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镜文学声明
对于近日骆以军著作《明朝》与刘芷妤著作〈火车做梦〉(收录于逗点出版《女神自助餐》一书)之纷扰,镜文学特此声明: 1. 骆以军与刘芷妤同为镜文学作者,亦是优秀创作者,事件发生以来双方都抱持善意,望此事得到完满结果。惟本公司处理时花了较多时间,造成资讯落差,使骆以军误发脸书声明,引发后续纷扰。逗点出版社、刘芷妤,乃至骆以军因此承受各式揣测与妄议。未能第一时间周全此事,镜文学有责任向逗点出版社、刘芷妤、骆以军表达歉意。 2. 镜文学成立以来一向支持有志创作之人,也愿意在创作者经历人生高低起伏,乃至失误之时陪伴左右。因为我们知道文学不易,创作者更多时候面对的是困境与自我质疑。然作为作品孵育者,我们须做的不止是陪伴。经过此事,日后镜文学会善尽提醒之责,以免类似情事再次发生。 3. 文学不易,很多时候我们又用文学处理靠近的艰难,试图用文学靠近彼此──尽管前方黑暗。但玛格丽特‧爱特伍告诉我们:“或许,写作与黑暗有关,与进入黑暗的欲望或冲动有关。如果够幸运的话,作家能够照亮黑暗,并把黑暗中的某一样东西带回到亮处。” 诚然,投身写作需要极大勇气,而你我站在亮处,等待作者投身黑暗,屏气找出他或她所想带给我们的,需要耐心更需静气。事件以来,各方关心所在多有,然最好的关注是翻开她写的书,看看她为我们带来的什么,从黑暗里,从那趟火车之梦中。
+ More【书评】河马的消失与回归──评骆以军《明朝》
《明朝》总体素材调性与《女儿》、《匡超人》相近,用科幻小说的世界观作为外框架,承载标志性的骆以军小说文体。书中的十四个章节都具有各自的重心与美学效果。行文中的小说场景大概有三:第一是由刘慈欣《三体》衍生的“明朝”计画,面向未来的世界观,在书中大约占了20%左右的篇幅。第二是揣想明朝文人特定处境,面向古中国的时空。第三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与骆以军本人相像的叙事者,在当代收集或亲身经验的各种故事素材,包含把玩寿山石这种让有追踪骆以军脸书的读者会觉得可亲可爱,同时又能牵出当代人文艺术商业模式建立过程的视野。 “未来─现在─过去”三种小说时空的视野在行文的过程中刻意地彼此交叠,等于让这两种时空视野互相补述(像是,让古代牢狱中服侍老囚的女子自述二十世纪台湾人的身世),互相补述的过程呈现两者的异同之处,两种情境互为隐喻的过程也就自然完成了。这是唯有小说这种叙事艺术才能呈现的诗意。在《明朝》中当代时空的素材常常采用这样手段,作为另外两个时空行文时的重要血肉。 后设技法消解小说幻术 因为时空视野交叠的形式特征,读者被引导成为一位后设读者,时时刻刻意识到眼前所读是骆以军所述,而非意图让读者长期沉浸的幻术时空。也因为读者与文本的关系基本确立了,不同时空视野的切换在阅读时就更明显──像是,“我”与自己培育的明朝文化载体机器人的互动会是一个完整的段落,跟下一个段落(例如“我”跟其他被影射的、各种字母代号的当代人物的精彩互动)都有泾渭分明的世界观转换感──毕竟读者横竖都要当一名后设读者的,靠单一段落的素材魅力来让读者一再获得沉浸感,显然比投注文字资源跟设计成本到叙事学公式上更经济一些。对大众小说的爱好者来说这样的取舍可能比较陌生,但为了有效提升创作者本意的传达率,刻意地阻绝某些受众需求,反而是在艺术领域常见且合理的引导方式。 本来作为外框架的科幻世界观反而被骆以军的惯用的小说形式消化了,像是凤梨果肉的酵素反而在消化人类口腔的蛋白质那样。这也是有趣的事,科幻小说已经是一个非常强力的,具高度弹性的框架,但对骆以军来说,有些效果似乎只能依靠后设的技法才能营造出来。也许就像电视节目的“转场”这一技法的实际意义不在于衔接,而在于强调断裂本身。后设技法“消解小说幻术的说服力”这让大众读者觉得较负面的副作用,很可能才是骆以军小说美学体系里难以割舍的重要环节。 文明的灭绝 举例来说,将“文明灭绝”作为核心意象,具有非常强大的感染力。这是一个时空尺度非常巨大的动词,却可以存在于几乎任何人的心中(谁都不免是某个微小文化的末代继承者),而且,总是迫近。这部分的思辨在《明朝》全书的最高潮,几乎是最戏剧性的第十三章,直白地跟读者说出“我已经不可能只是我”(第285页),文明与个体的概念在当代资讯环境下如何无可避免地被消解,而某些个体的死亡几乎等价于一个文明的灭绝。但,如果我们只是直接这么阅读的话,就又会把“文明”这个概念读小了,它可以连接到上世纪中国文人流亡到台湾后,试图建立一个全面等比例微缩的中国文明的尝试,也可以连接到台湾人数十年来都非常熟悉的“亡国感”上。“文明”这个抽象概念必须被读者内化,而不是仅仅只是特定的实例,因为特定的实例往往就会被快速连结到特定的立场与特定的反应。而一旦让读者落入这种可预期的、僵化的反应,骆以军作为小说家的哲思馈赠就无法达成。于是乎,“将灭绝的太阳系文明”这一隐喻投射的对象,在小说中是随章节流变的。骆以军一边为这个核心隐喻增添血肉,又一边透过后设技法的副作用、透过“我”对社会各种固定反应的忧愁,明示暗示读者,不要太快接受眼前的一切。最后才能抵达骆以军试图在读者心中建立的“文明”一词所对应到的概念,同时拥有抽象的一般性,又拥有对应各个可能实例的饱满血肉。 这是非常小说式的抽象概念阐述法,比起直接援引一个名词,小说家更倾向于用幻术演示,而如果概念的抽象性让读者难以一次捕捉到,小说家就会多重复几次──通常是两次或三次──让读者的心智自行捕捉到这几个连续实例的共同高频共鸣点。 有多少骆以军的评论者会忍不住在他们的书评中模仿骆以军的语言呢?骆以军的语言在表达力上的卓越性能,可以让书写者大量倒出心里的抽象概念,而不用找一个生冷僵化的词去对应它们。要比喻的话,骆以军的小说语言跟日常的逻辑推论语言,恰好像是人工智慧与程式语言的差别。程式语言设定明确的变数、函数,然后明确地去推演符号之间的运算。人工智慧则是把训练用的资料喂给神经网路,神经网路是否理解了又或者如何理解,其实都无法确定。喂完无数张石虎的照片跟无数张猫的照片,准确率优化到跟人类一样高甚至超越人类时,我们总可以说这个神经网路学会了辨别石虎照片跟猫照片的方法。骆以军的小说语言不断喂食各种幻术素材,像是不断喂食训练用的资料给读者们。在很短的篇幅内检视,其传达率可能是比日常语言低的,但随篇幅不断拉长,(作者没有失误的话)其意义会渐趋明确。 由“我”的情感与世界观作为基底 用这个方式去理解《明朝》,就不难理解,为何小说的章节之间有完全悖反叙事学的断裂感了。《明朝》实际上是一个从最抽象核心一路往下分支,抽象概念与实例的树状结构。章与章、故事与故事、段与段、句与句、词与词,是不必在因果或时间上连续的,它们之间的关连方式是高频泛音的共鸣。也因为真正的目标是高频泛音的共鸣,其馀的血肉素材就拥有高度的自由度,得以容纳各种乍看之下跟《明朝》不具有紧密关系、但极度诱人的素材,例如那些跟其他作家的八卦互动。这些标志性的素材就像村上春树喜欢卖弄他的中产阶级品味一样,比较多是美学效果上的优势,因为走钢索的难度极高:这些素材要能生效,就必须看起来像是真的;但如果被当成真实来解读,就会遭遇伦理性的质疑。小说中也后设地再度强调,“私小说”并不是解读这些素材的理想标签。这个走钢索的难有两个层面,一是它在两种失败之间(失效或者被当成真实)几乎没有空间。一是,作为小说,意义的定夺终由读者自行决定。也许这些素材的理想读者,是那些被窥看感勾起兴趣,顺利解码出仿佛可以参照的现实人物,却又拒绝将这一切素材当成事实来诠释的读者。而透过各种手段增加这样的理想读者的比例,就是这个钢索难题的解决方案。 这个时候,后设技法“消解小说幻术的说服力”在整体策略的检视下,就更有功能性的意义了。 《明朝》非常现代主义地,用特定技术将小说的“意义”与“魅力”各自完成之后,系统性地整合在一起。在现代主义宏观架构之间填充的血肉,骆以军的抒情性占据重要的成分,读者完全可以同伤共感。我们甚至能说,《明朝》各章节间高音共鸣的特定环节就是某种特定的情感。也可以说,全书后期戏剧性的高潮大逆转,不是依靠外部事件势力的兴衰,而是由“我”的情感与世界观作为基底。 但要说《明朝》是向内封闭的世界吗? 在小说里,被世界的规则给完全抹销的河马这一物种,成了“我”被世界完全击溃、最黑暗的章节末尾的救赎象征。它们在小说前期被宣告灭亡,但却突然出现,在铁皮屋外抽烟的“我”与小说家W眼前奔跑,两人凝视河马群奔跑的这一瞬间,像是在凝视潘朵拉的箱底安放的希望。它们对“我”跟身旁的小说家W来说甚至还不算是人类,想必也是完全无法沟通的吧?其回归也完全是超出“我”的理解之外。但“我”却在乎这些,理应完全无法触及自身忧伤核心的河马。《明朝》的绝望是《三体》式的绝望,冰冷世界物质性法则下,本应无比确实的绝望,照道理来说不会有任何回转的可能。却因为河马撕裂时空奔跑而来的这一事实,微微撼动了《明朝》的绝望前提。这也许象征了“我”对世界与未来的谦卑:即便是宇宙中一颗即将灭亡的星球,也不必然就是孤独。 本文作者 | 李奕樵耕莘青年写作会成员。秘密读者成员。曾获林荣三文学奖小说奖二奖,入选九歌一○二年小说选。★ 【知音如此】不一样的陈雪 X 骆以军★【作家特写】预知毁灭纪事:专访骆以军《明朝》
+ More【采访后记】从波拉尼奥到脸书 从无人知晓的九零年代赖活到现在
骆以军与陈雪像台湾文坛的苦行僧,拿笔写作是自我鞭笞。尽管文学起点不同——骆以军自颓丧奇谲的现代中文迷宫降生,陈雪则以敢于暴露异端的酷儿姿态露面——两人横跨世纪末,自热闹又荒芜的九零年代写到现在,有份相濡以沫的情谊。他们三十多岁认识,算算已二十年。 2008年陈雪忧郁症发,打电话给骆以军求助,要他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骆以军说:「难道你不想看看我们六十岁写的小说吗?」六十岁还没到,两人前后交出重磅新长篇──骆以军的《明朝》与陈雪的《无父之城》。 同时出书,又是好麻吉,便理所当然的想将两人兜起来受访。采访时,骆以军话多,陈雪话少。然而,陈雪总知道骆以军下一句要说什么,体贴的帮他接话。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骆以军说话像天女散花。正确接落,靠的是绝佳默契。两人碰头,陈雪便对骆以军说:「我觉得你的文笔变了,变雅了。」骆以军问她:「你有看出哪里是大赶稿时期写的吗?」彷佛对彼此作品都心照不宣,哪里好哪里欠了一点。 骆以军与陈雪今年同时交出重磅长篇小说——《明朝》与《无父之城》。两人碰头,陈雪便对骆以军说:「我觉得你的文笔变了,变雅了。」骆以军问她:「你有看出哪里是大赶稿时期写的吗?」彷佛对彼此作品都心照不宣,哪里好哪里欠了一点。 采访一开始,谈到两人花费多年心力的字母会创作计划。骆以军语带感概的说,写到「B巴洛克」的时候,大家还元气十足,写到「S精神分裂」就泄气了,「但陈雪还是很有干劲。」 「这六年很像拿剃刀在刮我的脑袋,把所有思绪都刮下来,其实是很不舒服的极限运动,但又是很顶尖的作为。至于写长篇,是很私人的事,很幸运我们可以写这么厚。」骆以军说。 采访最教我印象深刻的,是谈到网络脸书对他们的影响。两人的身分除了职业作家,更身兼无给职网红──因为作家很难有业配。骆以军同辈作家曾被黄锦树称为「内向世代」,深受电视视觉文化影响。进入网络世界后,内向世代是否转向了?陈雪说她以前关在家里写作,很少朋友,成为网红以后,脸友的只言词组常常带给她温暖。会不会妨碍创作?陈雪说:「只要我控制时间追剧就好。」 骆以军更极端,「2002年以前我是原始人,不会打字,没经过MSN、部落格、网志等,34岁以前我是脸书的局外人。但沾上脸书后,刚开始还好,现在真的像中毒。」他的经验跟陈雪很像,「前脸书的我跟陈雪都是怪怪的宅男宅女,很害羞有人群焦虑,很容易被很小的事件击垮,爆掉。」 「以前我们想成为乔伊斯、卡夫卡、杜斯妥也夫斯基,但除非能有童伟格那样的意志,不然等待我们的命运就是爆掉。可是我意外沾上脸书这几年,太怪了,前几年我被长辈斥责说堕落了,现在则有人说我是被小说耽误的喜剧演员。很奇怪的部分是,我就像违建的大教堂,脸书上的留言哈拉像钢索,多少个晚上我忧郁症发作,想上吊,是他们支撑了我。然而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留言形成奇异的支撑线。」爆掉,是骆以军采访时常用的字眼。照他的说法,写小说的人都是在吸收核废料。 陌生的慰藉,除了脸书,还有来自智利的作家──波拉尼奥。骆以军跟陈雪都爱波拉尼奥。骆以军七月时身体很差,却发生了一件他口中很幸福的事,「我在杂乱的书柜发现四本波拉尼奥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应该是陈雪送我一本,黄崇凯送我一本,我自己本来有一本,然后某个中国文青又送我一本。之前我一遍都没看,拿到小旅馆翻,结果好得不得了。前阵子我家冷气坏掉,工人来修,需要书桌站。我清理脏得要命,有烟灰、放很久的蜜饯,甚至死蟑螂的书桌,又发现一本波拉尼奥的《遥远的星辰》。」 在旁的陈雪听了,直嚷嚷:「齁这本我没有,你看完借我。」接着,两人开始细数近来的阅读,骆以军说他读到大江健三郎、鲁西迪、帕慕克便停滞了(陈雪帮他补充还有韦勒贝克),直到遇见波拉尼奥的《2666》。「这就像你以为自己是纵欲过度的浪子,已了却凡心,却发现感官的触须还能整个炸开。」骆以军说。 陈雪与骆以军三十多岁认识,算算已二十年。在创作的路上,彼此照亮也彼此照料。采访尾声,骆以军说:「我们真的可以组一个团体出道。」 波拉尼奥的小说是遥远的星辰,照亮了一万八千公里外小岛上的作家。一辈子写流浪、失意者的波拉尼奥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慰藉吧?小说家与小说家,恒星与恒星,彼此照料也彼此照亮。 「我们真的可以组一个团体出道。」骆以军对陈雪说。
+ More【作家特写】预知毁灭纪事:专访骆以军《明朝》
立刻阅读:《明朝》 骆以军有疾,他的老师杨泽常常要他不要看太多书,说他的脑袋在发炎。采访时,骆以军听了我一长串的问题,先道歉说他今天状态不好,结果说起话来还是太阳风暴等级的密度。 见到一同受访的陈雪,他拿出礼物送她和她新婚伴侣早餐人。陈雪推托,骆以军便说:「这个送你,说不定下次我就不在了。」陈雪只得拍了他一下,说:「乱说!」便默默收下。打开,是两颗骆以军近来沉迷收藏的石头。 病体与文体,是互为因果,还是彼此摧枯拉朽?在《匡超人》里,骆以军已展现他如何超克「破鸡鸡」,藉由书写让疾病的隐喻爆破成意义的黑洞。到了新作《明朝》,骆以军对未来的注目与好奇,已超越自身的病体,以及眼前的惘惘威胁,而是对文明将弃的孤注一掷。 当文明迎向灭亡 要认识《明朝》,得先知道它依傍的对象《三体》。《三体》是中国作家刘慈欣于2006年创作的科幻小说,叙述人类文明之外,还有超越人类、绝对高等的三体文明。当地球发出的讯号被三体文明拦截,两个不对称的文明就此展开博弈较量。小说最终,刘慈欣设想了掷向人类的终极武器「二向箔」,使太阳系变成二维平面。光辉灿烂与邪恶败德的文明都无所遁逃,迎向奇异又绚烂的毁灭。只有一船之人乘着最先进的曲率引擎飞行器免于平面化。 骆以军不否认推崇《三体》,「我是踩在刘慈欣的巨人肩膀上写《明朝》。《明朝》讲的便是不同于《三体》最后,人类没有曲率引擎,没有任何逃生的可能。当地球人类已在三体威胁下将灭,国家结构崩坏,邪教圣教并生,很多资本支持的类国家型态便开始发明新技术——虽然人类肉体无法存留,但人类建立的文明可以透过远程投射,在无边际的宇宙,历经漫长的流浪,等待重启。」 小说里,不同类国家型态有各自的投射计划,其中一个便是由华人团队选择投射的「明朝文明」。这设定不无讽刺,人类历史终结,人类的发明却能描述人类可能「是什么」。我想起《银翼杀手》著名的「雨中泪水独白」,近半神的生化人死前呢喃:「我曾见过令你们人类难以置信的事情。我看到过战舰在猎户座肩旁熊熊燃烧,也曾看到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旁的黑暗里闪耀。所有的那些时刻,都将消逝在时光中,一如泪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 变态与美的极致 听骆以军说话必须很专心,因为他调度的信息量非常大,且千回百绕,在你以为要离题之际,又给出问题的核心答案。就像谈新作《明朝》,骆以军丢出了一个世代的小说家课题,从近代长篇小说的发展到台湾现代主义信奉者的无以为继。 但小说家跳出来说死亡的时刻还没到,至少得先看段明朝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是明朝?骆以军说,明朝是人类文化不可思议的时刻,在变态与美之间达致无与伦比的境界,「从朱元璋到崇祯,是人类变态马戏团的大展演,明朝每个皇帝都搞屠杀,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到武宗更不用说。然而,这个朝代是全球白银最大的输入国,能做出有如神灵在其上舞动的青花瓷,万历五彩,成化斗彩,也是美到不行。」 因此,小说家好奇:这么变态的王朝为何可以运转?「支撑这个王朝的文官系统很虚伪,儒教系统的文人可以因为利益分配自主运转,官员打炮,养小三,小三再帮你洗钱。」骆以军形容,明朝就像玲珑球,把一个象牙雕成十多层又全部不相连,一个孔一个视野,从这里看是官员淫人妻妾,从那处看是仇英的〈汉宫春晓图〉。 没有比不厌精细的变态更变态的了。如果明朝已远,骆以军召唤它又是为何?骆以军说,这个系统在中国或台湾还存在,「你会看到这么黑暗的统治者,这么酱缸的社会,没有正义可言,但这些十六世纪的人却长出徐渭美如梦幻的画作。」 「这些在黑暗中创作的人,就像波拉尼奥。」波拉尼奥是智利小说家,他的小说往往以遭受军政府迫害的知识分子、流亡者、艺术家为主角,也是骆以军近年一再捧读的作家。波拉尼奥是阅读《明朝》一个遥远的线索。 小说家与国家暴力 明朝亦是我朝。知识分子面对的苦难,以更细微缜密的方式铺成康庄大道。「《三体》有很多寓言可解读,二维平面化就像中国在莫言之后,无法讨论到后六四。」《三体》或者说《明朝》隐然嵌合现下此刻的中国。「现在中美贸易战,我认识很多三十多岁的中国人正面临全球化的暴力,他们都厉害得不得了,却都陷落在《三体》的预言中,未来只有必然的,与之前梦想的辉煌颠倒的,一种压扁的,感受上的二维箔化。」 骆以军有一天读了波拉尼奥的小说,很生气的在群组里干诮,说中国跟台湾的第一线小说家太不用功了,没有能力与这个世代对话,或永远只能是迟到的叙述,「后来我后悔了,这样冒犯很多人。接着,我发现自己调度的情感非常脸书,很直观,就是挺或否。如果是波拉尼奥,他可以掌握那些藏在历史之外一个个消失的人。」 「我觉得波拉尼奥的小说可以解释许多政治运动,包括运动的正反对立,还有处在其中尴尬者。最重要的是,在他笔下每一个人都是纯质的,无边下坠的,这是波拉尼奥最了不起的地方。」 当代作家如何写政府的告密者,为运动失败哭丧的人,不能到场或到场了失踪的二流作家?这或许是骆以军高度赞扬波拉尼奥,而没有说出口的。 吃了三十年的毒 不耐烦的读者可能会问,那骆以军自己呢?他如何书写这个世代?骆以军的回答要以百年计,得追究长篇小说的始源。骆以军认为,当我们意识到长篇小说是帝国的概念,才能理解小说家享尽痛苦与荣耀的位置,「没有网络的时代,只有帝国才能支撑起小说的格局,就像一个房间里,同时有诗人神学家革命家,又有勾心斗角的贵妇,还有征战沙场的将军,势必得是帝国偌大的房间。」 那不曾是帝国的台湾呢?骆以军说,台湾有既是悲哀又是礼物的现代主义洗礼。何以言悲哀?「我们二十岁开始信仰西方现代主义,那一套一个齿轮卡另一个齿轮,如此庞大的运转,其实是二十世纪单一人类不能承受的暴力,屠杀犹太人,一战二战,基督教崩坏,共产主义出现,渐渐的西方人也发现自己同胞在印度搞别人,美国在南美阿拉伯摧毁别人家。」 小说家书写与搏斗的对象如此庞大而狡猾,写作却宿命般是一个人的志业,下场便是,「我一个正常的好人,吃了三十年的毒,就从一个快乐的牡羊座青年爆掉了。」台湾的文学环境也加速一批批吃了现代主义的毒的作家毒发。「职业小说家不应为了生活去讲一场三千六的演讲。」骆以军说。 爆掉的骆以军现在每天睡到中午,46岁后便觉得「自己职业运动员般操课的阅读渐渐不行了」。中午后他固定从一点写到五点。以前晚上小孩睡了,两三点睡前还能看书,现在体力已经负荷不了,「现在只能挂网,结果回头一看,干,他们也在挂网。」 骆以军形容自己像武士,披着无用的盔甲,挥起不见血的刀刃。盔甲看似坚硬,底下是伤痕遍布。日没黄昏,四顾茫茫,曾几何时,同时期的写作者走了好几个。武士会是最后的武士吗?骆以军要用他的小说注视这个时代到最后。 骆以军说,领受现代主义的爆掉作家人生,走到极致就像舞鹤、袁哲生,其他如黄锦树、董启章都曾大病一场。唯一的例外,是童伟格。童伟格像修道僧,过得很苦,但总是微笑待人。骆以军坦言,他对早一步自杀的同辈感到愤怒,常想他们为什么那么早就去了?「他们好歹要走到我这个年纪再爆掉。」 「我二十岁决定写小说,当时便觉得这是极限运动,不知道可以走多远,但我是很努力的人,时光印证,我的天赋也不错。写到四十、五十岁,我发现自己变成了武士,着一身盔甲,持刀挥空,遇到生病、经济困难,或是江湖打击。基本上我是很孤独的,但大家都以为我很哈啦。」 一旁的陈雪跟骆以军一样,都曾面对疾病折磨。陈雪在脸书提到2008年她忧郁症发作,打电话给骆以军,要骆以军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骆以军说:「你难道不想看看我们六十岁写的小说吗?」距离六十岁还有十年,骆以军先交出了《明朝》。 直视到最后一刻 《明朝》何尝不是骆以军本人的远程投射计划?在病体与亡国的可能下,想永续言说与书写的欲望。骆以军说,亡国感这件事,并不陌生,「我老爸的中华民国在我认知里已经亡国,所以我写《西夏旅馆》。我跟哥们打气,说即使明朝亡了,还是能长出《陶庵梦忆》这么美的作品,一百年后还有《红楼梦》,身为文人不要害怕,要目睹这一切。」 然而,目睹了,读者可能不领情,「很多人读完《女儿》气得爆干摔书,但很多人不知道那让人爆干的,正是我给读者的礼物。」听到此言,读者或许会再摔一次书。且慢,听骆以军以汤显祖《牡丹亭》为例,讲述文学在虚境之中的魔力。 「《牡丹亭》的故事超怪,一般人只解读是发春的少女,但它是一个死去的少女预知了未来的事,又以鬼魂身分要一个男的挖出她的尸体,最后她又活回来了。这中间还隔了好几年,就像你做了一个春梦,梦到一个小学生,太春了你就死了,这中间小学生长成成年人,你还是维持美女状态,结果你复活了,跟成年的他恩恩爱爱。很怪却美到爆。」 一场幻中之幻,是骆以军给《牡丹亭》下的批注。「你不知道明朝人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又是怎样的个体被挤压后才能看见这样的风景。」挤压,毁灭,二向箔,潦倒与贫病,一切都失去意义之前,这座曾经热闹一阵的多情小岛,有一位小说家向宇宙递出了他的满纸荒唐言——《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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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骆以军 著出版日期:2019/9/2★ 骆以军重构维度、跨次元的小说对话★ 用时间交错的形式“以史为镜”,呈现文明抽离时间后的样貌★ 从牡丹亭到奥德赛,横跨文明、科技与艺术的幽黯展演“这是我的梦外之悲,或可称之为:科幻版的《牡丹亭》。”——骆以军比孤寂还空阔,比华丽还银光灿烂;比文明灭绝的哀叹,还要急管繁弦乱煞流年……★骆以军首部跨次元对话长篇钜作★小说家将时代全景注入AI机器人,于万年后射出病暗之美:党争、青花瓷、牡丹亭、妓院、戏台、美妇、酒馆……文士们攀上小说家记忆中永和巷弄长长的阶梯,讨论他早已核爆多次的心灵。那时,地球进入梦中之梦的延搁、打转,如同长列火车车厢,而太阳系将被降维成画。当AI机器人踏上漂流之途,他乍然回头,看见了——※“我们在明朝吗?”“不然呢?难道明朝已经被取代了吗?”“或者我们的‘明朝’星球曾经有过一个造物者?”我预计,当载著机器人的飞行器成功离开地球后的猛然一瞥,他将如刘慈欣所说,看到太阳系成为梵谷的〈星空〉,不过计程车司机告诉我并非如此。“严格来说,我们都是一堆墨。”司机是这么说的。※当更高文明将投来“二向箔”使整个太阳系成为二次元,地球仍造不出足以载运人类逃脱的超远距飞行器。于是各国成立了不同的实验室,研发大数据AI机器人进行文化保存计画。机器人将如奥德赛,经历上万年、甚至数十万年在无垠宇宙中的漂流,最后登陆某颗遥远孤绝的行星。再以预存的大数据资料提炼这颗星球之金属,开始复制与自己相同的机器人,重新启动、覆盖、繁殖那个曾经栩栩如生存在过,黑暗、变态、幻美,层层缠缚又渴望自由的文明——名为“明朝”之星球。其中,位于“明朝”实验室的我正将整个时代正作为全景档案,输入AI机器人——包括明朝皇帝的病态疯狂一系遗传,党争与阉宦等中国历史中最黑暗的中枢,以在遥远的未来再次提炼出青花瓷,重现《牡丹亭》、《金瓶梅》、《儒林外史》,或仇英、唐伯虎、文徵明这些天才艺术家的文明。那将是个《陶庵梦忆》、《板桥杂记》所描述的繁华如梦景象,餐馆酒店、寺院、烹茶、织工、雕刻师、印书馆、那样一个冻结的时空。而仇英、李贽、徐渭等人在小说家的聚会中与我同处一室。我们谈论著钱谦益与柳如是那不可说、不可尽信的谍中谍情事,以及明朝星球上分属釉上和釉下,彼此渲氲斗彩的心灵秘境。作者简介:骆以军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创作组、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研究所毕业。编过年度小说选,常任各大文学奖评审。曾获二○一八第五届联合报文学大奖、第三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首奖、台湾文学奖长篇小说金典奖、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台北文学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推荐奖,及多届新闻媒体的年度好书等。著有:《也许你不是特别的孩子》、《计程车司机》、《纯真的担忧》、《匡超人》、《胡人说书》、《肥瘦对写》(与董启章合著)、《愿我们的欢乐长留》、《女儿》、《小儿子》、《弃的故事》、《脸之书》、《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梦游街》、《西夏旅馆》、《我爱罗》、《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降生十二星座》、《我们》、《远方》、《遣悲怀》、《月球姓氏》、《第三个舞者》、《妻梦狗》、《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红字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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