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上的樂園——專訪吳曉樂《我們沒有祕密》-鏡文學

作家特寫

懸崖上的樂園——專訪吳曉樂《我們沒有祕密》
文|翟翱 2020-08-25

吳曉樂不愛露面,反而在意各種事件中被流言掩沒的人,他們的臉孔究竟有沒有被看見,所以她參與社運討論,卻發現「弱者往往很難善待彼此」。這也是《我們沒有祕密》幾位角色之間不幸的關係。

吳曉樂很在意臉。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她筆下人物的面孔,以及新聞事件裡千人一面的受害者。


採訪時,她不止一次提到「我想要她們長回自己的臉。」吳曉樂說,社會有張受害者臉譜,一旦受傷,我們就要活生生的人戴上,變成乖順愚笨天真爛漫的角色。


「我們想保護一個人,就會把他們修飾得很笨很無知,好讓他們獲得同情,同時剝奪他們的個性。我想寫一個性的故事,不用大家習慣的寫法——女人很可憐,男人很可惡,社會不尊重女人。」


這便是她最新長篇小說《我們沒有祕密》所抵抗的,一種危險的抵抗。《我們沒有祕密》吳曉樂第二本長篇,也是醞釀最久的小說,一直想寫,卻一直找不到正確的方式敘述。寫完了,她仍在自我懷疑。



受害者長出自己的臉


小說起源於幾年前友人告訴她一部父親與眾女兒亂倫的紀錄片。加害者與受害者的標籤已貼妥,該是鄉民征討獸父的時候,可鏡頭裡其中一名女兒卻說:「如果晚上爸爸沒有來找我,我會難過。」這讓吳曉樂思考,受害者的臉,是什麼樣子?


《我們沒有祕密》是吳曉樂迄今最危險作品。因為這是後「me too」時代難以討好公理(或鄉民)的故事:女孩在名為愛意或初戀的樂園裡,樂園卻在顫顫巍巍的懸崖上,「我小說裡的受害者可以是壞人嗎?可以可愛嗎?我們可以原諒一個非典型的受害者嗎?」稍有不慎,女孩陷落。吳曉樂也是,完稿後,她仍不斷自問「這樣寫,真的可以嗎?」


她自我懷疑的是「讓受害者嘗到甜頭,會不會抵銷她/他的痛苦?」而這正是吳曉樂想通過《我們沒有祕密》試探的謎底。謎底在深淵,打撈過程往復於黑暗,她坦言幾度想放棄,最後花了一年半才完成,「寫這本書像在觀落陰,每次動筆心裡都會抗拒,因為我會跟著沉下去,寫完會憂鬱非常久。」支撐她的動力又是什麼?「後來我筆下的女主角跳了出來,希望我捍衛她們的臉。」


她們的臉,一張張在深淵裡模糊不清的臉。

小鎮對壞女人的危險


聰明如吳曉樂,知道讀者不會輕易與她一同到深淵,所以用乍看像狗血韓劇的誘餌當開頭——妻子消失了,妻子有祕密。律師「范衍重」妻「吳辛屏」人間蒸發,曾有家暴疑雲的律師被懷疑是凶手。同時,他來到妻長大的小鎮找人,卻發現在此,祕密以鎮為單位,大而噬人。


過程中,范衍重遇見妻的家人與過往友人「奧黛莉」與「宋懷萱」,然而每個人口中的吳辛屏都不一樣,他都不認得。妻的面孔漸漸模糊了,她曾是性侵受害者,是說謊的人,是十八歲就心如蛇蠍的高中生,也是他日日夜夜的枕邊人。最終,吳曉樂沒有閃避,不是虛晃一招,給出了用祕密交換祕密,以謊言抵達謊言的結局。


或許是經歷了作品影視化,《我們沒有祕密》看似有別於《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與《上流兒童》,脫離吳曉樂熟悉的教養議題,更具驚悚小說的類型框架,結局也轉了好幾層。然而直到小說中段讀者才會發現,《我們沒有祕密》仍直指家庭「行禮如儀」冷冽之逼人。家的空廢,成為小說的悲劇來源。至於主角們老家坐落的小鎮,更是耳語交織的咒陣。


吳曉樂說,小鎮對壞女人是很不友善的,而且女人很容易成為壞女人,「我媽在澎湖長大,她跟我說不理解為何大家會懷念所謂的小鎮風情。因為我阿嬤生了五個女兒,只要有男生站在門口等她們,就會被閒言閒語,說不知廉恥。」吳曉樂引張亦絢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說法,封閉的空間對女性而言,「鄰居『守望相助』之『助』,更近『助紂為虐』。」


越想越不對勁的故事 


吳曉樂就性侵事件田調,不過可見的多為權勢性侵,因此,法國作家岱芬.德薇岡書寫家族悲劇的自傳小說《無以阻擋黑夜》也成為吳曉樂的參考書目。(圖片來源:讀書共和國)

妻子長大的小鎮是封閉的空間,對外來者范衍重來說則像迷陣,《我們沒有祕密》也用類型迷陣作為布局,又敢於直球對決。吳曉樂問我「怎樣?這次有進步吧?」答案是肯定的——如果進步指的是勇於走寫作的鋼索,去問沒人敢問,可十足八卦,人人都想知道的事,所謂的「越想越不對勁」。被侵犯了,可不可以越想越不對勁?想越久,正義是不是就會離你越遠?


「鄉民看到性侵新聞,都會推文說價錢談不攏,又一個『越想越不對勁』。我想講的就是越想越不對勁的故事,我要說,如果你人生沒有越想越不對勁,那你不是神就是白痴。」


人們看到性侵新聞,已練就膝反射思考,標籤當事者。吳曉樂說,這時就需要文學把這個空間撐出來讓人思考,「如果我的小說變成新聞,就只有加害者與受害者,但你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法律不能處理的,就交給文學。」


2018年,吳曉樂寫《上流兒童》,曾長時間田野調查,「學習如何正確理解受訪者所說的話,並在短時間內記下她們提供的資料。」寫《我們沒有祕密》,吳曉樂同樣花費大量時間田調。為了回應紀錄片裡「女兒如果期待爸爸走進她的房間,那一瞬間她在想什麼?」吳曉樂閱讀性侵調查報告,採訪好幾名性平委員,「田調時,我發現很多女性表示自己兄弟對她們有性接觸,即使是一瞬間的碰觸,對女性來說也像烙痕。」


吳曉樂強調田調的重要,「過程中遇見的個案故事、性平委員,以及讀過諮商師的文章,幫助我走完這本小說,因為這麼困難的事都有人在做了,而我只是寫小說。」既然《我們沒有祕密》寫非典型的性受害者,那麼受害者經驗是否可以被扭轉或克服?——這是一個危險同時僭越的問題。



不過吳曉樂沒有中計。「我沒有答案,但我想這一切會發生,是不是因為我們不能談論年輕的性?男生練習性的方式很強調碰觸,例如小男孩很愛玩抓雞雞。當很多家長在崩潰小學不能有性教育,我就想到那些在抓雞雞的小男孩,他們總需要知道性吧?可是這種性探索的界線到底在哪?我自己朦朧的感覺是,至少讓我們開始談性吧。我的女性友人被媽媽問:『如果你不是處女,那你可以給老公什麼?』友人回答:『技術。』」 


掌握身體如同書寫巧藝,「最終的問題或許是,女孩們有自己的性故事,可是別人都幫她們寫好了。」故事被寫定,樂園傾頹了,女孩永遠只能是失敗者。因此,《我們沒有祕密》在懸崖邊搭建樂園,寫出不一樣的性的故事。



《我們沒有祕密》也寫到了「事件之外」那些看戲的人,為何人們總是如此熱衷他人的悲劇?「因為自己過得不好,就會想知道別人也過得不好。如果是現充的人,不會在意他人,而我們在意他人,就會合理化自己的看戲行為,開心他人出事,卻忘了他們就是我們。」


當獵物自願坐上椅子


巧合的是,寫這本小說時,吳曉樂的律師朋友成了性平委員,有一天丟給她一個問題:「如果你的12歲女兒,給人摸胸部,你可以接受她是自願的嗎?」12歲的女孩,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臉?


吳曉樂坦言,「我很難有答案,只能跟我朋友說,至少你要讓那個女孩知道性不髒。」這時,她變出各式關於性的譬喻,「就像甜點,很好吃,但你可能還不能吃。也像開車,開車很快樂,只是你這個時候還不能飆車。」如何描述性又不汙名化,顯然是難題。


吳曉樂在小說裡這樣描述獵與被獵的複雜關係:「十歲的她突然被放到一張太高的椅子上,又相信只有把她抱上去的人,才可以放她下來。」《我們沒有祕密》是危險的,也在於吳曉樂想呈現性受害者的面貌,又不汙名性,可偏偏我們習慣找可怪罪的對象。


「然而,受害者跟加害者的關係是很扭曲的,有自己的生態系,裡頭可能有快樂,可你敢不敢去講這個快樂?我敢。我想讓讀者知道一切都是人性的思考,受害者不是這麼笨,是有吃到糖才會繼續走下去。」像格林兄弟的糖果屋童話。吳曉樂試著讓她的角色有自己的面孔,也嘆道「讓她們長出臉,真的好難,她們的聲音一直在跟我對話。我會想,她們是為了想要被愛嗎?可是她們怎麼可以想這樣被愛?最後我問自己,我要寫的是一個標籤,還是一個人?」


《我們沒有祕密》最後其實仍有祕密,吳曉樂也習慣接收祕密,例如她說婚姻不是靠愛維持的,而是對彼此的供需暸若指掌才能長久,「共享一種黑暗,只有你能看出檯面下的我。」就像小說裡范衍重本來認為婚姻是謊言,後來卻發現「老婆的謊言比他扎實。」


吳曉樂說,她的創作觀察多是靠聽來的,而不是觀看,因為大家很愛找她說心事。我以為其中有訣竅,吳曉樂卻說,「你只要給他們一張椅子,他們就會坐下來滔滔不絕,因為每個人都想搶先講自己的版本。」


所以渴求的力比多真的無所不在,你想被傾聽,很輕易的,就會坐上高高的椅子,卻不知怎樣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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