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信仰更大的幻术——吴威邑专访
文|翟翱
2021-11-09
吴威邑是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影视小说评审奖《最后的魔术家族》(原名:《苍
生惶惶惴惴不安》)作者,习惯以奇幻、惊悚等类型处理台湾历史与社会题材
。然而,在这个什么都可以写的时代,小说家还能提供我们什么?
吴威邑以素描为例。素描必须先找一个最深最黑的地方,才能营造光影感。写
作也是这样。社会永远有最深最黑的地方,小说家就是要把它们找出来,有时
是在一代人心底,有时是在作家记忆深处,“(小说)艺术是公共的,要推著
人们去思考。”
如何推?《最后的魔术家族》以华丽的魔术开场,邀请读者踏上信仰的验证或
辨伪之旅。
人生总有些魔术时刻,在光与暗的边缘,此界与彼界交替,有幸同时看见。摄
影中,是按下快门的人捕捉天光变换;之于小说,则是一个心灵进入另一个心
灵的瞬间。
吴威邑如此向我描述他的小说魔术时刻,“高中某个晚上,我在看卡洛斯.鲁
依斯.萨丰的《风之影》,细雨纷飞,风从窗户灌进来。我望向窗外的路灯,
光在摇晃,忽然觉得好哀伤,觉得自己就是小说里的主角。”
从此吴威邑踏入小说创作。“当时觉得当这种忧郁的作家好像很酷,当了所谓
的作家,才发现是真的苦。”高二起,吴威邑开始把一股脑的异想写在A4笔记
本,写了好几本。当兵期间妈妈帮他整理房间,发现他的小说手稿,才知道他
在写小说。后来妈妈成为吴威邑的头号读者,不但帮他校稿圈错字,读不懂或
读不顺时,还会打电话问他。
推开日常 找到迷宫的入口
《风之影》讲述少年意外发现一本神秘的小说,为之著迷,开始寻找该作家其
他的书。少年的生命开始与作家叠合,日常被层层推开,成为繁复的迷宫。少
年迷失其中,却也发现人生的道理——让属于自己的故事流传下去。
“开始怀疑世界的状态。”是吴威邑读完《风之影》的感想,而这也是他小说
的特色:虚实间错,在历史的小道里幻想另一个世界。他的小说一再提醒我们
,世界应该有一个更丰满同时启人疑窦的版本。
吴威邑第一本小说《栖鸟》结合戒严时代与惊悚成色;曾入选第一届台湾历史
小说奖决审的《身即地狱》把台湾人的二战创伤写成恐怖奇幻故事;《迷城魅
影》(原名《艾黛尔戴斯》)则将日治台湾、白色恐怖、黑色电影等元素融为
一炉。
这次获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小说评审奖的《最后的魔术家族》,或许是他野心最
庞大的作品。《最后的魔术家族》描述魔法并未绝迹,掌握魔法的人以魔术师
身分潜伏当代,既可以此遮掩又可维生。在台湾,则由左氏一家为首。左家是
《三国演义》仙人左慈的后代,拥有无上力量,却选择低调度日,直到左家大
哥——才华出众,闻名世界的魔术师——“左伯”在101大楼上“高调”表演飘
浮魔术当众消失。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平凡人害怕他们看到的非现实成为现实,魔法师则明白
当魔法验证为真后,就是猎巫的开始。
左家最小的儿子“左季”不成材,只能在山间小庙当乩童,却背负救亡图存的
责任,要抵挡被魔法界视为叛徒的整肃,稳住左家门面,并查明哥哥失踪的真
相。同时,还有大众蠢蠢欲动的猎巫行动。
探讨议题 人存在的合理性
《最后的魔术家族》乍看很像东方版《哈利波特》,却比《哈利波特》更深一
层。那份深层来自恐惧。
恐惧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因此被视为不正常、不道德。然而,怎样才是正常?
这牵涉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很多人需要解释自己的存在?”吴威邑略略激动
丢出这个疑问。
小说里,吴威邑把魔法跟神明结合。魔法师的力量来自台湾众多信仰的神明,
他们是神的子民。同时,这些拥有力量、继承神力的人却得隐藏自己,“放到
社会很多弱势族群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被迫向多数人解释自己存在的
合理性。无论怎样的人,都是神迹的一部分。”
左季试图找出魔法师跟一般人共存的可能,想证明魔法与科学可以同样昌明,
不相违背。对此,吴威邑说,“我认为世界没那么多界线,只是走著走著,发
现彼此在不同道路,就像所谓正常人跟异类也没有不同。”
爱因斯坦相信某种上帝的存在,曾说:“所有存在物质的井然有序显示了上帝
的存在”。他的另一句名言是:“上帝不掷骰子。”许多人解读他的意思是宇
宙自有规律。《最后的魔术家族》看似挑战信仰,最终却说明了神迹与诅咒、
正常与异类只是同一颗骰子的不同面向。这正是宇宙的规律。
信仰失却 找回原本的力量
《最后的魔术家族》另一个提问是:信仰如何找回?小说除了连结魔法师与魔
术师,也把台湾宫庙写了进去——怀有天赋却不想当魔术师,就到庙宇服务神
明。乍看赋予宫庙新的向度,其实是重新发现它的力量。
吴威邑坦言对宫庙文化有些“不好的观感”。“小时候遇到神明绕境,我站在
天桥上,大人喝斥我走开,说不能比神明高。我觉得好奇怪,为何是粗鲁的大
人在替神明做事。”然而,当兵时,有位同梯约他放假去宫庙,说“要不要去
热闹一下?”才让吴威邑惊觉原来真的有年轻人跟宫庙文化这么亲近。
写《最后的魔术家族》时,吴威邑已搬到台南定居多年。台南宫庙多,更有三
协境、六合境、八协境等庙宇联境。联境制度,是清朝因官兵不足,城内根据
庙宇的信仰区域为分不同境,互相守望协防。所以信仰真的有力量,只是被人
所遗忘。吴威邑把联境写入小说,“因为庙宇不只是打卡景点,也是人的避风
港。”同时他问道:“为何现在信仰的力量消失了?”
吴威邑以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为例,当新神兴起,旧神如何自处,是随
时间被人淡忘,还是有办法找回信众?《最后的魔术家族》里有一个神秘的激
进组织“云机社”,透过铲除玷污信仰的人,还以信仰力量。然而欲洁何曾洁
,这帮人的努力未必能成真。
小说对信仰的态度有些暧昧,我问吴威邑有信仰吗?他答有。从小还因为家里
信仰跟著吃素。尽管自认是有信仰的人,“但人生要靠自己完成,我把信仰当
统计学或数据,是一套告诉自己‘因为当初那样,才有现在这样’的方法。信
仰是让人有办法给自己一个关于人生的说法。”
《最后的魔术家族》写信仰的消失,当代人对己身存在的怀疑,出入史实与幻
想,使它难定于一尊;既是奇幻,也是历史小说,有绚丽的魔法战斗,也有棘
手的社会议题。然而它们的共通点是,都在故事里,都成为小说人物的血与肉
。
魔术时刻 世界的繁复可能
我好奇吴威邑为什么喜欢写虚实交错的故事?吴威邑说身处当代台湾,好像什
么都可以写,其实写什么都得战战兢兢,“写史实有的,很容易被视为是在打
压抱持不同史观的人,稍稍写错,就会被攻击。”
我追问这是不是表示尽管什么都可以写了,其实反而更难写?学过画的吴威邑
以素描举例。“素描必须先找一个最深最黑的地方,才能营造光影感。写作也
如此,永远有最深最黑的地方,或许是在上一辈或上上一辈心中,他们又把黑
暗的部分留给我们,很多东西如影随形,没有真正消失。”因此,写作描绘黑
暗,也反衬光明。
既然黑暗永远存在,就表示光明仍需要追寻。写作上,吴威邑是真的很努力追
寻。他回答我时总是非常有自信,我问他没有失败过吗?就连这个问题,他也
没多想——“放弃大学念的土木工程,打算专职写小说的时候。”
“毕业后,我到工地工作,想说上手后晚上回家写东西。然而每天我都在想为
何自己在这里。那是一块荒地,正要开挖,我是监工,要下去测地平不平。我
拿著雷射水平仪,搭挖土机铲子下到挖开的地下室,挖土机一边挖,我在旁边
一边测。每天太阳都非常大,中午汗水干了,下午下雨又湿了。雨来了,我拉
著帆布去遮雨,一根根钢筋矗立在那,我的衣服跟裤子都破了。”
“某天休息时我跑到顶楼,开始查那年有什么小说比赛,何时截稿,何时公布
,何时可以拿到钱,想离职专心写作。大家都觉得做营造很好,钱多又稳定,
问我写作要干嘛?我无法回答。”
写作要干嘛?听起来是很平常的问题,却也是每个创作者对自己的诘问。或许
是想看见人生的魔术时刻,站在现实的边上,偷偷望一眼世界可能的样貌。或
许是相信世界有魔法,必须用更大的幻术——一个小说由建筑的世界——抵达
。
最好的例子,或许是吴威邑跟他妈妈。那本让吴威邑一头栽入小说世界的《风
之影》,正是他妈妈买给他的考试奖品。当年吴威邑藏在房间的小说手稿,则
成了他妈妈的《风之影》。他与母亲,先后抵达了魔术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