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全景饭店——专访李桐豪《红房子》-鏡文學

非虚构全景饭店——专访李桐豪《红房子》
文|翟翱 2022-06-28


汗水与耐性都在蒸发。采访前李桐豪在圆山联谊会泳池畔给摄影师拍照。大疫之年,人潮比池水还冷,或许是真的太久没有外国大明星下榻此处了,唯一的外籍旅客见我们大阵仗,跑来问“是明星吗?”此处,是不远坡上的圆山饭店,主建筑在太阳照射下散发红珊瑚的亮泽,血色凝滞的红。


我俩趁拍摄空档聊了几下。摄影结束,坐接驳车回饭店大厅,上车时李桐豪对我说不如改笔访吧,我一时语塞,一会才吐出“当面访比较有感觉。”他反问我“你很喜欢采访人吗?”我又语塞了。




《红房子:圆山大饭店的当时与此刻》

李桐豪 著

出版日期:2022/7/1




经验匮乏者进大观园

尽管李桐豪的文字给人一种大观园的气象,兼具藏与无尽,是长廊配曲洞,青溪扶大山,一会蔷薇院一会芭蕉坞,过了潇湘馆还有怡红院,但他不断称自己没什么好访的,“没什么经历,写作也不是很用功。”我问他自认是经验匮乏者吗?他又反问我“谁不是?”并接著补充,“我对文字不像其他作家虔诚。”


这话让我疑惑,说你当初在OKAPI或自己部落格写的东西,可是文字的乾坤大挪移欸,从年世兰到珍奥斯汀,徐熙媛到王祖贤都能写,这样还不虔诚?李桐豪依然用波澜不惊的声音回答,“我只是看到好笑的东西想分享给别人,先是一个电视儿童,才是一个读书的人。”


这解释了我们今天在此的原因。这一回,李桐豪取用了一个更巨大的符码——圆山饭店,躲在它背后讲故事。这便是《红房子》,一本圆山饭店的传记。


最初这项镜文学委托创作的计画是小说,之所以改成传记,李桐豪说,“真正的纯文学是提款变现自己的经验,如果你是一个经验匮乏者,会很痛苦。写圆山的小说,等于叫我从没钱的户头变出现金,而人物访问是从别人的户头转帐放到自己户头,后来折衷,那就写一本圆山的传记。”所以,李桐豪不是建造大观园的人,而是第十七回里去帮大观园命名的贾宝玉。


从采访人物,拼贴艺界故事,到帮建筑物写传,李桐豪说并没有太大不同,“就是寻找故事藏在哪些角落”。一开始,李桐豪想写圆山百人传,可发现受访者“不免有些千人一面”,所以改变写作策略,翻阅旧报纸,“从资料里看当时的人如何看圆山饭店,再诠释他们的看法,同时把觉得好玩的东西放进来。就像把毛衣拆掉重新织一件。”之后《红房子》的搭建始自2020年10月,结束于2021年6月。



▲李桐豪在圆山联谊会泳池,讲述最近开放的孔二小姐故居故事,故居便坐落泳池附近。书里〈焉能辨我是雌雄〉章,纪录了曾任圆山饭店总经理的孔二小姐在此的风声水影。(图/镜文学)



搭一座鬼店里的全景饭店

那么故事藏在哪?李桐豪从它的前身台湾神社开始追索。从日本统治到党国时代,圆山饭店始终是统治者的精神象征,天子脚下的内务府、御膳房。解严后,圆山饭店告别党国一家亲(仍带有半官方色彩),可人们对这的想像依旧来自昔时它在肃杀中的欢宴,白色恐怖里的一抹红。李桐豪在书里用一句话概括大众对圆山饭店的复杂感受——“当日对统治者有多敬畏,眼前的菜肴就有多华丽。”


圆山饭店的故事也藏在此刻我们坐的咖啡厅之上与身旁。头顶是不厌精细的帝王装饰梅花藻井,一旁则有穿著租借旗袍的大嫂团——刚拍完合照,正呵喝一个个姐妹单独入镜。咖啡厅不远处的礼品陈列有仿郎世宁画作,以八田与一为名的烧酌,还有台湾牛肉面礼盒。圆山的今昔之变,俗艳与雕琢,并存在饭店建筑里,不但封存清末民初的想像,也混杂台湾岛的历史。李桐豪说圆山饭店像经历了自己的转型正义,“达官显贵走了,消费者来了。”


这种时光错置感,让我想起菲律宾独裁者马可仕老婆伊美黛说的,“他们没找到秘密,只有美丽的鞋。”他们,指的是1986年参与人民力量革命的群众,撬开那座洁白的西班牙殖民风格马拉坎南宫大门,发现三千双伊美黛来不及带走的鞋。


也是1986年,民进党在圆山饭店成立。《红房子》花了一个章节记述此事。台菲两座红白房子,一样曾是统治者的内务府、御膳房,一样在1986年被反对统治者的人侵门踏户。不一样的是,白色的皇宫将迎回它的旧主人,甫当选的小马可仕与伊美黛。至于红色的皇宫,成为被书写,赋予血色历史深度的《红房子》,被刨出了秘密。


《红房子》前几章是圆山饭店的前世今生——宛如《鬼店》没拍出的全景饭店前传;中间是圆山的历史轶事;最后几章则是资深员工的人物采访,《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般的告白。大写与小写乃至边边角角的历史,员工的打拼人生,都构成了圆山的传奇。例如蒋宋美龄最后一次公开谈话“老干新枝”演讲,其实是俗称孔二小姐的孔令伟主导;民进党在圆山开会成立,有位神秘的客服部副理帮忙;美国制定《台湾关系法》,背后有圆山做的辣椒酱当推手,“穿凿附会,就是对历史的挑战,也是最好的邀请,告诉人们:欸这些历史很好玩。”


上下求索圆山饭店的种种,这部传记也是李桐豪对圆山饭店的意见。例如〈一个警察之死〉一章,写1954年有“天下第一分局”之称的中山分局局长赵品玉被免职,“台面上的故事版本没有满足我,我就把联合资料库里72笔资料全部找出来,才发现其实是因为赵品玉拆除了圆山的违建计程车招呼站,才被圆山告上蒋家。”看似写岔了,其实是旁敲侧击这座饭店曾经的权力峥嵘。“这些资料的取舍就是我对圆山的看法。例如台美关系,圆山就完全见证了这段从热到冷的过程。后来台湾跟美国因为韩战再度热恋,多像《倾城之恋》啊。”



▲李桐豪给邱师傅剪发。“访问大人物,写出不同面向,是一种成就感;访问一般人,帮他们整理生命故事则是有趣。”(图/镜文学)



人物采访,大改造戏剧性的Before After

长期写人物采访,也让李桐豪试著从不同的角度写圆山的人物,“不喜欢美图秀秀滤镜下与摆出人设的访问。”我在其他访问中读到李桐豪说自己喜欢采访大人物,他听了摇头说没这回事,想了一下又说“我修正这说法,应该是喜欢采访有年纪的人。”落在《红房子》里,便是“总统的理发师”邱炎锺师傅。


李桐豪说,曾帮蒋经国、孔二小姐理发的邱师傅能看见“伟人的后脑勺”,是他写圆山饭店最喜欢的采访对象,“我们太习惯看总统玉照,称颂的文章不缺我一篇。而我会的大概就只是这样吧,让受访者说故事,而不是倡议讲道理。”这次采访,李桐豪到圆山商店街找邱师傅边理发边闲聊。这时,门外有名背后背包、穿轻便运动装的男子踟蹰。他见邱师傅在忙,留下一张字条托我们给邱师傅。结束后,邱师傅端详字条上的名字,说是以前总统的侍卫。总统的侍卫来找总统的理发师。在圆山饭店,真的会撞到故事。


谈到采访,李桐豪说,“访政治人物多数是无聊的,我宁可跟nobody讲话,他们没被访问过。访问过程,我就像在帮他们整理回忆,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回忆有多珍贵。访问这些人,好像是居家改造实境节目,对方有或没有哪些家具,多大多小的空间都摆在那,我只是把这原本的地方摆设成我自己以为的他。”


写圆山饭店也是如此。写完《红房子》,李桐豪对圆山饭店的看法没有多大改变。“我是台南人,以前搭客运到台北,看到圆山就知道喔到台北了,那是最鸟瞰的视野。再来是《饮食男女》跟《一一》里的圆山带给我的想像,约是两千年前后,已经不是很党国权威,而是中产可以在这里消费了。然而中产之所以到这里,是上行而下效。权贵走了,可以把自己当作权贵的消费者来了。现在消费族群又扩大到中南部观光客。再来是严长寿入主圆山想改革结果失败,好像光绪皇帝面对慈禧,清末最后的变法。”


“最终,圆山饭店像中华民国在台湾的缩影,没有明确的主权或主人,上面的人来来去去,底下员工常无所适从。它也是中华民国的‘遗泽’,要加上括号的那种,很华国美学,有的人觉得美,有的人觉得丑。”华国美学,百足之虫,所以红房子仍矗立,迎接一批又一批曾经也有主人的主人。


访问结束,摄影师要李桐豪学《一一》里洋洋站在大厅红毯拍照。李桐豪照办,拍了几轮后,见他趁隙拿出手机拍堆满创意花灯的圆山大厅,再立刻把手机塞回牛仔裤。像见著有趣景象的小朋友,也像最后馀晖的见证者。



▲杵立在圆山大厅的李桐豪被圆山的红包围。他写圆山便以《荒人手记》抄录色彩元素周期表般以“红”破题:“红房子尽是红地毯、红廊柱,红窗櫺。红是朱红,是烛红,是鸽血红,是二月枫花红,红是火红,是胭脂红,是腊想歌时一烬红。”(图/镜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