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被完美淹沒的女孩——專訪巫玠竺《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
巫玠竺有完美主義。採訪前我拿出新買的筆記本,撕起黏在背面的標籤,一個沒撕好,留下痕跡跟殘膠。巫玠竺看了,忍不住說:「我幫你撕乾淨好不好?」說完,她自己也笑了,接著說,「從小到大,我就被訓練得很焦慮。讀大學後,才開始學習不要那麼完美主義。」追求完美如她,就連不完美,也要學習。巫玠竺的首部長篇小說《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有《飢餓遊戲》以來反烏托邦青少年小說的架構,內裡則指向比極權烏托邦更危險的心靈遊戲——少女千姿百態的妒忌與猜疑。《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是未來世界的《少女死亡日記》,也是比網飛影集《菁英殺機》更致鬱的青春顯影。正是她的完美主義,才能寫出這樣心機如蛇信纏繞試探的小說,「五歲那年,我得到優良兒童獎,幼稚園園長很開心。我問我媽為什麼他這麼開心,我媽說因為我得獎。可能那時我就發現大人很好操控,只要秀出完美,他們就看不見底下的陰暗。」《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巫玠竺 著出版日期:2021/12/31茫然的學霸,不知考試是為了什麼巫玠竺今年35歲,求學期間是學霸,從小學什麼都比別人快。高中讀台中女中,升高三的暑假她把自己關起來,軍事化安排三套讀書進度,一個暑假就把高一高二的東西複習完了,後來如父親所願,考上北醫醫學系。按照世俗定義的成功如她,常收穫讚美,然而她說「別人說我很厲害,我就想然後呢?」「考試很簡單,但考完我總是很茫然。」她印象深刻的例子是,幼稚園時她因為音樂程度好,在表演上被老師安排敲木琴,其他同齡小朋友扮雞跳舞,「我媽一直說『哇你好厲害』,可是我很難過,因為我其實很想扮成雞。」「一生扮成雞的機會就這樣沒了,你說傷心不傷心?」幼稚園的遭遇成為一個事後回想的文學隱喻,鳳凰跟雞,終究不同棲。可鳳凰會不會過了換羽時期,才發現自己不過是站得比較高的雞?回首青少年歲月,巫玠竺說,「我一直在滿足大人,功課好是為了我爸,平常生活是為了我媽。小時候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被人推著向前,然而向前是為了什麼?」完美的裂解,發生在巫玠竺20歲左右。那時她父母先是開始漫長的冷戰,不見面不溝通,最後才決定訴諸法律離婚,前後花了十多年才落幕。一開始,巫玠竺試圖扮演協調父母的角色,幫雙方帶話,「父母的婚姻糾葛讓我感到十分困惑跟無力,這不是我的責任,可是我想做好。後來我花很多時間才能重建他人跟我的界線,意識到自己如何被人影響。」談到父母,巫玠竺說「他們是好人,可是人的能力有極限,好人也是。當你面對問題時能不能意識到自己的無明,跳脫那種無明的狀態,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從父母婚姻結束到完美少女的裂解,成為寫作《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的底蘊。不過巫玠竺的寫作之路其實起步得晚。考上醫生執照,PGY完成(畢業後一般醫學訓練),她給自己一年的gap year,一邊到偏鄉當志工,一邊寫小說投文學獎。▲《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以軟科幻包裝少女暗潮洶湧的心事。儘管女孩逃離了被海水吞沒的命運,仍擺脫不了命運裡的悲劇因子。小說裡先進的垂直農場成為隔絕女孩的孤島。(圖/插畫家貞尼鹹粥繪製)學習不完美,岔出人生道路去寫作她之所以寫作也跟追求完美有關。「讀書時,我常常參加國語文競賽,接受國文老師訓練。有次作文比賽的題目是我練習很多次的,我覺得很無聊,就用類似小說的筆法。本來預期拿第一名,結果沒有,我大哭一場,覺得很對不起老師。因為我媽也是老師,就幫我打聽,才知道其中一個評審特別要我媽轉述,說我很有天賦,以後要努力寫。」「從小我因為成績好,所以沒有探索其他路的機會,不過一直記得這句話。後來我想驗證這句話,到底人家看到的我是不是真的,才開始寫作。」為何是在PGY完才開始寫?巫玠竺的回答也不脫完美主義使然。「到醫院後,我發現跟我想像的有落差,醫院中很多事不是靠我的完美主義可以達到的,以為把事情做好,病人就會好起來,結果不是這樣。這讓我很痛苦,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人生太按照藍圖走,所以存了錢就去偏鄉當志工。」「但這中間還是有完美主義在作祟,我把那一年的文學獎全部列出,然後一個一個投。」巫玠竺補充道。既然如此,沒得獎不會很難過嗎?「會啊,我投的第一個文學獎就沒得,大哭了一場。」「那一年我26歲,過得很窮,可是很自由。」巫玠竺說。▲巫玠竺喜歡收藏絨毛玩偶,因為家裡實在太多隻了,所以規定自己一年只能買一隻。絨毛玩偶成為她焦慮時的慰藉,如同寫作帶給她的。(圖/巫玠竺提供)少女的戰爭,背負太多美好的下場之後巫玠竺錢花光了,就去擔任巡迴健檢醫師。或許是人我界線太難重建,巫玠竺當醫師很少做侵入性的治療,刺穿他人身體的同時彷彿自己也被打開。寫《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是巫玠竺重新建立這個界線的一部分。小說設定在不遠的未來,虛構的島國因為海平面上升出現氣候難民。女主角江鯉庭跟林鳶的家鄉被淹沒,轉學到主島上的菁英學校,同時加入垂直農場工作。在此,她們遇見學校風雲人物金幼鸞跟馬可薇,前者是驕縱的富家千金,後者是完美學霸。相較其他少女不起眼的江鯉庭漸漸發現,即使遠離了海平面,自己卻逐漸被淹沒感到窒息,起了逃離的念頭。在校園獨來獨往,總是很酷的林鳶,也因好友江鯉庭而捲入山雨欲來的風暴。 少女不想被淹沒,可是她們的命運已寫在名字上。幾位主角的名字都帶有動物名,尤其是鳥類名,「因為我覺得人生就像從一個鳥籠飛到另一個鳥籠。開始寫之前,我搜集很多鳥部首的字,記下好聽的,準備拿來取名。」至於江鯉庭的「鯉」字,也暗喻了她的命運,「因為她跟其他人天差地遠,所以用魚當名字。」 小說裡,女孩間一個留心或不留心,不是明槍就是暗箭,然而就算明著來,也是冷兵器,難以大聲求助,也很難訴諸體制規範。女孩每天都是千瘡百孔的一天。然而,為何女孩之間總是無法好好相處?巫玠竺的觀察是,「現代社會開始鼓勵女生要有野心,卻又不自覺期許女生得保持優雅,其中有落差,精力與矛盾就無法全部發洩,變成只能很幽微的攻擊彼此。另一方面,女生常被期望儘可能溫柔和順,想討好同儕,就很容易被同儕之間的小動作影響。因為同儕關係,往往成為評判你是好女孩或壞女孩的標準。」我好奇,學生時期是學霸的巫玠竺有被排擠嗎?「沒有,可能成績是我的保護色,另一方面,我那時很喜歡運動,比較常跟男生玩,有點活在自己的世界,很少跟女生在教室聊天。不過我曾被邀請到一個類似校園女王蜂的女孩家玩,她對我說『聽某人說你很想跟我做朋友。』我聽到當下愣住,開始理解女孩間可能總有些不明說的小規則與情緒。」聽起來,求學時期的巫玠竺像小說中自由自在也愛運動的林鳶,不過她說這四個角色都有她的影子,「江鯉庭是我的自卑面向,林鳶是自由的部分,馬可薇代表我的完美主義,金幼鸞則是善於操控的我。」「寫作到後來像心理治療,讓我看到以前的自己,理解自己。小說幫助我處理不穩定的那一面,因為我的日常工作很需要穩定。對我來說,寫小說像在默默煉蠱。」巫玠竺停頓了一會說。正因為是默默煉蠱,巫玠竺說《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寫了兩年,中間沒給任何人看。 ▲▼2013年巫玠竺到柬埔寨擔任國際志工。(圖/巫玠竺提供) 有毒的媽媽,帶給少女毒素的循環至於煉蠱有毒的部分,小說裡是每位人物都有的扭曲的母女關係——女兒總渴望母親認同,無法被認同便自我厭惡;母親或把女兒當成自己的延伸,或把女兒視為同自己競爭的對手,「也許,東方教育下的母親處理母女分離議題常做得不足,下場便是小孩變成母親的延伸或成就。母親沒有惡意,但分得不夠開,就會帶給女兒痛苦。」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件事?巫玠竺說是她幫母親「處理」婚姻問題時,「那時我媽很多事情都會求助我,因為她和我爸的溝通一直不順暢。可是突然有天我媽情緒上來了對我說,她會婚姻失敗都是我害的,因為從小我跟我爸比較有話說,我爸才可以『明目張膽』的不跟她講話。然而我媽又很想把我當姐妹淘相處,小時候很愛找我去逛街。有次我說我只想待在書局,要她自己去逛,她對我大發脾氣,說『好啊以後都不要找你。』讓我嚇到。」「我媽像一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少女,不是很有能力意識同理別人在想什麼。跟她相處,可能我需要多一點體諒跟成熟,可是我也有想當少女的時候。」因此,《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裡,少女面對的不止是同輩的少女,還有在她們之上的少女母親們。或許少女們真的背負太多了。如同日文裡有「美少女」(Bishojo)這個詞,傳到台灣已成為日常用語,可是少女為何總是被賦予美好的想像與「成為美好」的慾望呢?《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摹寫少女們因他人的目光而石化,巫玠竺也因這本小說重新整理自己的少女時期,以及面對仍很少女的母親。「我媽或許是屬於另一個年代的少女吧,我無法以我這時代的標準去期望她。」體認到這一點,現在巫玠竺已找到跟母親好好相處的方法了。訪談最後,巫玠竺透露自己會跳鋼管舞。鋼管舞仰賴肌肉,看起來清瘦的她,原來很精實。訪完了,我們一起走到捷運站。看著她,我想著她讓自己保持在地平線之上,是不是也是一種尋找人我平衡,不被自己追求完美的習癖淹沒的方式呢?▲巫玠竺2018年開始練鋼管。(圖/巫玠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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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貌不揚的少女,意外加入貴族學校,住進宿舍裡「女神的房間」,一個舉手投足都可能換來校園女王的肯定或霸凌,以致進退兩難。純真少女殘酷物語裡,平凡的女主角會像麻雀變公主幻化成女神,還是如辣妹過招終於能推翻女王暴政?《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結局兩者皆非,先賣個關子,留待讀者自己破梗。以下盡量從不劇透的角度,介紹這篇小說。《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小說設定帶有反烏托邦的科幻:由於氣候變遷導致海平面上升,家園慘遭淹沒的氣候難民,被政府安排前往安全的高地避難。氣候風險由高至低,土地劃分成紅、黃、綠三區,紅區即將淹沒,黃區還有僅剩時間,而綠區安全無虞,三區界線森嚴,各色身分證明不得越界。得以居住在綠區,就讀位於垂直農場大樓的頂尖學府,當然不是毫無條件──財富、美貌、健康、學業成績,各項標準若都能合格,現在能成為好學生、以後會對社會有貢獻、將來有機會孕育健康美好的下一代,那麼,綠區為你存在。貧窮、醜陋、肥胖不運動、反應緩慢,擁有的只是年輕,那請到黃區吃苦;至於衰弱病痛、身體疲病的老人,就去紅區等死吧。開場如此殘忍,但現實生活何處不殘忍?《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巫玠竺 著出版日期:2022/12/31少女算計的數字裡,不斷上升的海平面故事主角是兩位少女,她們在即將被淹沒的小島上,因為「氣候難民」保障名額被分配進入綠區垂直農場附屬學校。學生額度有限,難民占去兩個名額,意味在原本校生有兩個人被踢出去,而來自其他各區的難民,也覬覦著踢走別人,讓入校的機會屬於自己。在這裡,考試分數也影響到住宿空間的優劣,以及將被什麼樣的態度看待,兩位主角一入校就不可能有任何餘裕,唯有逼自己融入完美監獄般的考核制度。兩位少女曾經是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雖然一位個性開朗成績好還是運動健將;而另一位有點畏縮、學業普通,對身材和家庭背景感到自卑。但從她們被安排到不同宿舍時,關係的變質也不是不能想像的了。正如書中提到:「當兩個少女親密地成為『我們』時,那是……最平衡的狀態。她們眼中只有彼此,……不受其他人事物所干擾;……當三位少女成群結黨時,事情就變得複雜。三是一個最容易讓少女吃醋的數字,總是有那麼一個多餘的、又不小心容易讓人忽視的存在。三等於二加一,沒人想當那個一,那個最容易被排擠的一,卻往往有人會淪落成為那個一。」少女成長故事裡,肯定有美麗又強大的反派角色(或者其實是正派呢?)在號稱「女神的房間」裡,住著君臨垂直學校的少女,挺著持續鍛鍊的完美胴體、眼角眉梢能瞬間完成算計、無論學業成績與人脈關係都牢牢掌握在手裡。兩位難民少女無論想加入或離開這個完美體系,都必須如履薄冰。而能夠從個人的點、兩人的線、到三人的面、甚至四人構成不停流動的立體關係,那些親密與恐懼,也只有少女自己才能描寫得宜。成熟大人與半熟青春「為什麼妳媽媽會比較偏愛妳姐姐,而比較不喜歡妳啊?」故事裡也討論女兒與母親、少女與女人的關係,相愛相殺,怵目驚心。學校裡,她們無時無刻都被排名,永遠不了解自己需要什麼;而回到家裡,她們也努力輾碎彼此的自信,踐踏對方之前,往往已先狠狠踐踏過自己。外人怎麼看,每個少女小團體都像邪教一般,「存在一套外人看不明白、無法理解的行為模式,比如該怎麼打扮、不能怎麼說話、可以講誰的壞話,不能講誰的壞話……」。少女是未完成品,是成熟大人的擬態,她們永遠不能理解現在的自己為何如此痛苦,等到能順利解答之時,少女早已不再是少女了。太宰治在〈女生徒〉剖析少女的青春疼痛:「我們的痛苦其實誰也不懂。等將來長大,或許可以坦然追憶,對自己說聲『真可笑』,但在長大之前這段漫長的討厭時期,到底該怎麼生活?沒人能告訴我。」以後回看,或許會認為當時自己很愚蠢,但那樣的痛,又確實是存在的,像沒有解藥的傳染病,只能自行癒合。問題是,也有人因此受了一輩子的傷,或根本失去了長大的機會。少女的成長過程,如同在海平面上赤腳攀爬玻璃階梯,每一步施力的纖毫差距,都可能踏碎腳底的玻璃,大家都踩著濺血傷口繼續前進,直到再也無法承受,被海浪吞噬殆盡。垂直農場學校只有向上競爭的空間,成績、美貌、運動表現一旦落後,就等著被步步緊逼的海平面淹沒。故事讀到中途,讀者肯定會察覺,不斷向上競爭的社會,難道沒有往水平方向掙脫、逃離體制的可能嗎?作者當然也預期到,因此提出另一個疑問:嘗試水平逃離,難道不是另一種危險嗎?反過來看,你我的現實人生何嘗不如此。《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也隱約討論了男女關係與女女關係,模模糊糊的性啟蒙出現在不同的角落,在幾乎由女性構成的故事裡,唯二出現的兩位男性角色,被安排在什麼樣的位置、具備哪些功能、是否帶來希望。把故事讀完一次,做為第二輪的切入點,似乎帶來另一種想像空間。溫柔與邪惡,甜美與謊言巫玠竺在《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連載副標寫道:「少女的勾心鬥角,有時比海水還兇殘」,讓我想起湊佳苗的《少女》,好友之間因為「你有的我也要有」嫉妒與競爭逐漸失控,引發一場命案卻比不上「你怎麼會認為我跟你很好?」的小問題。也聯想起神小風《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那些虛偽、可愛、霸凌、暗戀、犯賤的「日行小惡」;當然還有何貞儀《少女化》詩集裡溫暖卻偶爾讓人背後發寒的小情小愛──「我能說我們嗎?能的話,我們可以成為一個整體嗎?可以的話,你願意讓我主動使整體得到快樂嗎?」「怕被看見/試圖澆熄火/或是/掩住光/但從指縫間透出的明亮/盡是埋不住的謊」。身處永無機會真正了解少女的彼岸,能透過故事來想像少女世界確實是幸福的。謹以陳又津《少女忽必烈》的一句對白收尾:「請好好照顧對世界充滿想像力的少女,別讓她對現實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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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含大量劇透請斟酌閱讀——隨著年歲漸長,有時候我會在鏡子中看見母親的臉一閃而逝,那是一種神情,或者只是眉毛偏斜個幾度,但我確實曾在自己身上看見母親的影子,也許是說話的方式,也許是皺眉的樣子,最後我連打理家務、將瑣物歸位的方式都像是母親,我煮的料理也有母親的影子。某一任和我母親關係並不好的伴侶,曾經仔細地端詳還是少女的我,然後冷冷地說:「你和你母親真像。」我那時不太理解對方的鄙夷和怨恨為何指向我,畢竟我和母親的相似是從出生那刻,不,甚至更之前,在形成胎兒時就注定了。這種基因上的相似,讓在母親身邊成長為少女的我,也繼承了一些靈魂上的相似。我想,若我養育小孩,我可能會變得與母親更加相似吧。《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巫玠竺 著出版日期:2022/12/31《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中,這種母親與剛長成少女的女兒之間的張力被狠狠拉開來,少女們說不出自己對母親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複雜——又憎恨母親,又渴望被母親認同,甚至惜愛。但對於母親們來說,少女們是一面鏡子,照出她們曾有的青春甜美,很難不去與過去的自己比較——若少女們比自己出色,很難不如看著魔鏡的皇后那樣嫉妒;若表現不夠好,母親又會恨鐵不成鋼,只是誰也沒辦法滿足母親們的要求。在《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中,只能看到少女這一面,另一面得要讀者對照自己的經驗去體會,但這也是個滿有趣的設定,從少女的光滑的鏡面望去,成人世界已經老去的少女們,其實也是複製少女時代的競逐和狩獵,只是加上了更多成人世界的規矩。少女們自成一格的生態系,總有一天會破滅的。無論這個破滅是否是成長,但這個看似玻璃水晶球的小世界,終究會受到成人世界的干涉。故事由一個「非本格少女」江鯉庭開始,她不漂亮,也沒有很發達的運動神經,不斷被神經質的母親否定,而在她與母親所居住的蕉洱島被逐漸上升的海平面淹沒時,唯一肯定她的竟然是國家體制——只是因為她是個尚稱聰明,且有能力生育的年輕女性。故事由她和朋友林鳶被送入垂直農場中的學校展開,江鯉庭沒有意識到,自己正不斷尋找著自身存在的意義,她渴望被愛﹑被認可,但她似乎總是不夠聰明、不夠美麗,不足以換到其他少女的愛。相比之下,享受這個愛與被愛的遊戲的金幼鸞,比江鯉庭要更像個主角,她是學校中的女神,有著班代馬可薇和妹妹金幼鴻兩個跟班,來襯托出她是多麼驕傲又美麗,彷彿世界圍繞著她旋轉。但若讀者們從金幼鸞的視角望去,會發現她節制飲食,永遠處於飢餓的狀態,好在母親的譏嘲中,倖存下來。每個少女都是自己生命中的倖存者。馬可薇在夾縫中尋找自己的意義,金幼鴻雖作為一個永遠的旁觀者,卻沒有辦法離開也無法享受這個遊戲,江鯉庭的內心有個空洞渴望撫平,於是她不斷偷竊,每一次偷竊都像是一場冒險,不管是否容易得手,但刺激的都在過程,而不是偷竊的物品。作者並沒有避談少女們的陰暗面,或者該說,比起少女之間的軍備競賽,一些沒有在這些競賽中的少女,她們怎樣能被接起。但通常少女們都只會繼續往下墜落。江鯉庭發現自己自始至終都不受見待,連美男子金長鴿都是在金幼鸞的刻意安排下接近她的,她的世界逐漸崩塌。在以林鳶為視角的第二部時,故事開始翻轉,江鯉庭死於紅區的大雨,沒有找到屍體。考試結束,舞會將至,少女們紛紛開始了籠絡及打扮的競賽,而林鳶被金幼鸞撩撥,兩人展開性的接觸,林鳶卻發現金幼鸞一切溫言軟語,只是為了她母親贈送給江鯉庭的貴重耳環,林鳶負氣離開,等著她的,卻是死而復生的江鯉庭。江鯉庭和盤托出她假死的真相,而林鳶感覺到某種以性為交換的,淫靡的愛,那讓林鳶和讀者內心中警報大響,但還是和江鯉庭約定了一個時間地點,她們想要得到完全的自由。林鳶在舞會上心不在焉,她只想知道那個自由的答案是什麼,她看著少女與母親各自展演她們之間愛恨交纏的羈絆,林鳶卻沒有一個這樣的對象。林鳶此時終於感覺到自己是自由的。而她決定離開這個自成一格的生態系,她不屬於這裡。林鳶和江鯉庭相會,通過種種關卡,離開監控,才發現他人給予的自由是一場騙局。江鯉庭以為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安身之所時,也就是唯一瞭解她的王二董的愛時,江鯉庭在那一刻心死了。而林鳶當機立斷地脫下裙子,跳入海中,打算游泳回岸,讀者不知道林鳶是成功或失敗,但那一刻,林鳶終於擺脫一切束縛,而得以自由。《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扣問著自由是什麼,其輕科幻的背景更強化了故事中每個少女的孤獨感,一開始唯一認可自己的,是國家發配的、閃著綠光的手環;再來是其他的少女,最後是能不能得到更多的愛——不論那是來自什麼樣的人身上。作者對少女的性與愛的描摩點到為止,但又畫龍點睛,如果沒有這些在陰暗的房間、秘密的場所發生的、性與愛的交換,少女之間的遊戲便只是一場更精緻的家家酒。少女的身體是賭桌上令人垂涎的美麗籌碼,端看對方敢不敢要,沒有拒絕的道理。《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最終對於國家與體制的翻轉來得有些太急,但若無這個翻轉,大多數的設定都不會浮上水面——包括這個故事中,總是缺席晚餐的男主人。最終我們才窺見,這個看似由少女和母親主宰的世界,其實背後是由一群男性的成人在控制的,而少女並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因為這個世界的規矩,早在少女們出生之前,就已經訂定。少女與母親、少女與少女對彼此的苛酷與殘忍,其實正是反應這個世界對於她們的種種虐待。《美好少女的垂直社會》這個標題,也確實緊扣著階級與命運之間的關連,少女們不可能獨自美好,但一群美好的少女,必定會為了這世界殘酷的規則而相互廝殺,不論她們愛或不愛彼此。自由可能嗎?讀到結局,我不禁想問若是如此人生,到底值不值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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