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与大说谎家——卧斧谈新作《一开始就是假的》
文|翟翱
2020-12-08
“我笔下的主角常常看什么都不爽,不怎么合群,所以很适合冲撞体制。”卧斧如此形容他小说中那些“发觉生活有哪里不对劲,所以开始探头找寻真相”的主人翁。
“也很像冷硬派的侦探。”这形容似乎也指向他自己。
写小说 抬起屁股敲门去
有人以“推理一匹狼”比喻卧斧。除了伴随冷硬派侦探的踽踽独行,还有看准目标便紧咬不放的决心。2014年以来,卧斧的小说都瞄准议题,“碎梦三部曲”以都更、移工、宗教团体为主题;《FIX》则与废死联盟合作,改写台湾冤案。到了新作《一开始就是假的》,顾名思义,探讨假消息当道,浊世何清。
套句卜洛克在《八百万种死法》说的:“办案本来就是这样。抬起屁股敲门去。”想找出答案,就认份起身,挨家挨户敲门找线索。写小说,当如是。
卧斧对写小说有很清楚的轮廓与目标,“小说是我希望跟大众讲话的东西。我不想制造门槛,而是最大化读者。因此,读我的小说不用太伤脑筋。然而,这样的作品背后仍需要很精密的计算或想探讨的议题。”
这时,服务生端上卧斧点的热美式咖啡。卧斧顺水推舟的给了我一个比喻,“写小说就像眼前这杯美式。端上来之前,我得选好豆子,再烘好磨好,同时顾及压力与水质。每个步骤都谨慎有意义,但我不期望每个读者都能明白每个步骤的用意。单纯把我的小说当作搞笑讽刺也很好。”
因此,小说是手段,不是终极目标;它没有一定样貌,端看读者怎么接收。
出版之后 你影响了谁?
卧斧像独行的狼,也跟他的小说策略与所处文学场域有关。
1999年他出版第一本书《给S的音乐情书》,便决定不再出版,“我进出版社工作后,对出版的想像与文学奖都有了大概认知。文学奖经验反而让我充满疑惑:‘为何这些人有资格评出哪些是好的?标准又是什么?’2003年是我最后一次参加文学奖,当时投稿的作品便是后来成书的《舌行家族》,决审会议有评审说这作品是一篇乡野传奇。然而,乡野传奇只是《舌行家族》的外壳。”
《舌行家族》真正要谈的是话语权被操弄、垄断——总有一群人,总被一群人把持。讽刺的是,或许也似卧斧对文学场域的心得。
之后卧斧有一阵子把写好的极短篇放在自己架设的网站上,有电子报想刊便随之取用。不以出书为目标,不参加文学奖,也不在副刊发表,在台湾文坛简直是自断双臂。然而这几年卧斧创作能量丰沛,陆续出版。对此,他说,“我要服务的对象很清楚,就是读者。要让他们读了不会觉得浪费时间。”
“能复制、散布的文字作品不是被艺评家炒作出的单幅油画,不能想像只有一两个富豪会收藏会看,必须想办法让更多人看见。阅读也是一种休闲。”更重要的是,“你的作品影响了谁?”
这个转变确立在2014年的《碎梦大道》。
“《碎梦大道》后,我开始想写跟台湾有关的作品,动笔之前我注意到国内很多地方发生火灾,可能是老社区或旧市场,印象中大家会觉得这很正常。后来才发现,某些失火市场根本查不出原因,即使新闻提到可能有人纵火,也往往没后续,这让我起疑。2007年我写完初稿,之后看到火灾新闻都会特别留心,结果近十年全国有百起相关事件。2012、2013年土地正义议题浮上台面。我发现这跟我想讲的有关——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之间的拉扯,于是我重写《碎梦大道》。”
“写小说要想著,这是只有我才能写出的小说。”卧斧总结。因为“我”在意,因为“我”想找出答案。这个“我”既是他的小说主角,也是他自己。
都只有“我”自己,可曾感到孤单?卧斧说,创作本就是孤独的事,“同时,创作是我觉得最爽的事,我工作就是为了创作,有稳定的收入才能写下去。常有人问我,为何能稳定的写?答案很简单,如果我不创作,其他事就会失去意义。”
影射政治 讽后真相时代
写是为了让人生有意义,然而“意义”在当下却显得暧昧不堪。后真相时代,追寻真相的小说家,是将遍寻不著还是虚晃一招?循此,我们到了《一开始就是假的》。
小说紧贴当下政治现实,以死亡议员尸体下葬后却出现在海滨开场,带出白党新兴政治明星“韦朝”的崛起,以及白党过往统治台湾的血腥历史。此中真真假假,死去的历史与活生生的现实相混,道尽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虚妄。
讽刺的是,小说主人翁是八卦小报编辑,结果却是由他来寻找答案。为了销量,他煞有其事的编造报导——死亡议员握有白党秘辛,一旦揭露将动摇党本。“一开始就是假的”怎知却越演越真,报导提到的人物一一横死。
“主角是本该知道真相的人,却制造假消息。这本小说与《舌行家族》有关,主人翁都是掌握话语权的人,这一本问题更进一步:掌握话语权的人说谎,我们该怎么办?”
《舌行家族》写于2006年,时隔14年的小说却能映照台湾当下。是历史太讽刺,还是我们毫无进步?卧斧表示,小说于2018年选举后动笔,其中人物包括议员佘偬、市长韦朝,乃至白党,都可轻易连结现实中人。写作当下正是影射人物风头最健时。时隔一年多,这些人物从无地起楼台到眼看他楼塌了。卧斧或许会说,历史很滑溜很狡猾,不要想抓住它。
这也是卧斧不直接写明人物的原因,“不能拿小说按图索骥现实,或指证这就是作者的意图。如同很多杀人魔或炸弹客,都会说自己是受沙林杰启发。我们不能完全相信一个人所宣称的。”
焦虑现况 那就努力改变
到头来,《一开始就是假的》便是一个聪明的演练。小说确实一如其名,然而卧斧说,“当读者发现‘获得的讯息可能是操作过的’,后来在接收讯息时,就会停下来思考。我公司的工程师读了《FIX》,跟我说他以后看到社会新闻都会想一想。那时我想,这就是小说的力量。”
“如果人们一开始就发现自己被洗脑,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历史没有如果,所以卧斧变出一条很像历史的蛇,要读者感受被咬。很痛,之后会免疫吗?或许不会,但至少能试著学习教训。
“我很实际,如果你对现况焦虑,就努力用别的方式让大家看见对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