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写】预知毁灭纪事:专访骆以军《明朝》
文|翟翱
2019-09-11
骆以军有疾,他的老师杨泽常常要他不要看太多书,说他的脑袋在发炎。采访时,骆以军听了我一长串的问题,先道歉说他今天状态不好,结果说起话来还是太阳风暴等级的密度。
见到一同受访的陈雪,他拿出礼物送她和她新婚伴侣早餐人。陈雪推托,骆以军便说:「这个送你,说不定下次我就不在了。」陈雪只得拍了他一下,说:「乱说!」便默默收下。打开,是两颗骆以军近来沉迷收藏的石头。
病体与文体,是互为因果,还是彼此摧枯拉朽?在《匡超人》里,骆以军已展现他如何超克「破鸡鸡」,藉由书写让疾病的隐喻爆破成意义的黑洞。到了新作《明朝》,骆以军对未来的注目与好奇,已超越自身的病体,以及眼前的惘惘威胁,而是对文明将弃的孤注一掷。
当文明迎向灭亡
要认识《明朝》,得先知道它依傍的对象《三体》。《三体》是中国作家刘慈欣于2006年创作的科幻小说,叙述人类文明之外,还有超越人类、绝对高等的三体文明。当地球发出的讯号被三体文明拦截,两个不对称的文明就此展开博弈较量。小说最终,刘慈欣设想了掷向人类的终极武器「二向箔」,使太阳系变成二维平面。光辉灿烂与邪恶败德的文明都无所遁逃,迎向奇异又绚烂的毁灭。只有一船之人乘着最先进的曲率引擎飞行器免于平面化。
骆以军不否认推崇《三体》,「我是踩在刘慈欣的巨人肩膀上写《明朝》。《明朝》讲的便是不同于《三体》最后,人类没有曲率引擎,没有任何逃生的可能。当地球人类已在三体威胁下将灭,国家结构崩坏,邪教圣教并生,很多资本支持的类国家型态便开始发明新技术——虽然人类肉体无法存留,但人类建立的文明可以透过远程投射,在无边际的宇宙,历经漫长的流浪,等待重启。」
小说里,不同类国家型态有各自的投射计划,其中一个便是由华人团队选择投射的「明朝文明」。这设定不无讽刺,人类历史终结,人类的发明却能描述人类可能「是什么」。我想起《银翼杀手》著名的「雨中泪水独白」,近半神的生化人死前呢喃:「我曾见过令你们人类难以置信的事情。我看到过战舰在猎户座肩旁熊熊燃烧,也曾看到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旁的黑暗里闪耀。所有的那些时刻,都将消逝在时光中,一如泪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
变态与美的极致
听骆以军说话必须很专心,因为他调度的信息量非常大,且千回百绕,在你以为要离题之际,又给出问题的核心答案。就像谈新作《明朝》,骆以军丢出了一个世代的小说家课题,从近代长篇小说的发展到台湾现代主义信奉者的无以为继。
但小说家跳出来说死亡的时刻还没到,至少得先看段明朝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是明朝?骆以军说,明朝是人类文化不可思议的时刻,在变态与美之间达致无与伦比的境界,「从朱元璋到崇祯,是人类变态马戏团的大展演,明朝每个皇帝都搞屠杀,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到武宗更不用说。然而,这个朝代是全球白银最大的输入国,能做出有如神灵在其上舞动的青花瓷,万历五彩,成化斗彩,也是美到不行。」
因此,小说家好奇:这么变态的王朝为何可以运转?「支撑这个王朝的文官系统很虚伪,儒教系统的文人可以因为利益分配自主运转,官员打炮,养小三,小三再帮你洗钱。」骆以军形容,明朝就像玲珑球,把一个象牙雕成十多层又全部不相连,一个孔一个视野,从这里看是官员淫人妻妾,从那处看是仇英的〈汉宫春晓图〉。
没有比不厌精细的变态更变态的了。如果明朝已远,骆以军召唤它又是为何?骆以军说,这个系统在中国或台湾还存在,「你会看到这么黑暗的统治者,这么酱缸的社会,没有正义可言,但这些十六世纪的人却长出徐渭美如梦幻的画作。」
「这些在黑暗中创作的人,就像波拉尼奥。」波拉尼奥是智利小说家,他的小说往往以遭受军政府迫害的知识分子、流亡者、艺术家为主角,也是骆以军近年一再捧读的作家。波拉尼奥是阅读《明朝》一个遥远的线索。
小说家与国家暴力
明朝亦是我朝。知识分子面对的苦难,以更细微缜密的方式铺成康庄大道。「《三体》有很多寓言可解读,二维平面化就像中国在莫言之后,无法讨论到后六四。」《三体》或者说《明朝》隐然嵌合现下此刻的中国。「现在中美贸易战,我认识很多三十多岁的中国人正面临全球化的暴力,他们都厉害得不得了,却都陷落在《三体》的预言中,未来只有必然的,与之前梦想的辉煌颠倒的,一种压扁的,感受上的二维箔化。」
骆以军有一天读了波拉尼奥的小说,很生气的在群组里干诮,说中国跟台湾的第一线小说家太不用功了,没有能力与这个世代对话,或永远只能是迟到的叙述,「后来我后悔了,这样冒犯很多人。接着,我发现自己调度的情感非常脸书,很直观,就是挺或否。如果是波拉尼奥,他可以掌握那些藏在历史之外一个个消失的人。」
「我觉得波拉尼奥的小说可以解释许多政治运动,包括运动的正反对立,还有处在其中尴尬者。最重要的是,在他笔下每一个人都是纯质的,无边下坠的,这是波拉尼奥最了不起的地方。」
当代作家如何写政府的告密者,为运动失败哭丧的人,不能到场或到场了失踪的二流作家?这或许是骆以军高度赞扬波拉尼奥,而没有说出口的。
吃了三十年的毒
不耐烦的读者可能会问,那骆以军自己呢?他如何书写这个世代?骆以军的回答要以百年计,得追究长篇小说的始源。骆以军认为,当我们意识到长篇小说是帝国的概念,才能理解小说家享尽痛苦与荣耀的位置,「没有网络的时代,只有帝国才能支撑起小说的格局,就像一个房间里,同时有诗人神学家革命家,又有勾心斗角的贵妇,还有征战沙场的将军,势必得是帝国偌大的房间。」
那不曾是帝国的台湾呢?骆以军说,台湾有既是悲哀又是礼物的现代主义洗礼。何以言悲哀?「我们二十岁开始信仰西方现代主义,那一套一个齿轮卡另一个齿轮,如此庞大的运转,其实是二十世纪单一人类不能承受的暴力,屠杀犹太人,一战二战,基督教崩坏,共产主义出现,渐渐的西方人也发现自己同胞在印度搞别人,美国在南美阿拉伯摧毁别人家。」
小说家书写与搏斗的对象如此庞大而狡猾,写作却宿命般是一个人的志业,下场便是,「我一个正常的好人,吃了三十年的毒,就从一个快乐的牡羊座青年爆掉了。」台湾的文学环境也加速一批批吃了现代主义的毒的作家毒发。「职业小说家不应为了生活去讲一场三千六的演讲。」骆以军说。
爆掉的骆以军现在每天睡到中午,46岁后便觉得「自己职业运动员般操课的阅读渐渐不行了」。中午后他固定从一点写到五点。以前晚上小孩睡了,两三点睡前还能看书,现在体力已经负荷不了,「现在只能挂网,结果回头一看,干,他们也在挂网。」
骆以军形容自己像武士,披着无用的盔甲,挥起不见血的刀刃。盔甲看似坚硬,底下是伤痕遍布。日没黄昏,四顾茫茫,曾几何时,同时期的写作者走了好几个。武士会是最后的武士吗?骆以军要用他的小说注视这个时代到最后。
骆以军说,领受现代主义的爆掉作家人生,走到极致就像舞鹤、袁哲生,其他如黄锦树、董启章都曾大病一场。唯一的例外,是童伟格。童伟格像修道僧,过得很苦,但总是微笑待人。骆以军坦言,他对早一步自杀的同辈感到愤怒,常想他们为什么那么早就去了?「他们好歹要走到我这个年纪再爆掉。」
「我二十岁决定写小说,当时便觉得这是极限运动,不知道可以走多远,但我是很努力的人,时光印证,我的天赋也不错。写到四十、五十岁,我发现自己变成了武士,着一身盔甲,持刀挥空,遇到生病、经济困难,或是江湖打击。基本上我是很孤独的,但大家都以为我很哈啦。」
一旁的陈雪跟骆以军一样,都曾面对疾病折磨。陈雪在脸书提到2008年她忧郁症发作,打电话给骆以军,要骆以军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骆以军说:「你难道不想看看我们六十岁写的小说吗?」距离六十岁还有十年,骆以军先交出了《明朝》。
直视到最后一刻
《明朝》何尝不是骆以军本人的远程投射计划?在病体与亡国的可能下,想永续言说与书写的欲望。骆以军说,亡国感这件事,并不陌生,「我老爸的中华民国在我认知里已经亡国,所以我写《西夏旅馆》。我跟哥们打气,说即使明朝亡了,还是能长出《陶庵梦忆》这么美的作品,一百年后还有《红楼梦》,身为文人不要害怕,要目睹这一切。」
然而,目睹了,读者可能不领情,「很多人读完《女儿》气得爆干摔书,但很多人不知道那让人爆干的,正是我给读者的礼物。」听到此言,读者或许会再摔一次书。且慢,听骆以军以汤显祖《牡丹亭》为例,讲述文学在虚境之中的魔力。
「《牡丹亭》的故事超怪,一般人只解读是发春的少女,但它是一个死去的少女预知了未来的事,又以鬼魂身分要一个男的挖出她的尸体,最后她又活回来了。这中间还隔了好几年,就像你做了一个春梦,梦到一个小学生,太春了你就死了,这中间小学生长成成年人,你还是维持美女状态,结果你复活了,跟成年的他恩恩爱爱。很怪却美到爆。」
一场幻中之幻,是骆以军给《牡丹亭》下的批注。「你不知道明朝人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又是怎样的个体被挤压后才能看见这样的风景。」挤压,毁灭,二向箔,潦倒与贫病,一切都失去意义之前,这座曾经热闹一阵的多情小岛,有一位小说家向宇宙递出了他的满纸荒唐言——《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