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木柵人,曾為雜誌編輯,現為專職譯者。
【書評】彷彿喟嘆,但也是祈願:談陳雪《無父之城》
文|葉佳怡
2019-10-08
《無父之城》是尋父之旅,也是對「父」的探問。當我們有電視劇《俗女養成記》中的阿嬤陳李月英在死前自白,說她除了陳太太、醫生娘、頭家娘的種種身分之外,也想找回只被稱作「李月英」的自己,而讓一大票觀眾哭得心有戚戚焉的同時,《無父之城》彷彿也是用了缺席、死亡、或痛失孩子的三個世代的各種父親,試著去替每一個父親,以及受到父親陰影遮蓋的每個人,贖回屬於自己的名字。
以「無父之城」的概念為中心,這本小說有五條主要敘事線:海山鎮少女邱芷珊的失蹤案、負責查案的男主角陳紹剛、女主角汪夢蘭的人生遭遇、汪夢蘭為小鎮虛構的小說故事,以及已過世的老先生林俊才的白色恐怖經驗。
在錯綜複雜的敘事線中,邱芷珊的失蹤案是推動故事的表面驅動力,而在背後推動故事的秘密齒輪,則是汪夢蘭父親的自殺事件。汪夢蘭不停在腦中重建父親走進海裡的現場,彷彿能藉此明白父親求死的決心,最後卻發現自己的作為根本不是想理解父親;她只是執溺於內心的空缺,而放棄了屬於自己的創作及聲音。她和少女邱芷珊是一體兩面:兩人都因為父親的死╱失職,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反而透過戀父情結,去男人身上尋找答案,於是因此遭遇了毀滅性的下場。
但其實,若我們深究下去,她們認定自己「無父」的根源,是在執著於某種理想父親形象卻未可得的同時,因而漸漸陷入「無我」的狀態。而故事的最大張力,就在於兩人在穿越這樣「無父」的迷霧之際,能否從「無我」過度到「有我」,因而注定了她們倆不同的結局。
當然,在父系社會中,父親在家庭中是有優勢的,但有趣的是,透過白色恐怖這個漂浮在故事後方的背景,《無父之城》巧妙地將原本該跟父權體系掛勾在一起的「父親」身分,跟他身為男人的自我拆解開來。在海山鎮,汪夢蘭受託為餐廳老闆林永風的父親寫故事,他要她去挖掘父親被政府抓去關的往事,並希望藉此理解他缺席十年所代表的意義。林永風想理解的,是身為父親的林俊才,最後透過汪夢蘭的探訪,認識到的卻是在國家的壓迫下,為了不牽連家庭,所以始終祕密隱瞞著自己理想的林俊才(關於他的理想,就跟邱芷珊失蹤案的結局一樣,其實還有很多可說呀,但破太多哏就不好了)。於是在這樣的結構裡,家庭成為國家權力的共謀,個人渴望只要不符合國家期待,就會遭到放逐。
而在此時,原本乘載於「名字」當中,屬於一個人的各種複雜可能性,都被簡化為國家眼中的不合時宜,以及自己眼中「理想」的絕對體現。在不夠自由的處境中,理想沒有百分比的問題,你要不沒問題,要不有問題。當林俊才受到拷問,要他交出其他「罪犯」的名字時,他透過汪夢蘭的筆是這麼說的:
那些在在要考驗你的不只是你相信什麼,知道什麼,可以吐露什麼,願意承擔什麼,更在於即使你知道有人說出了你的名字,你依然無法只是心存報復地想著, 那我也說出誰吧,你氣憤於某某人牽連於你,你卻無法輕易地牽連出誰,每一個名字都那麼沉重,越是在肅殺、嚴刑拷打之中,在那些訕笑、叫罵、恐嚇、威脅、 利誘中,你越發覺得那些存留於你腦中的名字的貴重,他們不但要你承認你並沒有犯下的罪,最終,他們還要你真正去犯罪,去做出你不願意做的事。
但其實,名字的貴重,在於能以自己之名高舉理想,卻又不需要為此付出十年人生,同時還能剔透地看見其中那些生活的、平凡的,個人小歷史當中的微光或裂隙。如果說邱芷珊是汪夢蘭的一體兩面,林俊才就是汪夢蘭父親的一體兩面。汪夢蘭執著的失去,其實是父親在家庭板塊中,被拔除之後留下的空格,但其實父親做出自死的決定,還有更多身為「父親」以外的個人執念、猶豫、軟弱,或者是不甘心。正如林俊才怕連累家人,只敢在心底緊緊懷抱著那個屬於自己的秘密,然而一旦真相大白,他的家人在認識了林俊才的理想後,反而更能理解他透過「缺席」呈現出的豐盛意涵。
當然,關於男人被「父親」這個身分剔除掉的種種,很多小說都寫過了,男性作家為自己發言的作品也不少。但陳雪透過汪夢蘭這個作家,意外挑開了血緣、家庭、身分造就的種種父權限制。書中最掌握話語權的是汪夢蘭這位女性,她不只為自己找回了身分,也成為那些男人找回身分的最主要觸媒。就連在我們讀到那些男人的故事時,也有大半都是透過汪夢蘭的觀點。因此,相對於之前創作中常見的同性戀情主題,就算陳雪這次寫的是異性戀結構下的故事,也並不會顯得相對保守。
而汪夢蘭除了透過語言替這些男人找回自我,也透過身體。汪夢蘭是受過傷,也因此一次次崩毀,卻沒有因此放棄自己的慾望,甚至一點一點靠著自我的力量,去找回了一名女性實踐慾望的正直:我曾以為自己受到剝奪,但其實沒有,我知道我仍能給,而且是不帶空缺的給。而正是這樣的正直,讓陳紹剛這樣一位因為失去妻兒,而成為「被剝奪掉父親角色」的一位「非父親」,得以接受自己的痛苦。他們的情慾不靠結合而完美,而是將彼此的完整各自還回去。這幾乎像是《迷宮中的戀人》的結局,但那樣為了接近而後退的一步,這次卻是更受到陳雪自己的祝福。
因此,「無父之城」像是一句感傷的喟嘆,但其實也是祈願:你不用靠父親來寫自己的歷史。汪夢蘭的小說家身分當然也可以視為一個隱喻,她利用從海山鎮得到的素材,去寫出來的虛構小說片段,更彰顯了她得以去做「自己的史官」的能力。
不過,我必須承認,初讀故事時,我儘管認為書中的每一條敘事線都好看,卻不覺得彼此之間融合得非常有機。可是從《迷宮中的戀人》、《摩天大廈》再一路讀到《無父之城》,我意識到,如果說陳雪曾如同童偉格評論《迷》時所言,「他(指陳雪)只接受生命給定他,要他牢牢關注的特定寫作主題,而迴避那些並不源於內心體驗的空想」,走到潘怡帆評《摩》時所說的,「讀者只能根據作者給出的有限碎片去拚製大樓的模樣,並在空缺的窟窿處自行安插、彌補不足的情節」,那麼,《無父之城》就是陳雪作為一個小說家,慢慢走出了所謂「私小說」的舒適圈,而且不再害怕將眼光投向外在世界,去為那些虛構之他人的故事空缺處,寫下屬於陳雪的定義及答案。於是,這幾條敘事線產生的摩擦,正是陳雪同時望向自我及外在,並嘗試完成一個徹徹底底,屬於小說家陳雪的全貌過程中,產生的某種衝撞,但卻也因此點亮了新的火花。
所以不只汪夢蘭成為了自己的史官,我感覺這也是陳雪身為一位長跑的小說家,在自己的寫作生涯中踏出了熟練的新步伐。過程中或許不是一路平順,可是展現出的全新可能性,或許比《無父之城》中的精彩解謎,更令人感到興奮不已。
本文作者 | 葉佳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