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医者神坛──瞿欣怡评《诊间里的女人2》-鏡文學

走下医者神坛──瞿欣怡评《诊间里的女人2》
文|瞿欣怡 2021-01-18


二〇二一年了,我们几乎要以为台湾已经没有性别歧视。我们有高票连任的女总统,同志伴侣也可以结婚,哪还有歧视呢? 


幸好,女人不断书写,让角落里的人有了聚光灯,让真实的世界被看见。


读林静仪医生的《诊间的女人二》,就像推开神秘妇产科诊疗间的门,诊间里,除了有迎接新生儿的喜悦,还有更多眼泪,那些眼泪,不仅仅是对生理上的疾病恐惧,有更多是来自女人正在经历的难堪处境。


许多女人,在林静仪的诊间里落泪。


《经济学人》杂志曾经把台湾与印度、中国等国家并列为严重性别失衡的国家。林静仪在书中引用卫福部的统计,透过人工生殖技术活产的男女婴比例为一二五比一百,但是在自然怀孕生产的情况下,男女婴的比例则为一〇四比一百,如此离谱的数字落差,要说没有人工干预生产,谁会相信?


数字是冰冷的,诊间里的眼泪却是滚烫的。一位清秀素净的女人,来诊间拜托林静仪帮她想办法,她想生小孩。林静仪察觉她的紧张,开玩笑说:“想生小孩要找老公啊,看医生很多次也不会生小孩喔。”女人浅浅一笑。


追溯女人的病史才发现,她已经有一个女儿,并且在生产时大量出血,差点救不回来。林静仪严肃地问她:“你如果再次怀孕生产,大量出血的机率很高!”女人平静地说:“我知道,我的医生说,我要是再怀孕,很可能会没命。”


林静仪忍不住提高音量:“那你今天还来问我,说你要生小孩?”


女人终于吐出关键字:“我婆婆说……”原来女人是再婚,跟前夫生了一个女儿,现在的婆婆逼她再生一个,而且非要孙子不可。“我婆婆说,如果这辈子没有孙子,她死、都、不、会、瞑、目。”


“混帐,要死她先去死啦!”林静仪身为医生,竟然脱口骂人!


那女人还是不放弃,一直追问要如何怀上男孩。技术上,精虫分离术可以提高生男孩的机率,可是,万一失败呢?林静仪揪心地说:“如果拼了命生下来,还是女孩,不就注定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如果你死了,女儿这辈子怎么过?你现在的女儿又该怎么办?阿嬷不爱她,妈妈为了生弟弟给阿嬷,死掉了。你们这样做,对得起大女儿吗?”




这些都不是病人想听的话,却是林静仪的肺腑之言。女人擦干眼泪,离开诊间。继续寻找愿意帮她“达成心愿”的医生。


女人的命,原来还是草芥,不值得爱,不值得活。


看多了女人的眼泪,林静仪愈来愈“强悍”,像极了日剧《派遣女医》里的“大门未知子”,与体制冲撞,不畏权威,充满正义感。她的诊间除了例行的病人外,专收别人不敢收的病患。比如,爱滋孕妇。


这天,感染科又转来一名爱滋孕妇。其实只要透过投药治疗,爱滋感染者的病毒是可以控制的,这名孕妇就因为良好的治疗,病毒量极低,甚至连抽血也验不到病毒。孕妇生产时,只要预先投药,并且用剖腹产降低感染风险,新生儿感染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五。医护在手术时做好防护,便不需要担心感染。


随著剖腹生产日期渐渐逼近,林静仪与感染科、新生儿科、妇产科病房、手术室的主任与护理长们,在术前会议上仔细地沙盘推演,从手术前一天的住院流程、进手术室的用药准备,到胎儿娩出后的接送和配方奶,都一一确认。等剖腹时间一到,就能准备充足地迎接新生儿。


预定剖腹的时间到了,林静仪在开刀房外却等不到孕妇。原来是院方高层发现那台手术是爱滋感染者,坚持要排最后一刀,得等全部的妇产科手术都开完,才轮到她。林静仪气得在手术室外大吼,难道爱滋感染者就得活该排队受苦吗?当爱滋孕妇知道因为自己带原,所以必须被排最后一刀,是否会像其他感染者一样,卑微地想著:“只要有人愿意治疗我就够了,就算不公平,也没关系。”


更糟的是,手术时间延迟,团队被迫打散,为了术前认真的沙盘推演,全都得交班给夜班的医护,原本可以好好因应的个案,变成急就章的处理,对医护都不是好事。


幸好,外科手术提早结束,林静仪可以按照原定计画接生了。她还硬是赌气说:“你们不是说,她是高危险感染,要放到最后一台刀吗?”这口气简直就是大门未知子在耍脾气啊!


手术开始后,林静仪专注眼前,孕妇下腹部露出的二十乘以二十公分见方,就是手术范围。她像大门未知子一样,眼神如刀,双手灵活地用手术刀、组织剪,一层一层划开孕妇的肚皮。很快地,羊水哗拉流出,又被迅速吸抽。林静仪食指伸进子宫,拉开子宫肌肉,在助手的协助下,把婴儿的胎头往一侧推,娩出右肩,再反方向,娩出左肩,轻轻一带,新生儿顺利地出生了。


看著林静仪钜细弥遗地写著手术的过程,难免跟著紧张,想著一路被踢来踢去的爱滋孕妇,终于要生产了啊!当新生儿啼哭时,我竟然感动得鼻酸。


每一个生命,都该被爱著、被尊重著啊。被歧视的爱滋孕妇,在生产时,除了双层手套,和被抛弃的无菌单之外,从下刀到完成,跟一般孕妇没有两样。而我们看待爱滋孕妇的眼光,是否也可以没有分别心?


除了因为重男轻女而受苦的女人,和被歧视的爱滋孕妇外,她的诊间,还有许多故事。优雅端庄的中年妇女,却被台商丈夫传染淋病、菜花,在诊间崩溃痛哭;穿著白衬衫百褶裙的清秀女高中生,被母亲气急败坏带来,要验处女膜;从偏乡深山来的孕妇,已几近足月,妈妈手册却几乎是新的,原来她住的地方既没有诊所,更不会有大众运输工具,哪里来的馀裕每个月下山产检?


林静仪在诊间与产房奔波,看了无数女人的生命故事,陪她们笑,陪她们哭。她自己的人生呢?一帆风顺的人,无法理解痛苦。


林静仪在《诊间的女人二》里,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揭开自己的伤口。


聪明优秀的她,高中考上第一志愿,大学顺利考取医学院,与同学相恋,毕业后毫无悬念地结婚。两个医生的婚姻,看似人生胜利组,却在结婚后,狠狠地被背叛,从自我安慰的无知,到对方找上门的无处可躲,种种羞辱、不堪,让她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幸好她活下来了,活下来才能享受生命的美好,也才能成为更好的人。


这本《诊间的女人二》,收录许多女人的故事,让我们看见台湾依旧存在著性别不平等。但最珍贵的,或许是最后一篇,林静仪的婚姻自述。她卸下白袍的保护,走下医者神坛,揭露自己的脆弱,告诉那些在诊间哭泣的女人:“我和你一样破碎过,但我活下来了,你也一定可以。”

本文作者

瞿欣怡


江湖人称“小猫”,任性骄纵,却很心软。路见不平,不拔个刀,自己会过不去,大学时开始参与性别运动。 


曾经担任文案、记者、编辑,曾任职壹周刊国际旅游组、TVBS周刊主笔、小猫流文化总编辑等。现专职写作,二度获中国时报开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