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写】缩小一座岛屿的可能性:陈雪谈《无父之城》-鏡文學

作家特写

【作家特写】缩小一座岛屿的可能性:陈雪谈《无父之城》
文|翟翱 2019-09-11

 

立刻阅读:《无父之城》
 

陈雪笔下的女孩像易碎品。看上去有种颤颤巍巍的美,却会扎人。

 

过去,我们看过那些很酷又易碎的陈雪女孩,纪大伟口中的罢家者——藉逃离原生家庭,重新协商最亲密又最具杀伤力的人与人的关系。女孩往往来自很奇怪的家,她们出走、抗拒父母,与陌生人建立新关系,让读者在九零年代认识真正的破碎之心,也可能是美好的。

 

到了新作《无父之城》,陈雪女孩有了更迷离的面貌。女孩是罗生门,是恶的培养皿,《无父之城》便是封存一整个台湾的浅浅的器皿。


   
女孩到哪去了
 

无父之城》是陈雪第十本长篇小说,以一宗小镇少女失踪案,寻人者与失踪者间的对位,带出一代人的创伤,其中有国家难以言说的白色恐怖,也有小我不被爱的缺口。前者是巨大的题目,陈雪却如精巧的裁缝般将之藏在谎言与证词,虚构与真实交织的故事中。

 

听起来有点残忍的作者正坐在我对面,近三个月前她与伴侣早餐人的合照因为同婚法制化登上了各大报。照片里,陈雪笑盈盈的,理所当然的散发喜气,让我不由得幻想「陈雪女孩」都到哪去了?从罢家到成家,陈雪用小说与自己的生命历程见证台湾的同志史。

 

读了《无父之城》,我才理解陈雪目光转移到更巨大的地方。关于写作,她也更有自信。「我想写一本让人欲罢不能的小说。」陈雪说。

 

「这是很奢侈的愿望,但年纪大了,作品多了,我想自己可以这样做,让类型元素丰富说故事的可能。写《摩天大楼》时这个技艺还不熟练,这一次则是全力以赴。」

 

陈雪口中的类型元素是犯罪题材。自上一本《摩天大楼》起,她便藉由犯罪元素,形塑更复杂的情节与深沉的人物。文本排列成恶的迷宫,逼迫读者走到最后。陈雪说这个技法来自很寻常的一件事——看剧。

 

「有一天,骆以军推荐我看《CSI犯罪现场》,我就坠入美剧世界。犯罪类型是一个方法,能让纯文学小说产生动能,这是过去我用现代主义无法达到的,同时增加可读性与影视感。解谜过程帮助读者进入,我则偷渡一些很难的议题。这是我熬夜看剧的心得。」


 
活体般的小镇
 

采访陈雪时,推她入坑的骆以军在旁。问到是否看过彼此的小说,骆以军说《无父之城》让他看到陈雪把想象变成了「活体」,不止是抽象层次的哲学概念,而是呈现活体的移动与视野。

 


陈雪谈新作有股女主人欢迎入住的自信。趁访谈空档,她问我:「怎么样?(小说)好不好看?」我当然(同时诚心的)说:「好看好看。」历经《摩天大楼》与字母会,陈雪的小说长出了独有的脸庞,不怕读者来挑战。

 

何以言活体?因为陈雪彷佛千万触须的摄影镜头,动态捕捉整个小镇。小镇的耳语、秘密与谎言,在小说里成为多声部的存在,「陈雪在有限的空间内,用巴洛克式的暴动把所有人类个体的故事悬念串起。」骆以军炫丽地点明《无父之城》的过人之处。

 

「有限」与「所有」,两个完全相悖的概念,却存在同一部小说。《无父之城》显然是陈雪继《摩天大楼》舒展拳脚后,尝试犯罪类型的练成之作。

 

无父之城》构思三年,早在《摩天大楼》前便有雏形,几次易稿,抛弃六万字,终成现在的版本。《无父之城》写作期间与字母会计划重迭,陈雪坦言,字母会藉小说试验各种哲学概念,不无影响她的长篇小说,读者当可在里头寻得踪迹。同时,字母会计划让陈雪厘清自己的小说路,「我没有复杂的哲学与学识,我的路就是说故事吸引人。写字母会时,我发现写某些故事会比较过瘾。」

 

《无父之城》的背景在虚设的中南部小镇,何以是小镇?小镇在台湾文学上其来有自,日治时期龙瑛宗写有〈植有木瓜树的小镇〉,将停滞的小镇及主角与熟成美好,又隐隐带腐败气息的木瓜勾连;现代主义狂飙年代,则有七等生的问题小镇,道德在此暧昧难解;此外,郑清文、陈雨航皆用小镇铺叙人情,搬演淡而不寡的日常。

 

陈雪说,她想用一栋大楼、一座小镇去观察这座岛屿,前者便是《摩天大楼》,至于后者,「当小镇已有质变,外来人进入封闭小镇,会引发怎样的连锁事件?」在此,小镇是异样的乡愁——里面的人想逃离,逃离后又怀念,也是台湾的缩影,同时像推理小说常见的暴风雪山庄舞台,死的,活的,困在同一个空间,还有凶手。


 
被爱摧毁的人
 

当所有人都被困住,本来就脆弱的人际关系更形紧绷。《无父之城》由是产生各种欲望的变体,包括父亲投水自尽的代笔作家兼叙述者汪梦兰,与一生都在寻求父爱代替品的失踪少女,她俩都与不同男子建立关系。

 

「我最想写的是汪梦兰与侦探陈绍刚之间若有似无,又带给彼此转机的关系。这是各种形式对爱的渴望与变形,以及这渴望与变形造成的问题。你能不能承受有人爱你?如果没有人爱你,你会变成怎样?被爱遗弃或糟蹋,你又会变成怎样?」

 

「里面的人多多少少都受到爱的摧毁。」陈雪总结。

 

此时,陈雪彷佛转换写《恋爱课》、《人妻日记》的感情专家陈雪老师。陈雪不讳言这个身分带给她很大的慰藉,「脸书上的『陈雪老师』,让我可以见到很多年轻人,这温暖了我。以前我过得很苦,关在套房写作,很少朋友,也不喜欢拍照,脸书让我面向粉丝或读者。有时我常常看脸书,错觉自己跟某人很熟,这算拓展吗?或许算吧。另一个层面,或许是同温层的局限。」

 

陈雪的回答颇让我意外。因为我访问过不少创作者,大多抱持远离脸书,以策创作生命安全的论点。陈雪却反其道而行的说,最大的缺点只是让她时间变少。

 

陈雪开始写作的时代,正是网络发展之际。网络消泯国家边界,缩短人与人的距离,虽是陈腔滥调,但对以感知触觉世界的小说家而言,从无到有,事关重大。

 

「网络让我到了这年纪还是非常有创造力,以前我觉得只能写自己的生命经验,不过可能是我追了太多剧,现在给我一个设定,再找数据,就可以写个八分。这跟以前读书不同。我觉得我可以形塑没有见过的人。网络媒体是我的军火库,以前会担心被影响变媚俗,但现在发现网络不会让我受困,而是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力量。」

 

陈雪的上网与写作之道,让我想起杨照在二十年前对她第一本小说《恶女书》的著名评论,认为陈雪的书写抽离了社会脉络,希望陈雪多「面对」社会。《无父之城》让人看见地方金权与宗教乱象,将视野上升至观看一座岛屿的高度,同时,更处理白色恐怖记忆,算不算面对社会?


   
发作中的集体创伤
 

谈到小说的白色恐布,陈雪说那是书写上一代记忆必然会碰触的,甚或发生在周身而不自知,「阿早的爷爷就是政治犯,结婚前我就知道,但以前都委婉地说『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我从一无所知到疯狂找资料,始终围绕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人去听演讲就被抓了,或是跟一个人吃饭,参加读书会就被抓了。」

 

陈雪写《无父之城》时,向一位研究白色恐怖的博士生请教,他帮陈雪调阿早爷爷的档案,发现他确实加入共产党。吸收他的人是著名的台共分子王忠贤。这个发现带给陈雪很大的冲击。

 


「陈雪老师」在脸书上谈感情经营,她的小说则是反面教材,告诉读者:被爱遗弃或糟蹋会变成怎样?「《无父之城》的角色几乎都受过爱的摧残。」陈雪说。

 

「这不止是冤错假,而是他们这样就该被杀坐牢吗?阿早爷爷只是宣誓,之后吸收他的人离开了,他没参与过任何组织,就被关了十年。很多人确实怀抱理想,这样的人有罪吗?如果没有,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后代?阿早的父亲,乃至阿早,都是一群曾经无父的人,这样的数量并不少。他不是无辜的,但他并不一定有罪。」

 

白色恐怖与孤寂的少女,父亲自杀的作家,失却家庭的侦探,共构成复杂又相互对话的困境。「我想说的是一个集体创伤,不止发作在当时,还影响好几代人。关于白色恐怖,我没有想写一个巨大的故事,所以留下一个隐喻一个线头,没有多写,没有少写。」

 

当小说家可以安心地说出自己「没有多写,没有少写」,该是非常有自信的吧?


 
真相之外的问题
 

我想起《无父之城》的女主角汪梦兰,身为一个创作者却无法写自己的故事,只能当代笔作家,直到某个转折点,才开启她真正的创作。陈雪也曾是代笔作家,「那时我初到台北,对写作是什么还很模糊,写了《桥上的孩子》,发现原来书写可以让我在世界有立足之地,我想汪梦兰也是类似的处境——可以写作,但对写作是什么,没有反身性的思考。」

 

汪梦兰获得书写自己故事的能力,是她听到了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那个故事的脸打动了她,让她想快速记下。大家都在找失踪的少女,每个人都想知道真相,但挖掘真相,会发现别的问题。」

 

什么问题?陈雪说,那是关于自我的抵达之谜,「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变成这样的人,我能不能重新启动自己?」

 

所以,《无父之城》真正的侦探不是别人,是误以为自己只是看热闹的读者。阅读此书的人,能否跟着代笔作家与侦探,一同走出迷宫。迷宫外,可能是笑盈盈(藏刀?)的陈雪,或拿斧头的杰克.尼克逊,也可能是等待你许久的另一个女孩直子。

 

陈雪的女孩散发猎物的气息。这一回,她征收了一座岛屿,布置成无父的城邦,猎物女孩在里头让所有猎人步入陷阱。

 

这是一座父亲缺席的城 消失与离开有各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