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飨宴流动——裴伟与他的《裴社长厨房手记》-鏡文學

让飨宴流动——裴伟与他的《裴社长厨房手记》
文|翟翱 2021-08-04


去年四月开始,裴伟在《镜周刊》网站连载“裴社长厨房手记”,一开始只有一两句文字搭配食谱,到后来文字变长了,开始记人叙事。八月初更将专栏集结成书,篇幅拉长,用飨宴记录故事,有食谱,更有家族往事、商贾轶闻。


大家都说裴伟懂吃,裴伟称自己“不是美食家,只是记下一道菜的过程。”所谓述而不作。懂这个字,也在《裴社长厨房手记》里辐射出更多意义,懂得餐桌上的规矩与美学,餐桌下的人情与政治;懂得过世父亲教给他的一道道菜;懂得成为父亲是怎么一回事。



《裴社长厨房手记:名菜复刻及大厨秘方,还有父子记忆中的家常滋味》

裴伟 著



吃过那么多好料,本来我想像裴伟写食谱有如普罗米修斯,小心翼翼从名厨那取走秘传的食谱。怎知没那么戏剧化,裴伟说,“我从来不记食谱,为了写书才回头问厨师,他们都很大方的给我。”

裴伟是《镜周刊》社长,海洋大学航海系毕业后当过一年水手周游列国,之后在《工商时报》当记者,一开始跑休闲产业线,当年台湾好几家大饭店开张,裴伟都去试菜;中国大陆开放旅游,他也是最早一批去的。“当记者一年多,我就胖了二十公斤。”穿著招牌藏蓝色西装的裴伟笑吟吟的说。


裴伟最近出版《裴社长厨房手记》,书中常用“精彩”形容他遇过的好手艺。怎样的食物称得上“精彩”?翻开书,一开始是磅礴的宴客菜,山海楼、华国大饭店、明福台菜、汉来名人坊;还有从辜濂松到邱复生等政商名流的私房菜,尽是大开大阖餐桌气象。


裴伟却自认“不是美食家,只是记下一道菜的过程。”怎样记下、为何记下,关乎他书中的八个字“故事迁延,味道嬗递”。不同的人做起相同的菜,味道因为传承而有变化,过程中也有了更多故事。



▲藏青色西装是裴伟的正字标记,过去在《工商时报》穿西装跑新闻,后来穿西装出庭,现在穿西装进办公室,甚至著西装下厨。西装不只是身分表征,也是安全感来源。(图/镜文学)





▲麻油香煎野生鲈鳗,裴伟父亲过去常做。每当做这道菜, 裴伟就会想起父亲带他走进家乡基隆暖暖的溪流,他用灯光照溪中洞穴,鲈鳗被光线吓到僵住,父亲用鱼叉叉一尾手臂粗的鲈鳗的身影。
写食谱接棒记忆


其实华丽的飨宴来自裴伟朴实的心愿——教两个儿子做菜。


“前年冬天,那时台湾疫情还没爆发,他们准备出国念书。我说留学自己做菜比较省,不如利用周末回家吃饭时我做菜你们跟著学。从煎牛排开始,怎么化冻,怎么撒盐,何时翻面,我把过程po在脸书上让他们看。慢慢的,我开始教家里常吃的菜。刚好接近过年,就把过年吃的熏鱼、十全如意菜一并教给他们。”


随著越教越多家中记忆的味道,裴伟发现时间被折叠在厨房里了。“我爸爸在我当兵时因为癌症过世,儿子们没见过他,对他完全不了解。家里常煮的菜都是我爸教我的,我教给儿子,儿子也更靠近他们的祖父。”


写〈麻油香煎野生鲈鳗〉时,裴伟想起父亲带他走进家乡基隆暖暖的溪流,用灯光照溪中洞穴,鲈鳗被光线吓到僵住,父亲再用鱼叉叉一尾手臂粗的鲈鳗。”儿子跟著裴伟将鲈鳗从中间切段,老姜切薄片,加入大火热过的麻油,煎香姜片后取出,换煎鲈鳗,煎至焦黄再磨入岩盐,麻油的香气锁入饱满的鱼肉里,裴伟称这味道有“满满的元气与童年回忆”。他与两个儿子循著童年的味道,在暖暖的溪水里遇见祖父。


儿子们学会裴伟的厨艺了吗?“大致会了。过程中一定有失败,可是你会慢慢在脑海中形成那个味道。人说富三代才懂得吃,因为长期在吃的环境下才懂得原来味道是有记忆的。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家庭,但我很注重吃,因为餐桌能维系家庭。”


怎么维系?“吃到属于你的味道,很多东西就会打开,或是传承下去。”因此裴伟招待客人时不喜欢在厨房一直忙,而是会设计好烹煮时间刚好或交错的菜单,好有空跟人聊天。


所以食物的精彩,来自做菜的人的故事,牵引吃到的、一起做的人重返旧记忆,摩挲新滋味。《裴社长厨房手记》让飨宴伴随记忆流动。


在厨房聆听父亲


也因此,《裴社长厨房手记》有了更深层的前世今生,已逝父亲的手艺。“我爸爸很爱宴客,做的都是宴客菜,我们家是山东鲁菜系统,我印象最深的是烩海参。有次他请客,打算做这道菜,发现家里盘子不够美,就带我去买盘子,那盘子现在还在我们家。”


在裴伟印象里,父亲是个颇有雅兴,注重生活的人,讲究吃饭与餐桌礼仪。“以前我被教育筷子只能拿靠近你的,夹菜不能挑,夹起来又放回去会立刻被打。在外面吃饭,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要去拿第二块。”为何?“因为你觉得好吃,别人也会觉得好吃,多吃一块就有人少吃。”


父亲兴趣广泛,会钓鱼打猎,喜欢做菜也爱养鱼赏鸟,裴伟长大后也不知不觉复制了过往父亲的环境。“我妈妈是教师,婚后被分配到暖暖国小教书,我们家因此搬到暖暖。到暖暖的第一个中秋节,我爸爸看上一对文鸟,就把买月饼的钱拿去买文鸟,所以他们那一年中秋是看文鸟过的。后来我也开始习惯家里有鱼在游,有鸟在叫。”现在裴伟家阳台有一整排鸣禽,顶楼还有一块花园,做菜到一半缺什么花摆盘,直接到顶楼去剪。


用做菜贴近过往,可过往不完全美好,裴伟坦言写家里的菜心情很复杂,有些菜不大想碰,例如卤牛腱。“因为我爸爸跟哥哥都是肝癌过世,卤牛腱是我哥哥教我的。他在病中坐在床上指挥我怎么卤,没多久就走了,一写就会想起那画面。”


此外,还有书中收录的鲤鱼挂面。高三时裴伟面临升学压力,一回家父亲就钓鲤鱼烹鲤鱼,求他联考鲤跃龙门。“那时候年轻,不大能体会父母的爱心,总觉得这鱼味道是好,但每一口都被期待,滋味太重了。”食物之所以精彩,或许也包含了回忆的苦涩。





从餐桌领悟人生


裴伟常跟大人物吃饭,《裴社长厨房手记》收录了许多政商名流的食物脾性。他们在餐桌上有何不同,是否人如其食?


“懂得吃的人家,跟突然有钱的人很不一样,像辜家宴客喜欢刚刚好,精致而不过,味道不会太重,餐桌不会摆满,或许是吃多山珍海味,反过来留心寻常食材能变出怎样的滋味,把每一项食材都发挥到最好。辜家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坐下来旁边一定有片酒精棉片,供客人消毒。辜仲谅一吃完,还会立刻去跟厨师说今天这顿饭哪里好哪里不好,说这样厨师才会有印象。”


谈到政治人物,裴伟想了一下说不方便举例,但他看过那么多总统在吃这件事上,归纳出一个道理:“懂不懂得吃,对施政很重要。我通常觉得一个不在乎每天吃什么人,他的能力一定不大好。”道理很简单,连生活中吃了些什么这么小的事都不顾,怎么在意更庞大的事物?反之,拿捏妥当这些小事,大抵能更细腻的处理国家大事。


裴伟常举老子说的“治大国,若烹小鲜”当作治理的标准。“时间是美食的必备条件,时间到,味自美。管理也是一样,忌讳翻搅,要有耐心。”他把管理分成两种,种花跟做菜。


“老板如果是用种花心态来管理,员工会很痛苦。你知道莲雾为何甜吗?因为农民在莲雾周围画出一圈铲断根系,又用水淹果树,让莲雾以为生命受威胁,得开出最甜的果实来繁衍。又如种花,也需要剪枝,才能开得漂亮。所以种花哲学是残酷的。如果老板的管理心态是做菜,就会懂得等待有潜力的人。”


那么裴伟管理镜周刊,是依循哪种哲学?裴伟说,“我会做菜,家里还有一个花园。”


《裴社长厨房手记》除了出书,目前已在网上连载一百多篇。我好奇,一年多来父子齐进厨房,感情有因此更好吗?裴伟老实的说,“不知道。”


“跟父亲一起做一件事,感情会进步吗?对我来说,是否定的。因为在我记忆里,我爸爸带我从事他的嗜好,我都是不愉快的。例如以前他养鱼,那时设备不像现在先进,我跟哥哥每周都要去山边挑水,很辛苦。爸爸的喜好变成我们的负担。我发现我也有这倾向,教儿子做菜就变得很严格,我怕重蹈我爸爸覆辙。”


我想起裴伟一再说的,他不是美食家,他只是记下父亲做菜的样子。关于父亲的记忆,有美好的,也有不那么愉快的,有想成为的,也有害怕成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