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影評人
打造迷霧之城,寫出台灣當今迷惘景況──陳雪《無父之城》
文|馬欣
2019-10-05
(原文刊載於《The Affairs 週刊編集》10 September 2019)
人說:「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來點出小說的魅力再恰當不過,因為無論是哪一種角色,在小說裡面都是待續的,至死你都無法為那人拍板定案,如此才是判斷一本小說優劣的標準。
因為人在他人眼中會被誤讀,他對自己本身的處境也必有死角,除非你藉由小說這文體來爬梳深掘,像挖礦似的不放棄,那人的人生才會像砂礫中的金子緩緩發光。如莎翁的《理查二世》就是一個表面暴君的未解之謎,但如此看待人,才能還給那人真實的尊嚴,像梳理過他充滿滄桑的容貌,讓他重新回到生命的黑森林裡,繼續勇敢面對誤解。
由各種謊言反映真相
而陳雪這本《無父之城》就有這樣的魅力。我一向喜歡她的長篇小說,如《摩天大樓》,因為她擅長用場景來描述人心,如摩天大樓在她書中原本就是影射人類在這種建物中是連動且渺小的,因此故事才能在我們結構中發酵。而這次則在一個霧氣繚繞的海山鎮,由一個少女邱芷珊的失蹤案,來對照她周遭的大人盤根錯節的利益,以及同學們如同一社會縮影。
每一個人經由述說她,反而顯露的是自身的真相,而非邱芷珊的。這失蹤的美少女,家庭背景財勢雄厚,「她」卻像是每個人的鏡子,反射了每個人的命題,那些人的謊言都在訴說著真相,而那環繞著他們的海山鎮則是一個出不去的鏡像世界。
以實像世界來展現抽象人心,陳雪這次等於同時用肉眼來對照人心視角所看到的差異。
當代中年人的失落
有趣的是,陳雪以細描的方式描述了私家偵探居住的日租套房,那近如一牆之隔的比鄰而居,如同蜂窩密集的套房,門一關起來,彼此卻如此遙遠陌生。她以這樣的居住地與身無長物來描述偵探陳紹剛的社會孤立感。
你完全可以理解一個都市中年人的內心一旦荒敗起來,「家」會是多麼抽象的想像,他跟另外一個主線人物作家汪夢蘭一樣都是到了中年跌倒的人物。你看著他們勉力支撐自己的稀鬆身影,像是如果不抓住什麼,就會歸零一樣的消失。
《無父之城》這故事以兩種「消失」來描述人生的跌宕,一種是形同「消失」,難以承受一再失去的中年人的「消失」。這種「消失」是循序漸進的,彷彿元氣與理想被掏空了一般,一個是曾經備受矚目的新銳作家卻靈感枯竭、一個是曾經風光的警察卻保不住家人,看似閒常遭遇,中年這條路的一時風光,卻不知會跌在哪一個低谷處。陳雪寫中年人的失落時筆調輕緩日常,因為沒有人真有閒裕為中年人掉淚,中年是一個自己要爬起來的階段,多麼吻合於這個世道,景氣暮色深、世代轉換快,陳雪真寫出了台灣的「黃昏流星群」,是不動聲色的悲傷。
失去中心價值
書中的另一種「消失」則是屬於青春世代的,除了貫穿故事的邱芷珊真的失蹤外,她青梅竹馬的林柏鈞、羨慕又忌妒她美貌家世的同性朋友、暗戀她的男同學,除了林柏鈞,每個說起芷珊的人都像是霧裡看花,彷彿她沒出事前就「消失」了。
沒人真的了解她,旁人憧憬與愛慕讓她像個幻影,而林柏鈞因家族恩怨又與她漸行漸遠。這鎮上的青少年以芷珊為圓周的中心,並藉她不斷提醒自己的「匱乏」、校園裡較勁的冷暴力,還有那小鎮上的青年更被凸顯的家族與政治勢力,沒有背景,就離不開這沒落的海山鎮。那種深怕「消失」的存在,在年輕一代中如此像碎浪拍礁岩,集體找不到這城鎮的價值,一如找不到海山鎮大人沉迷於異教、政治樁腳勢力的無根無著,難怪這本書叫《無父之城》,如同老者無依一般,這鎮是迷失了中心價值的地方,無論大人或小孩都得各自摸索的地方。
封閉的小鎮描寫
但看似集體迷惘的「海山鎮」為何又被陳雪寫為有幾分癒療的力量?是兩個主軸人物找回「重生」力量的地方。一是這裡曾繁華過,曾經是商人活躍之處,也曾有幾大家族文風古貌的地方。作家汪夢蘭住在一個曾經傳說鬧鬼的古宅旅館裡,翻閱與聽聞著當地耆老訴說著往年風光,以及當時讀書人曾遭遇過的白色恐怖,從日記與子孫口傳,汪夢蘭爬梳著當時大學生聚會就被逮捕的恐怖氣氛,那裏的歷史如當地的霧氣與深山一樣沉默多年,吸引著汪夢蘭想再次動筆。
不僅於呼應著台灣早年風貌與斑斑血淚,讓這兩個失落中年人留在那鎮上的仍是那位少女的失蹤案,為何看似風雲人物的她,失蹤後卻沒人真心找尋她,愈探詢愈離奇,這兩個都市人對於這鎮與她家人看似熱心實則漠然的狀態產生疑惑,是什麼原因讓一個少女想要做廢掉自己?這裡點出台灣邊鄉學校毒品氾濫的問題,少女疑似逃家下落不明,對照了這兩個中年人失去親人的失落,似乎必須要把「少女」找出來,才能夠彌補自己前半生生命的缺憾。
可以說,他們在「邱芷珊」身上找到失落的本身,為何從小優等生的她,一路放棄自己,即使發出了求救訊號,也無法得到了解呢?對照著兩個中年人曾經的自我封閉,他們更想代替少女伸出求救的手。
這本書特別的是,許多人物早年都喪失了父親,或是父親因忙於政商關係而疏忽家庭,汪夢蘭那文藝中年父親的投河自殺、少年林柏鈞父親因人酒駕而身亡,在描述失去父親的部分,看似是書寫著失去至親的悲哀,讀來更像是在理出台灣早年因白色恐怖死去的男性,一路到台灣發跡後投機主義盛行的父權迷失等。
從書中來看,所謂「父親」更像是根源,更像是認同。必須回頭看歷史,並面對現在的「失根」狀態。這個島如海山鎮,是個繁華後失憶的地方,在錢潮過去後,我們台灣也像書中的城鎮,存在著本質上無從依歸的問題,同時也存在著人們總喜歡將某些人神格化來找尋歸屬的迷思。如同海山鎮的人總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該去何方。
給目前紛亂台灣的情書
「邱芷珊」只是一個引線或象徵,代表這多年來茫然與盲從的犧牲品。
而陳雪給了一個收尾很有意義,在主角夢蘭整理被白色恐怖迫害者的資料後,才似乎明瞭當時她父親尋死的原因難以言說。書中一段「真相並非真實,真相不只包含事實,還包含其中被捏造、虛構、說謊的部分,所謂的真相存在人心,真正的意義在它作用在人生命裡的方式,以及它對相關人士的影響。」
她筆下那層層疊疊的真相,似真亦假,那像蝴蝶花紋的難以釐清,必須了解當時人們面對的是什麼樣環境下的選擇,選擇未必正確,但理由是藏在時間的塵灰裡的,必須拂拭,再去理解,從而理解我們究竟是什麼人,能放下什麼,才知能追求什麼。
這是一本陳雪對台灣的情書,在這紛亂之際,讓我們知道如何去愛這「無父之城」。
本文作者 | 馬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