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被完美淹没的女孩——专访巫玠竺《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鏡文學

不想被完美淹没的女孩——专访巫玠竺《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
文|翟翱 2022-01-25


巫玠竺有完美主义。采访前我拿出新买的笔记本,撕起黏在背面的标签,一个没撕好,留下痕迹跟残胶。巫玠竺看了,忍不住说:「我帮你撕干净好不好?」说完,她自己也笑了,接着说,「从小到大,我就被训练得很焦虑。读大学后,才开始学习不要那么完美主义。」


追求完美如她,就连不完美,也要学习。巫玠竺的首部长篇小说《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有《饥饿游戏》以来反乌托邦青少年小说的架构,内里则指向比极权乌托邦更危险的心灵游戏——少女千姿百态的妒忌与猜疑。《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是未来世界的《少女死亡日记》,也是比网飞影集《菁英杀机》更致郁的青春显影。


正是她的完美主义,才能写出这样心机如蛇信缠绕试探的小说,「五岁那年,我得到优良儿童奖,幼儿园园长很开心。我问我妈为什么他这么开心,我妈说因为我得奖。可能那时我就发现大人很好操控,只要秀出完美,他们就看不见底下的阴暗。」



《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

巫玠竺 着

出版日期:2022/12/31



茫然的学霸,不知考试是为了什么

巫玠竺今年35岁,求学期间是学霸,从小学什么都比别人快。高中读台中女中,升高三的暑假她把自己关起来,军事化安排三套读书进度,一个暑假就把高一高二的东西复习完了,后来如父亲所愿,考上北医医学系。按照世俗定义的成功如她,常收获赞美,然而她说「别人说我很厉害,我就想然后呢?」「考试很简单,但考完我总是很茫然。」


她印象深刻的例子是,幼儿园时她因为音乐程度好,在表演上被老师安排敲木琴,其他同龄小朋友扮鸡跳舞,「我妈一直说『哇你好厉害』,可是我很难过,因为我其实很想扮成鸡。」「一生扮成鸡的机会就这样没了,你说伤心不伤心?」


幼儿园的遭遇成为一个事后回想的文学隐喻,凤凰跟鸡,终究不同栖。可凤凰会不会过了换羽时期,才发现自己不过是站得比较高的鸡?回首青少年岁月,巫玠竺说,「我一直在满足大人,功课好是为了我爸,平常生活是为了我妈。小时候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人推着向前,然而向前是为了什么?」


完美的裂解,发生在巫玠竺20岁左右。那时她父母先是开始漫长的冷战,不见面不沟通,最后才决定诉诸法律离婚,前后花了十多年才落幕。一开始,巫玠竺试图扮演协调父母的角色,帮双方带话,「父母的婚姻纠葛让我感到十分困惑跟无力,这不是我的责任,可是我想做好。后来我花很多时间才能重建他人跟我的界线,意识到自己如何被人影响。」


谈到父母,巫玠竺说「他们是好人,可是人的能力有极限,好人也是。当你面对问题时能不能意识到自己的无明,跳脱那种无明的状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从父母婚姻结束到完美少女的裂解,成为写作《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的底蕴。不过巫玠竺的写作之路其实起步得晚。考上医生执照,PGY完成(毕业后一般医学训练),她给自己一年的gap year,一边到偏乡当志工,一边写小说投文学奖。



▲《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以软科幻包装少女暗潮汹涌的心事。尽管女孩逃离了被海水吞没的命运,仍摆脱不了命运里的悲剧因子。小说里先进的垂直农场成为隔绝女孩的孤岛。(图/插画家贞尼咸粥绘制)



学习不完美,岔出人生道路去写作


她之所以写作也跟追求完美有关。「读书时,我常常参加国语文竞赛,接受国文老师训练。有次作文比赛的题目是我练习很多次的,我觉得很无聊,就用类似小说的笔法。本来预期拿第一名,结果没有,我大哭一场,觉得很对不起老师。因为我妈也是老师,就帮我打听,才知道其中一个评审特别要我妈转述,说我很有天赋,以后要努力写。」


「从小我因为成绩好,所以没有探索其他路的机会,不过一直记得这句话。后来我想验证这句话,到底人家看到的我是不是真的,才开始写作。」


为何是在PGY完才开始写?巫玠竺的回答也不脱完美主义使然。「到医院后,我发现跟我想象的有落差,医院中很多事不是靠我的完美主义可以达到的,以为把事情做好,病人就会好起来,结果不是这样。这让我很痛苦,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人生太按照蓝图走,所以存了钱就去偏乡当志工。」


「但这中间还是有完美主义在作祟,我把那一年的文学奖全部列出,然后一个一个投。」巫玠竺补充道。既然如此,没得奖不会很难过吗?「会啊,我投的第一个文学奖就没得,大哭了一场。」

「那一年我26岁,过得很穷,可是很自由。」巫玠竺说。




▲巫玠竺喜欢收藏绒毛玩偶,因为家里实在太多只了,所以规定自己一年只能买一只。绒毛玩偶成为她焦虑时的慰藉,如同写作带给她的。(图/巫玠竺提供)
少女的战争,背负太多美好的下场

之后巫玠竺钱花光了,就去担任巡回健检医师。或许是人我界线太难重建,巫玠竺当医师很少做侵入性的治疗,刺穿他人身体的同时彷佛自己也被打开。写《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是巫玠竺重新建立这个界线的一部分。


小说设定在不远的未来,虚构的岛国因为海平面上升出现气候难民。女主角江鲤庭跟林鸢的家乡被淹没,转学到主岛上的菁英学校,同时加入垂直农场工作。在此,她们遇见学校风云人物金幼鸾跟马可薇,前者是骄纵的富家千金,后者是完美学霸。相较其他少女不起眼的江鲤庭渐渐发现,即使远离了海平面,自己却逐渐被淹没感到窒息,起了逃离的念头。在校园独来独往,总是很酷的林鸢,也因好友江鲤庭而卷入山雨欲来的风暴。 


 少女不想被淹没,可是她们的命运已写在名字上。几位主角的名字都带有动物名,尤其是鸟类名,「因为我觉得人生就像从一个鸟笼飞到另一个鸟笼。开始写之前,我搜集很多鸟部首的字,记下好听的,准备拿来取名。」至于江鲤庭的「鲤」字,也暗喻了她的命运,「因为她跟其他人天差地远,所以用鱼当名字。」 


 小说里,女孩间一个留心或不留心,不是明枪就是暗箭,然而就算明着来,也是冷兵器,难以大声求助,也很难诉诸体制规范。女孩每天都是千疮百孔的一天。然而,为何女孩之间总是无法好好相处?


巫玠竺的观察是,「现代社会开始鼓励女生要有野心,却又不自觉期许女生得保持优雅,其中有落差,精力与矛盾就无法全部发泄,变成只能很幽微的攻击彼此。另一方面,女生常被期望尽可能温柔和顺,想讨好同侪,就很容易被同侪之间的小动作影响。因为同侪关系,往往成为评判你是好女孩或坏女孩的标准。」

我好奇,学生时期是学霸的巫玠竺有被排挤吗?「没有,可能成绩是我的保护色,另一方面,我那时很喜欢运动,比较常跟男生玩,有点活在自己的世界,很少跟女生在教室聊天。不过我曾被邀请到一个类似校园女王蜂的女孩家玩,她对我说『听某人说你很想跟我做朋友。』我听到当下愣住,开始理解女孩间可能总有些不明说的小规则与情绪。」


听起来,求学时期的巫玠竺像小说中自由自在也爱运动的林鸢,不过她说这四个角色都有她的影子,「江鲤庭是我的自卑面向,林鸢是自由的部分,马可薇代表我的完美主义,金幼鸾则是善于操控的我。」


「写作到后来像心理治疗,让我看到以前的自己,理解自己。小说帮助我处理不稳定的那一面,因为我的日常工作很需要稳定。对我来说,写小说像在默默炼蛊。」巫玠竺停顿了一会说。正因为是默默炼蛊,巫玠竺说《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写了两年,中间没给任何人看。


 


▲▼2013年巫玠竺到柬埔寨担任国际志工。(图/巫玠竺提供)


 



有毒的妈妈,带给少女毒素的循环

至于炼蛊有毒的部分,小说里是每位人物都有的扭曲的母女关系——女儿总渴望母亲认同,无法被认同便自我厌恶;母亲或把女儿当成自己的延伸,或把女儿视为同自己竞争的对手,「也许,东方教育下的母亲处理母女分离议题常做得不足,下场便是小孩变成母亲的延伸或成就。母亲没有恶意,但分得不够开,就会带给女儿痛苦。」


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巫玠竺说是她帮母亲「处理」婚姻问题时,「那时我妈很多事情都会求助我,因为她和我爸的沟通一直不顺畅。可是突然有天我妈情绪上来了对我说,她会婚姻失败都是我害的,因为从小我跟我爸比较有话说,我爸才可以『明目张胆』的不跟她讲话。然而我妈又很想把我当姐妹淘相处,小时候很爱找我去逛街。有次我说我只想待在书局,要她自己去逛,她对我大发脾气,说『好啊以后都不要找你。』让我吓到。」


「我妈像一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少女,不是很有能力意识同理别人在想什么。跟她相处,可能我需要多一点体谅跟成熟,可是我也有想当少女的时候。」因此,《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里,少女面对的不止是同辈的少女,还有在她们之上的少女母亲们。


或许少女们真的背负太多了。如同日文里有「美少女」(Bishojo)这个词,传到台湾已成为日常用语,可是少女为何总是被赋予美好的想象与「成为美好」的欲望呢?


《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摹写少女们因他人的目光而石化,巫玠竺也因这本小说重新整理自己的少女时期,以及面对仍很少女的母亲。「我妈或许是属于另一个年代的少女吧,我无法以我这时代的标准去期望她。」体认到这一点,现在巫玠竺已找到跟母亲好好相处的方法了。


访谈最后,巫玠竺透露自己会跳钢管舞。钢管舞仰赖肌肉,看起来清瘦的她,原来很精实。访完了,我们一起走到捷运站。看着她,我想着她让自己保持在地平线之上,是不是也是一种寻找人我平衡,不被自己追求完美的习癖淹没的方式呢?



▲巫玠竺2018年开始练钢管。(图/巫玠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