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正确指南(与家的解体概要):《阳光普照》观后感
文|翟翱
2019-11-05
钟孟宏好像很喜欢开车。
《停车》始自一辆车动弹不得,最终演变成一夜都市奇谭;《第四张画》里纳豆载着男孩浪迹天涯,大聊《逍遥骑士》,更见人所不见的台湾风景;乍看很难上路的《失魂》,却也有段主角阿川的乘车譬喻。到了《一路顺风》,顾名思义,当然是油门催到底,江湖儿女老司机。
新作《阳光普照》也有一位老司机──陈以文饰演的父亲阿文。只是这一回,是他动弹不得,当周身人事流转一轮,悲喜剧的布幕交相降下又升起,只有他还留在原地。车子于他,不像移动工具,无法带他出走,因为他是驾训班教练,日复一日,在一样的道路上操持同样的行为(教人倒车入库、路边停车、S进退、上坡起步、变换车道……),话多又驽钝的学生更是令他不耐。
阿文令人熟悉,不是因为我们可能遇过一样讨厌的驾训班教练(考太多次,教练还会不爽),而是他代表某种穿戴着空虚威仪扮演父亲角色的「混怒长辈」。电影里,阿文的教练身分远大于父亲角色;他对长子阿豪期待过高,对二子阿和却不闻不问,对待妻子琴姐,往往讲没两句就吵架。他在家庭中的地位,来自家庭结构赋予他的红利,还有他身为驾训班教练的权威──其信条「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居然是驾训班的座右铭。当它们同时被家庭成员讪笑,便是因为这个家的所有人都看透了阿文的穿戴式威仪,除了他自己。
这个充满罅隙的家庭,一开场便因为阿和犯下伤害罪进入辅育院而摇摇欲坠。如果家的裂痕来自阿文身为父亲的失败,柯淑勤饰演的母亲便是力有未逮的修补者。她一砖一瓦的重建这个家,收拾阿和(其实是阿文)的「烂摊子」,是她拥抱同样来自破碎家庭的小玉,是她最先去辅育院探望阿和,也是她牵起小玉阿姨的手,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担心。」
无怪乎《阳光普照》最动人的场景,都来自柯淑勤的脸。第一幕是她看店面等房仲时,望着对面公园里有点怪异却自得其乐的路人,那充满理解,平静而温暖的脸;第二是电影尾声,她无声的坐在后座,望着日光与疏影,脸上尽是千言万语。
如果《阳光普照》成功形塑了我们熟悉的台湾家庭,便是因为它写好了一个坏的父亲角色,以及一个让所有人共鸣的母亲(当然,会有人议论这是否落入某种家庭想象的窠臼……)。然则,《阳光普照》的野心不仅仅于此,它除了呈现家庭困境的共相,更有颠覆既有价值(包括升学主义、活着之必要)的异音。这来自许光汉饰演的阿豪。
阿豪是整部电影的未解之谜,因为角色原型出自早逝作家袁哲生,有其剧本外的脉络。但《阳光普照》有趣的是,它让阿豪成为一个「剩下来的人」的巨大谜团,又把他括号起来,暂且不论,赋予他承先(再次暴露这个家的既有问题)启后(让其他人有和解的可能)之位置。也是透过阿豪,我们才得以明白「阳光普照」的真义──一种无所遁逃的困境。
与阿豪相对的,是他的弟弟阿和。阿和活在阿豪的阴影之下,更多时候他不存在于这个家庭(因为被父亲没有道理的放逐,以及进入辅育院)。电影中,阿和与阿豪的互动只有一场戏,然则从头到尾他们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对峙」,弟弟羡慕哥哥,哥哥也钦羡弟弟的「暗影」──可以不用那么好,背负那么多期待;弟弟进入有形的辅育院,被国家机器管教,哥哥其实也活在院外,自我的无形的监牢,没有出狱的一天。两人的关系张力,缺少强而有力的对手戏彰显,要到电影中段,哥哥的某项作为才让他俩的对位关系浮上台面。
《阳光普照》一个家庭四个角色都搁浅在既有位置──直至最后也难说他们解脱了,因为有更大的威胁在电影没有拍出的地方──看起来很惨,我却觉得电影里可能有真正的、理解彼此的爱,那是来自看似没什么戏份铺陈的小玉与阿和。透过小玉阿姨之口,我们才知道小玉跟阿和一样,只是前者少了爸妈,后者彷若没有爸爸。他们的婚姻或许不止是一时冲动未婚怀孕,更包含同病相怜的情感,这也能解释小玉的坚决(不顾阿姨劝阻生下小孩,出走阿和家),还有她与阿和并坐,望着儿子,脸上默默淌下的泪痕,那不是欠缺,而是饱满。
或许有人会说,这足以称之为爱情吗?《阳光普照》最美的片段,如果来自阿和出院时,看到迎接他的母亲和抱着儿子的小玉,三人的无言时刻(尽管其实是四人),便足以解释一切。我想起《悲情城市》里,梁朝伟带着辛树芬与襁褓之子在月台上的画面。此刻之外的世界都在摧残他们,此刻是最初也可能是最后的相聚,但,毋需多言。
总而言之,《阳光普照》揉合钟孟宏导演手痕、黑色幽默,与偏悲情的温情戏,初让我不大适应(尽管我很喜欢辅育院结婚那场戏,尴尬又充满暗涌,插花角色Amy是MVP),却可在咀嚼后回味每个角色,这也得归功于或许是最整齐的一次台湾电影演技出笼,更不用提导演那足以魔幻台北的摄影,几幕驾训班与市街的空景都让人望之而忘却时空。
最后我要说,钟孟宏真的很会利用车。
阿文是一家之长,更是驾训班教练,电影中却完全没载过家人,反倒是琴姐开着教练车,风尘仆仆的去接出院的阿和;车子封闭的、包覆其中成员的意义,唯有在琴姐那展现。那阿文呢?他在电影最后再三嚷嚷着「我只是一个驾训班教练」,而他也确实用极讽刺的方式实践其名言「把握时间,掌握方向」。阿文的呢喃,是小人物的卑微,也是他一生的成就,以及他最初却不会是最后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