發叫好的神情。 有餘裕才有選擇權 我發現林靜儀不說「未婚懷孕」,而稱「非預期懷孕」,同時她明言討厭別人說結婚生子是「修成正果」。她說,社會隱約形成的對錯是非──例如結婚生子是正道,反之,未婚生子是歧路──往往讓女性動彈不得,「這不過是人生選擇,不是選另一條路就不好。」 進入政治圈,獲得更大的權力,能否動搖這些隱而不彰,甚至不知為何存在的價值判斷?我更想問的是,林靜儀從診間走到議事殿堂,是否發現結構早已鎖死,難以鬆動? ▲診間的子宮模型,是林靜儀看診時很愛使用的道具。(圖/林靜儀提供) 林靜儀說,步入政治圈是她可以想像的人生道路。至於能否「做更多」?她在當醫師時就發現很多問題是診間外的,同時,女性面對問題的姿態更關乎她的社經地位,「從醫我發現有機會發言的往往只有一小群人,更多人連自己需要什麼都不知怎麼說。例如避孕。對一些女人來說避孕很簡單,男人不想戴套,你就把他換掉,但很多女人沒有換掉老公的能力,也就沒有發聲的權利。」 「以前我面對病人,常自問:『我給她的選擇夠不夠多?』當政治人物後,帶入這個思考,回到根本是很多女性處在相對支持少的空間,所以她們動彈不得。這不是法律明文規定就能解決的。」 林靜儀以非預期懷孕為例,指出國家對小媽媽小爸爸的政策就是給錢加輔導,但我們其實很少尊重他們作為獨立個體的意願,幫助他們做決定,「這些人往往從需要支持到缺乏支持。」 他們是國家政策無法照見的角落,因為早已被掃進社會的暗處,「如果我們認為結婚生小孩是好的,沒結婚生小孩是不好的,就永遠無法把後者當作該支持的對象。」 歸根究柢,林靜儀認為台灣社會對人生的想像太過單一,「例如催生拯救出生率,大家就是鼓勵結婚,但沒有結婚的人也會生小孩啊,就像大學女生也會懷孕。但你想想看:如果政府在大學設立托兒所,有多少人會不滿?然而,這是給女性做出不同抉擇的必要空間。」 從政後繼續走鋼索 林靜儀談女人多,聊起男性似乎都沒好話。不過,林靜儀說,女性主義也照顧男性,男性也可能是父權的受害者。她在課堂上教性別意識,問男學生:「如果你被性騷擾,你知道打給誰申訴嗎?」他們就傻了。接著,大家開始聊起曾讓自己「感到不舒服」的經驗。林靜儀說,「當男生發現自己有可能是受害者,我們就會一起努力。」 在林靜儀身上,我們可以輕易找到許多標籤,諸如進步女性、女權支持者。但林靜儀坦言,「我站在所處的位置看很多議題,也知道很多女性未必如此,她們面對這些議題時沒有信心。」 ▲採訪這天,林靜儀穿著乍看有點像白袍的上衣,而她自己的醫師服還保留在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圖/鏡文學) 所以,林靜儀的故事終究不是醫者夢想診斷社會,順利摘除病灶的版本。 我想起同樣學醫的魯迅寫過篇文章〈娜拉走後怎樣〉──談易卜生《玩偶之家》女主角娜拉擺脫丈夫控制,選擇出走後的下場。魯迅的結論是:沒有經濟能力的娜拉不是墮入風塵,就是乖乖回家。女人要走出的不僅是診間,更要剪掉她身上、讓她成為傀儡玩物的線。那線往往來自最親密的人,甚至帶著期待與祝福。 訪問最後我問她想不想重披白袍?林靜儀說她一直有回醫界的想法,坦言從政的成就感不及醫師,「以前我說服病人,說服之後我們就能往下一個療程走,現在我要說服的遠遠不止一個人。」除了說服人,政治人物不免要面對攻擊,「我們習慣了接受短訊息,而非邏輯;短而錯誤的訊息容易流傳,需要脈絡的則否。」言談間顯露倦勤嗎?不如說是林靜儀一直都知道問題要夠棘手才是問題。 《診間裡的女人:婦產科女醫師從身體的難題帶妳找到生命的出口》最後一篇寫林靜儀為一位體重破百的媽媽接生,接生時更意外發現是生產過程中非常危險的肩難產。當時有朋友勸她少接這種高風險高醫療事故病人,她只說:「產科醫師,就是這種一直走鋼索的行業。」從政,或許只是換了條鋼索。 林靜儀要繼續當走鋼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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