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乐园——专访吴晓乐《我们没有秘密》-鏡文學

作家特写

悬崖上的乐园——专访吴晓乐《我们没有秘密》
文|翟翱 2020-08-25

吴晓乐很在意脸。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她笔下人物的面孔,以及新闻事件里千人一面的受害者。采访时,她不止一次提到“我想要她们长回自己的脸。”吴晓乐说,社会有张受害者脸谱,一旦受伤,我们就要活生生的人戴上,变成乖顺愚笨天真烂漫的角色。

“我们想保护一个人,就会把他们修饰得很笨很无知,好让他们获得同情,同时剥夺他们的个性。我想写一个性的故事,不用大家习惯的写法——女人很可怜,男人很可恶,社会不尊重女人。”

这便是她最新长篇小说《我们没有秘密》所抵抗的,一种危险的抵抗。《我们没有秘密》吴晓乐第二本长篇,也是酝酿最久的小说,一直想写,却一直找不到正确的方式叙述。写完了,她仍在自我怀疑。

受害者长出自己的脸

小说起源于23岁那年,她看了一部父亲与众女儿乱伦的纪录片,加害者与受害者的标签已贴妥,该是乡民征讨兽父的时候,可镜头里其中一名女儿却说:“如果晚上爸爸没有来找我,我会难过。”这让吴晓乐思考,受害者的脸,是什么样子?

《我们没有秘密》是吴晓乐迄今最危险作品。因为这是后“me too”时代难以讨好公理(或乡民)的故事:女孩在名为爱意或初恋的乐园里,乐园却在颤颤巍巍的悬崖上,“我小说里的受害者可以是坏人吗?可以可爱吗?我们可以原谅一个非典型的受害者吗?”稍有不慎,女孩陷落。吴晓乐也是,完稿后,她仍不断自问“这样写,真的可以吗?”

她自我怀疑的是“让受害者尝到甜头,会不会抵销她/他的痛苦?”而这正是吴晓乐想通过《我们没有秘密》试探的谜底。谜底在深渊,打捞过程往复于黑暗,她坦言几度想放弃,最后花了一年半才完成,“写这本书像在观落阴,每次动笔心里都会抗拒,因为我会跟著沉下去,写完会忧郁非常久。”支撑她的动力又是什么?“后来我笔下的女主角跳了出来,希望我捍卫她们的脸。”

她们的脸,一张张在深渊里模糊不清的脸。


小镇对坏女人的危险


聪明如吴晓乐,知道读者不会轻易与她一同到深渊,所以用乍看像狗血韩剧的诱饵当开头——妻子消失了,妻子有秘密。律师“范衍重”妻“吴辛屏”人间蒸发,曾有家暴疑云的律师被怀疑是凶手。同时,他来到妻长大的小镇找人,却发现在此,秘密以镇为单位,大而噬人。

过程中,范衍重遇见妻的家人与过往友人“奥黛莉”与“宋怀萱”,然而每个人口中的吴辛屏都不一样,他都不认得。妻的面孔渐渐模糊了,她曾是性侵受害者,是说谎的人,是十八岁就心如蛇蝎的高中生,也是他日日夜夜的枕边人。最终,吴晓乐没有闪避,不是虚晃一招,给出了用秘密交换秘密,以谎言抵达谎言的结局。

或许是经历了作品影视化,《我们没有秘密》看似有别于《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与《上流儿童》,脱离吴晓乐熟悉的教养议题,更具惊悚小说的类型框架,结局也转了好几层。然而直到小说中段读者才会发现,《我们没有秘密》仍直指家庭“行礼如仪”冷冽之逼人。家的空废,成为小说的悲剧来源。至于主角们老家坐落的小镇,更是耳语交织的咒阵。

吴晓乐说,小镇对坏女人是很不友善的,而且女人很容易成为坏女人,“我妈在澎湖长大,她跟我说不理解为何大家会怀念所谓的小镇风情。因为我阿嬷生了五个女儿,只要有男生站在门口等她们,就会被闲言闲语,说不知廉耻。”吴晓乐引张亦绚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说法,封闭的空间对女性而言,“邻居‘守望相助’之‘助’,更近‘助纣为虐’。”

越想越不对劲的故事 

法国作家岱芬.德薇冈书写家族悲剧的自传小说《无以阻挡黑夜》图片来源:读书共和国

法国作家岱芬.德薇冈书写家族悲剧的自传小说《无以阻挡黑夜》

图片来源:读书共和国


妻子长大的小镇是封闭的空间,对外来者范衍重来说则像迷阵,《我们没有秘密》也用类型迷阵作为布局,又敢于直球对决。吴晓乐问我“怎样?这次有进步吧?”答案是肯定的——如果进步指的是勇于走写作的钢索,去问没人敢问,可十足八卦,人人都想知道的事,所谓的“越想越不对劲”。被侵犯了,可不可以越想越不对劲?想越久,正义是不是就会离你越远?

“乡民看到性侵新闻,都会推文说价钱谈不拢,又一个‘越想越不对劲’。我想讲的就是越想越不对劲的故事,我要说,如果你人生没有越想越不对劲,那你不是神就是白痴。”

人们看到性侵新闻,已练就膝反射思考,标签当事者。吴晓乐说,这时就需要文学把这个空间撑出来让人思考,“如果我的小说变成新闻,就只有加害者与受害者,但你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法律不能处理的,就交给文学。”

2018年,吴晓乐写《上流儿童》,曾长时间田野调查,“学习如何正确理解受访者所说的话,并在短时间内记下她们提供的资料。”写《我们没有秘密》,吴晓乐同样花费大量时间田调。为了回应23岁那年看过的纪录片,“女儿如果期待爸爸走进她的房间,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吴晓乐阅读性侵调查报告,采访好几名性平委员,“田调时,我发现很多女性表示自己兄弟对她们有性接触,即使是一瞬间的碰触,对女性来说也像烙痕。”

吴晓乐强调田调的重要,“过程中遇见的个案故事、性平委员,以及读过谘商师的文章,帮助我走完这本小说,因为这么困难的事都有人在做了,而我只是写小说。”既然《我们没有秘密》写非典型的性受害者,那么受害者经验是否可以被扭转或克服?——这是一个危险同时僭越的问题。

不过吴晓乐没有中计。“我没有答案,但我想这一切会发生,是不是因为我们不能谈论年轻的性?男生练习性的方式很强调碰触,例如小男孩很爱玩抓鸡鸡。当很多家长在崩溃小学不能有性教育,我就想到那些在抓鸡鸡的小男孩,他们总需要知道性吧?可是这种性探索的界线到底在哪?我自己朦胧的感觉是,至少让我们开始谈性吧。我的女性友人被妈妈问:‘如果你不是处女,那你可以给老公什么?’友人回答:‘技术。’”

掌握身体如同书写巧艺,“最终的问题或许是,女孩们有自己的性故事,可是别人都帮她们写好了。”故事被写定,乐园倾颓了,女孩永远只能是失败者。因此,《我们没有秘密》在悬崖边搭建乐园,写出不一样的性的故事。


当猎物自愿坐上椅子


巧合的是,写这本小说时,吴晓乐的律师朋友成了性平委员,有一天丢给她一个问题:“如果你的12岁女儿,给人摸胸部,你可以接受她是自愿的吗?”12岁的女孩,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脸?

吴晓乐坦言,“我很难有答案,只能跟我朋友说,至少你要让那个女孩知道性不脏。”这时,她变出各式关于性的譬喻,“就像甜点,很好吃,但你可能还不能吃。也像开车,开车很快乐,只是你这个时候还不能飙车。”如何描述性又不污名化,显然是难题。

吴晓乐在小说里这样描述猎与被猎的复杂关系:“十岁的她突然被放到一张太高的椅子上,又相信只有把她抱上去的人,才可以放她下来。”《我们没有秘密》是危险的,也在于吴晓乐想呈现性受害者的面貌,又不污名性,可偏偏我们习惯找可怪罪的对象。

“然而,受害者跟加害者的关系是很扭曲的,有自己的生态系,里头可能有快乐,可你敢不敢去讲这个快乐?我敢。我想让读者知道一切都是人性的思考,受害者不是这么笨,是有吃到糖才会继续走下去。”像格林兄弟的糖果屋童话。吴晓乐试著让她的角色有自己的面孔,也叹道“让她们长出脸,真的好难,她们的声音一直在跟我对话。我会想,她们是为了想要被爱吗?可是她们怎么可以想这样被爱?最后我问自己,我要写的是一个标签,还是一个人?”

《我们没有秘密》最后其实仍有秘密,吴晓乐也习惯接收秘密,例如她说婚姻不是靠爱维持的,而是对彼此的供需暸若指掌才能长久,“共享一种黑暗,只有你能看出台面下的我。”就像小说里范衍重本来认为婚姻是谎言,后来却发现“老婆的谎言比他扎实。”

吴晓乐说,她的创作观察多是靠听来的,而不是观看,因为大家很爱找她说心事。我以为其中有诀窍,吴晓乐却说,“你只要给他们一张椅子,他们就会坐下来滔滔不绝,因为每个人都想抢先讲自己的版本。”

所以渴求的力比多真的无所不在,你想被倾听,很轻易的,就会坐上高高的椅子,却不知怎样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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