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可以如此凶猛的幻灭——陈思宏谈新作《佛罗里达变形记》-鏡文學

纯真可以如此凶猛的幻灭——陈思宏谈新作《佛罗里达变形记》
文|翟翱 2020-12-28


陈思宏像催化剂。触发一切,却不会消耗自身能量。在安静空间里,他是最具活力的拔尖。访问前,他说回台行程多,先应了一场VR电影试映。别人看VR有各种论述,他则好奇:“看到哭怎么办?戴上VR眼镜,眼泪要流到哪?”他在威尼斯影展看完一系列VR电影这样问设计眼镜的工程师,对方语塞。 


陈思宏也是不甘低迷的咏叹调。无论写景还是写人,他的文字都像有节奏的歌唱与花式抒情。“我这个人就是不懂得节制。”陈思宏自承。所以,丝毫的情感或触动都能被他放到最大,本来默默无名的故乡永靖成为人何奚落鬼何多的《鬼地方》。新作《佛罗里达变形记》则将场景搬到美国,将七名男孩女孩的成长痛写成了绚烂明艳又惊骇摄人的夏日烟火。


美国与青春的梦醒时分


《佛罗里达变形记》叙述同是龙年出生的十六岁三男三女参加宗教团体举办的美国游学团,来到燠热生猛的佛罗里达。其中五人来自上流社会,含金汤匙出生,也带原生家庭的不幸。其中一名男孩想找住在海明威故居所在“基韦斯特”小镇的父亲,计画逃亡。于是,男孩拉著其他男孩女孩,逃离游学团也逃离家庭自太平洋另一边延伸而来的阴影。他们以为来到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最终却遭受青春最无情的曝晒,各自变形,不成人形。


因此,美国之于主角,不是电影里的都会风情或好莱坞印象,而是一场永无止尽的莽林大暑。为何写美国?陈思宏说,一方面这其实来自他真实经验,“1991年,我十六岁真的参加了一场美国游学团到佛罗里达。我们宿舍前有棵大树,上面有条大蟒蛇,我的美国同学看它像看天上的云,完全不惊讶。”另一方面,则是他对美国——“一个能在百货公司同时买到枪枝跟肉的国家。”——的好奇使然。


佛州的美国经验带给陈思宏观看美国非常不同的切入点,三十年后写这段美国经验,他为此又到了佛州两次,再次感受那里的风土。回到定居的柏林后,因为疫情封城,陈思宏关在家写小说,《佛罗里达变形记》于是成为他最痛苦的写作过程,因为“写小说时我需要听见看见人们的声音跟颜色。”


上一本《鬼地方》是陈思宏在异乡柏林写故乡永靖,这次《佛罗里达变形记》则是在异乡写异乡。比起《鬼地方》不畏惧于翻开家族内里,《佛罗里达变形记》是陈思宏一次更翻天地覆的坦露,那剧烈来自他对1991年美国经验的迟来回应与想像——如催化剂的他遇见一个疯狂的国度。



“美国的一切都很大,天大地大,连人都很巨大。我们来自小岛小国,对美国一直以来都有憧憬跟幻想。”然而,陈思宏在巨大的美国梦中看见了孤绝,“在美国开车的风景就是麦当劳、汉堡王、麦当劳,再汉堡王、麦当劳、汉堡王,不然就是无境的黄沙红土。”就连草莽与热闹并存的佛州,在陈思宏看来都是“忧郁的热带”,“不那么完美,也不那么剔透。”


“人在美国变得很渺小,仿佛会被吃掉。”陈思宏说。《佛罗里达变形记》写的便是天真烂漫男孩女孩被吃掉再被吐出来的过程。天真在大暑中蒸发,并且幻灭。


逆反继承美国纯真传统


美国令陈思宏神往,“我一直在想‘美国’是什么?为何能在强大的资本主义逻辑运作下蕴藏更强大的野蛮?同时,美国人又怀有他们独有的‘美国纯真’。”


何谓美国纯真?陈思宏解释,美国人对家国有至高的信仰,认为是上帝天命赋予他们的,所以会说“天佑美国”;看待世界,也总以美国为中心。然而这样的“纯真”到了相对世故复杂的欧洲大陆常会发生不少碰撞,陈思宏说包括亨利詹姆斯与伍迪艾伦的“欧洲三部曲”都描述过美国纯真在欧洲的促狭与窘迫。


在《佛罗里达变形记》里,陈思宏则将美国纯真与岛国少年的青春嫁接在一块,一同璀璨,也一同幻灭。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与接合剂的,是小说里不断提及的海明威,“我一直对海明威很著迷,他非常美国,如此阳刚,又曾打过战,并且总是枪不离身,最后甚至用枪自杀。你看海明威的脸,就是最立体的美国纯真。”《佛罗里达变形记》的少年们开车到海明威的故居,便是公路电影结构的幻灭之路。


从佛州到海明威,陈思宏说他对美国南方文学情有独钟。“人在燥热中会有变形的感觉,身体变得黏腻,气味变得明显,你会因此一直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以及身体的存在,同时为此焦虑。”陈思宏举的例子是田纳西威廉斯,“他的《欲望街车》跟《玻璃动物园》可以在我脑海中不断上演,看一万遍也不会腻!”


因此,欲望不但是潮湿的,更是汗淋淋的,关乎湿度也关乎气味。身体总能最诚实的诉说我们的欲望。《佛罗里达变形记》里,陈思宏之所以不厌其烦的描述少年们的身体到了美国大陆后的变化正在此。试看下列文字将身体写成地景,又将地景写得活色生香:


“热带是五花肉,油脂饱满,撞上这些清瘦的青少年身体,留下饱满的油腻汗水。油汗润浸衣裤,干燥的腋下原本是寒带荒原,走一小段路,就变成灌木丛生的沼泽地。月亮肥满,撒下丰盈光束,在校园铺上柔软的银白稠缎。微风坐在秋千上荡啊荡,柔软的海潮声是棉花棒,伸入耳朵里绕一绕,搔一搔,挖出新鲜的耳垢。耳垢是沃土,冒著蒸腾热气,埋一颗种子,可培育粗壮阔叶树木。”


圣洁与否身体清楚知道


早在2018年的散文集《第九个身体》陈思宏就宣示了“身体的主体性”。借由文字,他敞开身体,“一步一步,夺回身体的自主权。”到了《佛罗里达变形记》,陈思宏把青少年身体的原始跟成人世界的虚伪对比,小说里出资让少年们游学的宗教团体“莲观基金会”崇拜从不露脸的圣人,要少年们穿著印著一朵莲花的白净T恤;看似光明,却行不能见人的勾当。


对此,陈思宏说,“没有人是纯洁的,那些宣称自己纯洁的往往最肮脏。”他在小说里不断写“屁”,“一切圣洁都是假的,只有屁是真的。因为人只有在放屁的时候是最诚实的。在那一刻,我们也因为对彼此最诚实而产生连结。”


陈思宏告诉我们,圣人的光辉其实是网美灯,迷人气息来自香氛蜡烛。《佛罗里达变形记》写尽了青春幻灭的姿态,童叟无欺,揭露一切。一个来自台湾的小说家在一块大陆上写另一块大陆,陈思宏说,“很多欧洲作家或知识分子到了美国,都会把在那的冲击写成小说,《佛罗里达变形记》就是我一本乱七八糟的美国小说。”


何谓“乱七八糟”?因为青春与幻灭并行,生机与死亡同在,圣洁与污秽对比,美国与台湾也被陈思宏折叠了起来。


此时,我耳边响起唐麦克林的〈American Pie〉,以陈思宏的独有咏叹调,既欢乐又似悲鸣,那样的丰饶又贫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