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豪《红房子》购书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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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山商店街位于“金龙餐厅”与金龙喷泉之间,长约五十米,两排的铺子橱窗擦得亮晶晶,里头或者摆放华美的珊瑚,或者摆著闪亮玉石、名贵手表,邱炎钟的理发店藏身其中,百叶窗终日拉著,看不出橱窗内的动静,显得有点拒人千里之外。人称邱师傅的邱炎钟说,早些时候李登辉总统过世,有电视台打电话来,说要访问当年帮李总统剪头发的人。头发是他剪的,电话是他接的,但他只是对话筒彼端记者说:“那个帮李总统剪头发的人已经不在这儿了。”
之所以拒绝受访,邱师傅解释乃“乡下人讲话憨慢”,早些年也不是没接受过媒体访问,但面对镜头,说完自己姓邱,脑筋就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但“乡下人讲话憨慢”是好事,当年圆山理发厅五个理发师,唯独他是台湾人,蒋经国来了,就指名他服务,若遇上他刚好有客人,蒋经国宁可坐在一旁,看书看公文,等他剪完,其理由就是他不多话。
两个人互动多了,也培养出了默契。蒋经国来了,坐上椅子,话都不用说,闭目养神,再睁开眼,就看见镜子里面的自己神采奕奕的形象。理发椅上的人从行政院长变成了总统,都留著同样的发型,而椅子旁的理发师却是同样一套白色短袖制服,数十年如一日。那制服洗刷得白白净净,如同医生袍子,而理发厅三张理发椅看上去也像极了牙医诊所诊疗椅,若非空气中淡淡的发蜡香气和墙上的价目表,那场景与中南部乡下齿科诊所也没什么两样。
那墙上的价目表是邱师傅当年在中华商场订制的,压克力裁切的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一个字一个字黏上去。SHAVING,300。MASSAGE,1200。HAIRCUT,600。年深日久,有些英文掉了字,但中华商场拆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店家补缀,缺字的英文就让它空著,钉在墙上,仿佛一张英文克漏字试卷。
邱炎钟十二岁从彰化到基隆港边的上海理发厅当学徒,当年剪一颗头五块钱,今天六百块,中间一百二十倍的涨幅,就是他长长的一辈子。
“我今年七十八岁,民国三十一年出生,彰化二水人,老家务农,因为不够生活,就在基隆上海理发店当学徒,上海理发厅在爱三路跟仁二路,路口有一个舞厅,当年很热闹。会去基隆,也是因为同乡的介绍,每月领七十块零用钱。”他解释著上海式理发和台式的差别,说上海式会留鬓角,台式则是剃光,但社会人士不喜欢那样。其时,成人理发,剪发、吹风、擦油,五元;理发四元,剪光头三元,洗发吹风均一元,擦油一元五角,孩童剪发二元五角,剪光头二元。理发师的回忆有港边的鸣笛声和雨水,五○年代初期,是理发业的黄金时代,港边的城市尤其如此,当年的报纸可见盛况:“基隆市,适当港埠要地,商旅频繁,人烟稠密,理发店的老板们是笑口常开,财源广进,就是一个最起码的理发师,每天的收入也足够买到黄金一钱以上,所以当时理发业者个个都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出入歌台舞榭,生活过得非常写意”。
理发师西装革履,出入歌台舞榭的黄金年代,云林上来的小学徒没赶上。拜师学艺的日子里,早上洗地板洗毛巾,打杂的事情什么都做,晚上八九点,打烊后,有冒失的客人闯进来,师傅通通走了,客人又非剪头发不可,那就是学徒出手的时候了。因为客人刮胡手劲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让客人觉得痛,他晚上拿筷子练习手腕摆动灵活度,一次练三柱香时间。一个夜晚三炷香,两个夜晚三炷香,练习了七百多个三柱香时间,练到能在客人发间手起刀落,行云流水的时候,他收到兵单了。
兵役两年,退伍后,相熟的师傅转职圆山理发厅,把他找了过去,“那时候理发厅男宾部跟女宾部是分开来的,四位师傅,共七张椅子。椅子是老式椅子,很重,人踩上去才不会危险,重要政治人物来的时候安全检查会把椅子拆开。那个椅子很贵,一套要七万多,都是日本进口的,那时候,我一个月薪水才一千多块。”
理发师的回忆中,英文对话与乐队演奏取代了港边的鸣笛声,他说,红房子广场有一尊大炮很气派,“那时候饭店还有很多邦交国,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国庆都在这边举办,三、五天就有酒会派对,双十节尤其热闹,停车场停满车。那些大使、外交官酒会之前,有时候就来剪头发。有一次还帮美国副总统詹森剪头发,他来的时候,有外交部人员陪伴,他们会提醒要小心,要小心,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但他们一直讲、一直讲,愈讲我就愈紧张。”
那是一个行文写作,若提及元首名字,要空一格挪抬以示尊敬的年代,教室、军营、公家机关,无所不在的领袖照片。老大哥时时刻刻注视著他的子民们,唯独理发师注视的是老大哥的后脑勺,“蒋总统第一次来,好像是当行政院长前两个月(一九七一年),我还有客人,他就站在后面等,很随和。一开始,他就说了他想剪的样子,就是你看到照片的那样,他跟我讲话,讲普通话,还是听得清楚。剪了,他很满意,后来就常来,几乎每个礼拜会来一次。有一次应该是那天的行程要下乡,他一早七点就来了,结果饭店负责烧锅炉的同事前一个晚上忘了烧水,冬天,水龙头打开,水是冰的,他也笑笑的,说没关系。
“替他围毛巾,发现夹克内里(纺纱)很松,都磨破了,还在穿。当年西装从三个钮扣流行到两个钮扣,他就剪掉一个钮扣,人很节省,但对人很大方,那时候理发二十五块,他小费就给五百,一直给,慢慢给,到后期就变一千块。有时候忘记带钱,就说邱师傅、邱师傅,我今天没带钱,就先欠帐,下次来就补齐。有时候客人看到他,也会抢著帮他付钱,但他不喜欢这样,说如果有人要这样做,就说他已经付过了,也因为这样,后来他来,我们都帮他准备另外一个小房间。随扈武官站一堆人在外面等,但他没叫,都不准进来。”
抢著帮蒋经国付钱的,还有红房子的孔二小姐。稗官野史相传蒋经国与孔家兄妹关系水火不容,但理发师从历史的后脑勺望过去,这对表兄妹却是一派和谐,“孔二差不多两三个礼拜来剪一次,遇到蒋总统就用上海话叫阿哥,蒋总统就会笑说你要来请客啦。孔二帮他付钱,他后来还是照付,说孔二小姐给的是小费。孔二剪男生头。干吹,往后拨,不用油,外头说她梳油头,那是不对的。其实吹风机吹牢一点,发蜡、发胶通通不用。外面说她脾气很坏,那也不对,她很关心基层,她凶只是对高层凶。每次来剪头发,会问我吃饭伙食好坏,说问我最准。其实她是心地很好的人,反而跟台独人士相处很好,老爷饭店的老板林清波是台独老前辈,开南学校的董事长,孔二就跟他很好,还介绍工程给他做,本来这栋大楼要给林清波做的,但后来也不了了之。”
他说蒋总统当行政院长的时候头发又硬又多,但怎么剪著剪著,发现头发愈稀疏,等到他感叹总统的头发跟婴儿毛一样幼细,已经是蒋经国行动不便,他得去七海官邸帮他服务的时候。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蒋经国因心衰竭病逝七海寓所。副总统李登辉依宪法继任总统,此后中国国民党内引发一连串的权力斗争,最终李登辉接掌中国国民党主席,全面接掌党政军权。外头天地乾坤起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红房子闲中日月长,理发师还在他的理发厅慢慢地替客人理发,只是原来是雇员,因为原来的老板八十几岁退休,他花三十万权利金,把理发厅盘下来,自己当老板。
约莫是公元两千年,李登辉出现在理发厅了。
“第一次替他服务,问他以前怎么不来?他用台湾话说头家抵遐,怎么好意思来?一开始就看他需要怎么剪,以后照那个形体去剪。他都跟我们讲台湾话,很健谈。身体好的时候,一进来,就说‘小邱,我今天要来讲故事给你们夫妻两位听了’,他记忆力很好捏,天文地理,什么都能讲,他说他其实出生汐止,只是翻过一座山头是三芝,外面才说他是三芝人。有时候一讲就是一整个小时,通常都是他讲,我听,偶尔看了我一眼,我回了几句,他又继续讲。大概是在家没人可以跟他聊,愈聊就愈有精神,讲一讲就很欢喜。老人家重形象,以前一个礼拜来两次,后来身体不好,一个礼拜来一次。他去年喝牛奶呛到住院前几天还有帮他剪,算算也剪了二十几年有了。”
第一个元首从一九七一年剪到八八年,第二个元首从公元两千年剪到二○二一年,“很多客人都是剪了三四十年的老客人了。老军人何应钦、高军远也是熟客。张忠谋以前没结婚,常常来。他跟李远哲在楼上开会,用跑的,谁先到谁先理发。张忠谋以前爱跟我出价,开玩笑都说常客,要算我便宜一点,他结婚后被太太带走,就比较少来。他还要我买台积电股票,说买著放著不卖以后就会赚钱,但我也不懂,那时候台积电创办前两三年都亏本,孙运璿、李国鼎,帮忙后才有赚钱。”理发师一手执刀,一手指尖穿过老客人的发,青春年少剪到白头到老,也就是一辈子,“以前当学徒的时候,被叫小邱,小邱小邱被叫到老了,渐渐地那些叫我小邱的人越来越少,我的本事换别的工作也不行。做这行,就做到不能做为止。现在两个人一个月没有三万,一辈子都赚不了钱,但生活没问题。我老婆跟我说我们去外面做好了,但圆山这边客人都很像兄弟、朋友,舍不得离开,这个社会上好人还是很多。只要身体还可以,就一直开著,等他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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