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现化系小说家李穆梅:干声四起的编辑人生也可以是奇幻舞台
文|翟翱
2019-08-20
李穆梅喜欢戴帽子。张爱玲说,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不由己的时候,身上那件外物能制造最贴身的环境。写作或许也有点这道理。
李穆梅的成名作是架空奇幻《诞降师》,洋洋洒洒六十万字,写一对掌握奇术──能赋无物以形体──的父女,面临国家巨大的进逼,女儿从而修练成长。乍看是完全的奇幻之作,李穆梅却说其实小说在影射北韩,是她看完报导文学《我们最幸福》构思的,「不过从来都没有人发现这件事。」
小说家怎样取舍与现实的距离,点化草木成精怪,同时保持其本性让人辨识,李穆梅藉甫完成的小说《编辑与笔的战斗指南》回答这个提问。
揪心情节是创作开端
三十多岁的李穆梅国二开始写作,十六岁出版第一本书,自认受动漫影响比文学小说来得多。因此,尽管出道甚早,她常觉得自己「不上不下」。有读者问她:「为什么要写悲剧?」她答不出来。或者说,答案太简单太技术性,李穆梅说她的小说常常始于「想到一个揪心的情节」,继续打磨,便得动用生离死别,然而很多读者不喜欢在小说中读到死亡。
也有读者抱怨她的文字太难,李穆梅喊冤似的说:「但我觉得根本不难啊。」或许是中文系训练,李穆梅对小说语言文字有一定要求,「用文字描述动作之快非常困难,我看很多写打斗的小说,都觉得里头人物动作很慢。因为追求速度感,仰赖更多文字,结果就是越写越慢。」这点在《编辑与笔的战斗指南》开头便可见得,女主角柯诗容正是在打斗喧嚣中登场——要一面描写电光火石的动作场景,一面介绍人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穆梅十六岁出版第一本小说,却常怀「不上不下」的忧虑,时而与同辈创作者感叹「缺乏舞台」。他们徘徊、游移于纯文学与轻小说之间。说穿了,或许是台湾一直缺乏大众文学的空间。《编辑与笔的战斗指南》便是李穆梅试图在偏轻的笔触中包装严肃职人议题的进击。
李穆梅曾在言情小说出版社工作一年,有天作者闹缺,老板问她要不要写写看,她就「下海」写了十二本之多,「写到后来很痛苦,因为言情小说很多东西不能写,却要作者不断制造纠结感,要又甜又虐,读者才会看下去。最后我真的想不到让读者揪心的方式。」但痛苦会过去,李穆梅开口一笑,说:「我的假牙钱都是靠写言情小说赚到的。」
怎样才叫作够努力?使命与心的极限在哪?其实也是《编辑与笔的战斗指南》想问的。
话及自己时,李穆梅的姿态都很低,比如她羡慕文学奖得主可以写出让大老认可的东西;自嘲在网络上写长篇几十万字,点阅率却只有几万。我问她会不会焦虑?她只说:「不会,因为是命。」话说得淡然,但李穆梅坦承有时会跟创作伙伴一起讨论作品兼疗伤,「我们常常觉得没有舞台,但有些长辈觉得是我们不够努力。」
奇幻小说藏微言大义
《编辑与笔的战斗指南》写女主角柯诗容怀抱出版诗集的梦想,进入编舟出版社工作。该出版社有一个必问的面试问题:「你有没有惯用且十分珍惜的笔?」若答否,就会立刻被刷掉。原来,该出版社拥有神秘力量,可将员工心爱的笔化作人形,成为其助手。柯诗容有一枝「Caran d'Ache 888 infinite」原子笔,灰色笔身,配有蓝色油性笔芯,就这样化成手持蓝波型刺刀当武器的暖男助手「卡塔尔」。
这个设定乍看脑洞大开,背后却有很写实的理由,「不论是编辑还是营销、发行,只要是出版从业人员都逃不过过劳的命运,偏偏这个产业的产值和它本身的劳动率成反比,事情又多又杂,公司不可能真的给我们请助理,自己不能干一点,还能求谁?」答案是:心爱的笔。李穆梅还补了一句:「这行业才是最需要去罢工的,但应该没人会理。」
为何是笔?这时李穆梅眼睛一亮,说:「你不觉得写字是很个人又古老的一件事吗?每个人拿笔的手感都是无法复制的,书写使用的力量也是。」因此,写东西就像灌注自己的心神于笔尖,「当拿起笔书写,就和笔产生互动,同时输出与投射一部分的自我。」
除了笔之外,写作的纸也很重要,写在不同纸上有不同的触感。李穆梅说文具跟手帐是她的灵感依托。灵感来了,没有好工具,怎么记下?
李穆梅翻起包包,问我「要不要写写看?」,便拿出一枝跟女主角助手卡塔尔同名的笔给我。果真,那手感虽不到如有神助,但跟我刚才拿的一枝只要七元的SKB原子笔不是同一个档次。惊呼之余,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把一枝笔写到没水了,李穆梅笑笑的说:「不行喔,你这样不能当编辑。」
编辑使命与心的极限
当编辑除了要有一枝心爱的笔,能化作人形,以防主人过劳死外,又得具备怎样的条件?这问题的反面是:在过劳威胁下,为什么要燃烧生命当编辑?
李穆梅曾在出版社工作十年,各种心酸信手捻来,足以怨毒著书。一个写在小说里的真实案例是,她曾遇过出版公部门标案书,来来回回被退了二十次封面,股长退完科长退,主秘退完副局长退,局长退完最后选的居然是最初的版本。
「很多人都以为编辑很优雅,就是喝喝咖啡看看稿,他们不知道编辑低头看稿时,内心在进行多剧烈的战斗,是怎样干声四起。」一般人看不见编辑,也看不见他们的成果——即使他手中正捧着编辑编的书,「很少有人出书时特别感谢、表扬编辑。」
那么在一本书中存而不见,却是其催生者的编辑,是什么?李穆梅曾写道:「编辑就是一层润滑剂,是一本书的制作中心的行动中枢,不只要看稿、下编注修稿、校对、写文案等这些外人已知的与文字相关的工作。真正凸显出编辑经验之优劣的,是他的沟通能力。这份沟通能力说来也颇令人寒心,因为我称这份沟通能力为『说谎的技巧』。有时为了整个流程的顺遂,考虑所有共事者的心情,编辑不得不说出善意的谎言,以平息显而易见的争端,有时甚至到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地步。」
这样的工作,却是满怀理想的小说女主角向往的。我问女主角柯诗容可是你的化身?李穆梅说这样未免太自恋,还说她其实不喜欢柯诗容。虽然她是她的作者,但她像是后母般冷眼旁观柯诗容燃烧热情,「都做十年了还这么热血,好像有点恶心。」
李穆梅的帽子与漫画柜,前者是外在的盔甲,后者是内里的能量来源。
因此,《编辑与笔的战斗指南》最终的提问便是:编辑需要用他的灵魂去做每一本书吗?李穆梅的答案是:「不要,因为很容易受伤。」
写作是华丽的隐身
李穆梅交出了自己的脆弱面,却显得一派轻松。自出版社离职后,她以自由接案维生,每天五点起床,八点写完东西就开始工作,「虽然有时周末还得工作,但至少不用面对不合理的事。」
接案人生外,写小说、学设计是李穆梅的其他重心,尤其是写奇幻小说。她自认不是可以高谈阔论的人,但奇幻具备伸缩性,让她不用局限在自身生命经验创作。是以,书写之于李穆梅,有如华丽的隐身——看似悖论,用最奇想的文字,诉说最切身的经验。
我曾猜想她喜欢戴帽子,大概是为了营造无以名之的安全感。访问完,我才了解李穆梅早已找到一个巨大无垠又折迭自如的空间,收容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