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少年,用故事扩增虚无宇宙——专访杨铁铭《借刀杀人中学》-鏡文學

作家特写

虚无少年,用故事扩增虚无宇宙——专访杨铁铭《借刀杀人中学》
文|翟翱 2021-11-23

《借刀杀人中学》是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影视小说评审奖作品,该作评语是冲突设计清楚,人物与结构完整,草蛇灰线最后成燎原之火,彷佛已可看到影视化后的模样。小说以澳门为背景,叙述一椿错综复杂的校园奇案,有人被出卖,有人付出生命,有人自以为行使了正义,同时伴随毁灭。


作者杨铁铭来自澳门,现就读台艺大电影系。《借刀杀人中学》从校园奇案映照澳门社会的颓败,他却表示这不是一本乡愁之作,甚至不认为小说是在批判。因为创作于他是游戏,现实中,他则是永远的局外人。



《借刀杀人中学》

杨铁铭 着



杨铁铭正延毕中,说话有种在同龄间甚至比他大的人身上都少见的氛围——明亮的虚无感。「生活很大程度是没意义的,我希望人们在这没意义的宇宙开心。」在虚无中制造乐趣,杨铁铭说这是他喜欢说故事的原因。


虚无很常见也很容易,但明亮的虚无相信世界没有意义同时相信自己,则不然。谈到这次获奖的小说《借刀杀人中学》,杨铁铭直接说是失败之作,并认真为我分析哪里失败。



一部明亮的虚无小说

正当我心底冒出阵阵冷汗——毕竟这篇采访的出发点是他的作品,也开始想:一个直言自己失败的创作者是如何炼成的?如果自认失败,杨铁铭又抱着怎样的心在创作——此心与初心,是否有所不同?以及,那份明亮的虚无感究竟从何而来?


而《借刀杀人中学》正是那份明亮的虚无的文字体现。小说以澳门一所中学为背景,叙述男主角「张儒行」——一个只想躺平的年轻人——高中毕业后打算找份澳门铁饭碗——到赌场当荷官,然而母亲因为张儒行父亲生前嗜赌成性而反对。


此时,校园中来了神秘的转学生「杨思淮」,三番两次接近张儒行。此后,两人相继卷入各式事件,包括离奇的死亡。读者能隐约感知杨思淮是幕后黑手,却无从揣想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何,因为《借刀杀人中学》是关于自我毁灭也是自我完成的小说。一如杨铁铭散发的明亮的虚无感,相悖却在小说里顺理成章。


《借刀杀人中学》还有个萦绕不去的幽灵——澳门自身,更准确的说,是与赌场难分难舍的澳门。「澳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杨铁铭让他笔下的人物丢出这问句。他笔下的校园光怪陆离,失常伦理,俨然成为澳门的参照。当张儒行望着富丽堂皇的威尼斯人赌场,对杨思淮说道:「有威尼斯替我们顶着呢,怕什么?」杨思淮只是笑回:「那它被压垮了之后呢?」便带出了赌场与澳门的关系。


人们仰望它,害怕它倒下,又被它的阴影笼罩。



▲杨铁铭小学二年级举家搬到澳门,初到澳门因为不会广东话而被霸凌。



一块只想躺平的土地

在澳门,荷官是当地人的铁饭碗与职涯的底线,因为入职门坎低,同时受政府保护,不允许外籍劳力输入。因此,像小说主角张儒行这般对未来无远大志向或成绩不理想的年轻人,很可能投入毕业即投入荷官工作,「澳门政府2009年修法将赌场员工年龄从18岁提高到21岁,正是为了避免这现象。」杨铁铭补充。


澳门人如何看待赌场?「很矛盾。澳门人会抱怨旅客太多影响生活,但谈到钱、医疗保险,就会沉默,一方面很多人的家属都在赌场工作,可以享受各种优惠。这很现实。」


澳门人为此挣扎吗?杨铁铭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且直白——「其实他们的两难没有拉扯,只停留在抱怨。香港人都叫澳门人『澳猪』,因为被中国养得很滋润,即使不满也只是口头讲两句而已。」


「例如我家附近最近盖的(凼仔基马拉斯大马路)空中走廊,政府把斑马线都涂掉,花了三、四亿,很多人质疑,但还是完工了。在澳门,政府到处修路,一年四季都在修,因为要给很多人餬口。大家有钱拿,就不会抱怨。」


「我爸常说澳门是风水宝地,没有地震,台风也没台湾多。澳门人的理想就是安居乐业。」因此,主角张儒行某方面而言像澳门人的缩影,同时,张儒行爱看武侠小说,认同王道侠义,却是行动的侏儒。与之相反的,是杨思淮。他没有理想,却是推动整部小说的核心。虚无的动力,动力的虚无,在《借刀杀人中学》里反复出现。


杨铁铭让小说人物问「澳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讽刺的是,真正的澳门人或许不会有这个疑问。因为博弈产业比杨铁铭更早抵达这块土地。


这关乎杨铁铭的出身与迁徙。



▲杨铁铭21岁于澳门地标澳门塔。



一个说故事的局外人

杨铁铭以澳门侨生身分在台求学,其实他在上海出生,小学二年级才举家搬到澳门。刚到澳门时,杨铁铭因为不会广东话在学校被霸凌,「妙的是,我学会广东话之后,反而跟那些霸凌我的人成为朋友,这让我发现,我跟那些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大学到台湾,有哪里不习惯吗?杨铁铭答,「文化差距没想象中大,很多是为了隔阂而隔阂。」「当然,认同还是有分歧。」随后他补上这句。


杨铁铭说他「在澳门想念小笼包,在台湾想念早茶」,身处此地,心总在他处;称自己是「东南西北人」,而不是特定哪里人,「在任何身分底下都会有偏见,有偏见就会批判,就会有狭隘。我希望自己只是说故事的人。在这么多地方住过,你会接受这矛盾,而不是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


这样的身分对创作是增益还是减损?「我认为是双面刃。风险是,当你没有依托,读者也会觉得你写的跟他无关。局外人身分让我自我怀疑,怕写了会被质疑,也会自省,不会坚持某个绝对价值。」


局外人身分在看待澳门时会不会觉得终隔一层?杨铁铭的回答是,「我很难分清他们是真的看清了,选择放弃抵抗,还是真的不知道问题。是昧着良心,还是相信政府灌输给他们的价值。」


杨铁铭知道自己待过的土地问题所在,但他不认为自己的小说是在批判,「我只是写故事,不是写论文,所以我不能成为『作家』,只能以说故事的人的角度看自己的作品。虽然以我的角度来看,这故事不成熟,但我很喜欢它。小说家没有练习这件事,一出手就是成果。有不成熟作品是正常的,因为它是过程,要自己赋予它意义。」


不过二十多岁,就能坦然面对创作的不成熟与失败。或许跟杨铁铭很早立定创作梦,又经历此次转弯有关。中学时,他看漫画《爆漫王。》深受吸引,效仿漫画情节跟同学搭挡;他想故事,同学作画,可是同学画了几次就懒得画,他只好自己改写小说。大学本来想到日本学漫画,自学日文,却因为遇到311地震而作罢,最后才到台湾读电影系。


从漫画转小说再转电影剧本,杨铁铭说自己变现实了,「我发现我真正想做的就是说故事本身,媒介不重要。」他的毕业制作〈怕鬼师〉剧本——讲述怕鬼少年成除鬼专家——便源自他最初的漫画故事。


「我有一个中学开始想的科幻故事,那个故事越来越大,希望我有生之年能完成。」杨铁铭说。虚无少年此刻明亮了起来。


最后我问杨铁铭,如果不冲撞的话,说故事是为了什么?「很单纯,就是有趣。如同《爆漫王。》里有个总编辑角色说的,有趣的漫画就会被连载,无趣的就会被腰斩。我自认的专业或标准,就是持续的创作,然后有趣。所以我喜欢写喜剧。」杨铁铭认为,厉害的有趣作品是能出入形式之间,让读者或观众知道这是一则虚构故事,同时被说服。他举的典范是伍迪艾伦。


伍迪艾伦在《开罗紫玫瑰》里说「真实的人要他们的生活虚构,虚构的人又要他们的生活真实。」《借刀杀人中学》虚构了杨铁铭曾经真实生活的澳门,所以杨铁铭说,「这不是一部乡愁之作。」


如同不存在世界的东南西北人,只在文字里活过一回。



▲疫情时在宜兰朋友家。待过两岸三地,杨铁铭认为文化隔阂没想象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