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王国亦是热带幻梦——李旺台写《蕉王吴振瑞》-鏡文學

香蕉王国亦是热带幻梦——李旺台写《蕉王吴振瑞》
文|翟翱 2020-03-23

《蕉王吴振瑞》 李旺台 着

李旺台见过国王。  


那是江山成空,已经老得很平凡的香蕉大王吴振瑞。

吴振瑞1908年出生屏东,1993年于东京逝世。1960年代任高雄青果合作社理事主席,将台湾香蕉大量外销日本,一度占日本市场百分之九十,每年赚取六千万美元外汇;开启台湾香蕉出口传奇,被称为「香蕉大王」、「蕉神」,却在1969年被指操控香蕉价格、舞弊官员,沦为蕉虫入狱。吴振瑞案牵连众多,喧腾一时,人称「剥蕉案」。

蕉王陨落,当年却有许多蕉农因吴振瑞懂得跟日本人做生意,连带改善家计。本来没种香蕉的,种了一两期,也盖起砖瓦房,有钱让小孩读大学。李旺台家就是其中之一,「那个年代种香蕉很幸运,长大才知道幸运不是凭空,来自高雄青果社,来自一个很会卖香蕉的吴振瑞。」



退休后写作历史小说

李旺台七十多岁,当过记者、编辑,2009年退休后开始写小说。他说十六七岁时是文艺青年,常常投稿副刊,「不过都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东西。」为何重拾创作?李旺台说,「不是没事做写好玩,是因为心底有文学梦。」

文学梦来自他从小会编故事。以前在乡下因为有小孩在河里溺死,李旺台母亲因而严格禁止他跟兄弟去河里游泳,他母亲每天从田里回来都会检查小孩子的手臂,看有无晒痕。「可是去河边玩是我们的最大乐趣。」

因此,小孩子常常要编个理由或故事骗过大人,李旺台从那时就知道自己有个能力,兄弟里只有他编的故事有伏笔、合情合理的情节,不会穿帮,「虽然这能力不会让我考试一百分或升官发财,但我在心里一直很自豪。」退休后,写长篇小说成为发挥这本事的最好方式。因此,「碰到好题材,都会努力抓住。」

怎样的题材好?李旺台的体悟颇值得参考,「不只是要写得好看,还要写来轻松愉悦。一个故事能大量用到自己的生活经验,写起来就会轻松愉悦;也比较能『钻进去』,钻到书中人物的灵魂里面去书写,还跟书中人物一起笑一起哭。」李旺台的小说因此不只是虚构故事,还带有活过那个时代的况味。

「写小说我只一心将故事说好。写作中不时回头重读,自问:『这样写,读者会看得津津有味吗?会一路看下去吗?会被感动吗?会对我创造的人物印象深刻吗?』我没有什么主义、学说、文学流派。我相信作者的思想、情感、人生观、人品都会随他讲的故事流淌出来。」

《蕉王吴振瑞》在历史迷雾与政治疑云中重现曾经叱咤的国王,获第四届台湾历史小说奖佳作。小说自日本时代写起,以二二八事件为转折点,前半部追忆吴振瑞与日本农业技术官员结下不解之缘,为日后香蕉事业立下基础。

后半部眼看吴振瑞楼起楼塌,有香蕉盛世的游资,也有戒严年代的肃杀。从与日本人周旋到应付情治单位,《蕉王》补足了转型正义喊得震天价响下却少有人知的剥蕉案始末。



▲2019年李旺台凭《蕉王吴振瑞》获台湾历史小说奖佳作。 图片来源/新台湾和平基金会



曾在东京访问吴振瑞

耳顺之年才开始写作,李旺台一出手就是大手笔。2016年出版《播磨丸》,取材自二战后从海南岛漂流回台的日本人与台湾人事迹。他们是一群想回家的人,但家已改弦易彻,哪里又是真正的家?有人在历史迷航,有人则莫名消失在历史舞台。例如吴振瑞。

创作《蕉王》,台面上是从2017年末写到2019年,但李旺台说这题材在他心底酝酿了二十多年。四分之一世纪前,四十多岁的李旺台在东京窄巷间的旅馆跟吴振瑞访谈,两人断断续续聊了三天两夜。

当时他在《台湾时报》当副总编辑,某天有位已是建商老板的好友跟他说:「我们当年写的吴振瑞在东京,我很想知道他的近况,你帮我跑一趟去看看他好不好?回来还可以写点东西。」那位建商老板是《联合报》退休的记者,1970年代剥蕉案发生时在采访在线,写过冤枉吴振瑞的报导和特稿。

「当时工作不忙,还有人出钱,加上从小听父亲说过非常多吴振瑞的故事,就答应对方,飞到东京。」就这样,出身屏东,父亲也是蕉农,自称是当年香蕉盛世中「一个小小的参与者」的李旺台见着了他心目中的蕉王。可是蕉王垂垂老矣。

「从小,大人们都说吴振瑞是大人物,我在东京初见他时却没这种感觉。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老人家嘛!一家小旅馆的经理,只把我当成普通的旅客。」

李旺台回忆,后来,吴振瑞听说他是某某地方来的蕉农子弟,又隐约认识他父亲,才有兴趣坐下来跟他聊天。谈起当年的香蕉盛世,「吴振瑞言语中不见热情,没有特别激动,讲话的口气也平平静静。可能年岁大了,对当年的荣辱已经放下了,看淡了,忘了那个曾是蕉王的自已。」

「交谈中,我会故意刺激他,提起当时某某报有一篇文章曾经怎样批评他,他才有激昂的反应。」此时,李旺台才能在老人的表情中捕捉当年叱咤风云的香蕉大王,听他侃侃述说一整串香蕉故事。

二十多年后,李旺台将这段时移事往却仍深埋他心底的会晤发为小说,「写完像了却一桩心愿。」

李旺台父亲有一本报纸剪贴簿,上头贴满吴振瑞剥蕉案的相关新闻,还会用日文写眉批。蕉王失势后,日本人因同情吴振瑞,加上商业条件「回不去」,便不再大量进口台湾香蕉。当时香蕉卖不出去,李旺台家也受波及,香蕉堆满晒谷场,最后统统煮了拿去喂猪。


 
▲▼剥蕉案时的报导,让吴振瑞从蕉神跌落蕉虫。 图片来源/林语堂,在台湾的故事粉丝专页




乡土的滋味在语言里

国王与他的子民,因为政治命运折迭在一块。谁会想到多年后在蕉王传奇里渡过童年的人,成为延续蕉王故事的小说家。然而,《蕉王》不只是吴振瑞的传奇人生,也有蕉农子弟李旺台回望那个年代的视野。

《蕉王》有李旺台对当时政治的批判,最锐利的段落,令人想起1980年代拔尖的乡土小说——寓政治讽刺于插科打诨,「那双看不见的手」让纯朴民风变瘴乡恶土。

例如李旺台透过典型农村甘草人物阿壮伯说道:「这是一个充满快乐的时代。世间充满了乐捐,快乐的捐献;被捐献的人更快乐,怹快乐收钱,又阁给人快乐。」指的便是当年妇联会等威权机构插手青果社,要求香蕉外销一笼就要捐一元;国民党更常以各种名目要求「自由乐捐」,从与匪斗争到兴建总统骑马铜像,不一而足。

小说更虚设了似神人又癫狂的「阿焕叔公」。小镇无奇,惟阿焕叔公会相牛,能从牛中看得天机。这号人物既是指引吴振瑞前半生的角色,也是台湾乡土魔幻又在地的象征。在阿焕叔公的告别式上,吴振瑞诵念吊祭文,道出阿焕叔公面对猪来狗去的「不变」,也浓缩了台湾人百年来的命运:

「世事变来变去,但是你只有活在自己的世界内底,活在牛的世界内底。清朝来统治你,你阿无去学满州话;日本人来统治你半世纪,你嘛无去学日本话;最近这几年,中华民国来统治你,你也无去学国语,你只有用父母的话过一生,嘛过得轻松自在。你在生时,四界走闯,穿着简单,吃食清彩,你并呒知影自己是那么重要的人物。」

语言是《蕉王》非常重要的元素。李旺台成长在讲方言(母语)会被罚钱挂牌的时代。尽管他的母语其实是客家话,却用小说道尽了当时人物讲福佬台语的神采。努力让对话有「气口」,是因为李旺台面对许多群族的母语因国语运动消失有感。「语言消失,我很伤心;不是愤怒,是伤心。台语、客家话或华语都有其丰富的生命、特殊的文化背景,有的却因政治的压制而快要消失,这很缺德呀!」

李旺台1980年代参与党外杂志,回首那个年代,「那时没什么蓝色绿色红色等政治立场,全社会都是蓝军,只有大蓝小蓝或正蓝偏蓝的差别。各路社会精英比赛谁比较乖顺,向当权者比赛拍马屁。」

在此,李旺台把《蕉王》里的微言大义说分明了,「我希望透过书中吴振瑞等人的生命故事,读者能了解那个时代;了解那个时代,对了解现今台湾很重要。只是很抱歉,读到后半段时你可能会感到难过、痛心,但我相信阅读这本书的过程是享受。」


 
蕉王失势也未曾后悔

我问李旺台,当年吴振瑞是否跟他说过剥蕉案的真相,到底是谁出手「整治」他?「吴振瑞只淡然的说,很清楚,就跟唐传宗一样。」唐传宗和他父亲唐荣当年是台湾钢铁大王,然因站队陈诚,多次遭到磨难。

唐传宗亦是《蕉王》书中的重要角色。小说里,李旺台透过吴振瑞之口向唐传宗说:「做关系,要捧,就是要行姓蒋的路线,『皇后』或者『太子』拢可以,只要是蒋家的就可以。」皇后是蒋宋美龄,太子便是正积极准备接班的蒋经国。

李旺台回忆,他那时故意向吴振瑞说,如果你当时照「上面」的话去做,谈好条件,让蒋经国收编,不但蕉农大众依然有钱赚,你吴振瑞还可以在政坛占一席之地。李旺台说,吴振瑞一听这话,眼睛一瞪,骂了一句「马鹿野郎」,正色对他说,「少年啊,你不能这样想,那些都是不平等条约。」

不愿被摸头,从蕉神到蕉虫,李旺台说吴振瑞不后悔。政治让蕉王与他的子民同起同落,文学则让他的子民赋予蕉王新生命,李旺台透露,「吴振瑞的儿子看完这本小说,说:『你好像比我更了解我爸。』」

多年前,李旺台当记者时遇见小说家李乔。李乔跟他说写小说,进入自己虚构的故事时,笔下人物会牵你的手去写。「以前我笑笑没当真,现在才知道是真的。小说是你跑到人物的灵魂里,虚构出很真实的东西。」

吴振瑞大起大落的故事伴随台湾香蕉外销奇迹,像真实的南国幻梦,一代人曾经活在里头。蕉风椰雨过去了,在幻梦里长大的孩子打开龙宫宝盒,说起传奇,自己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