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哪有凡尔赛 看职业小说家甩斧头——杨隶亚评陈雪《亲爱的共犯》-鏡文學

人间哪有凡尔赛 看职业小说家甩斧头——杨隶亚评陈雪《亲爱的共犯》
文|杨隶亚 2021-02-25


梦幻豪宅杀人案


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舍不得读完一本小说。


陈雪近年曾说要完成小说三部曲计画,分别是一座大楼,一座城市,一座小岛。从已出版的长篇小说《摩天大楼》(2015),《无父之城》(2019)来看,小说家真的说到做到,《摩天大楼》让读者窥见水泥森林里都市人类内心的孤独荒凉,《无父之城》走入小镇寻找身世命运与历史记忆流变。这次,最新长篇小说《亲爱的共犯》(2021)小说家的眼睛同样凝视著“空间”展开,豪宅vs育幼院,富有vs贫弱,空间的对立感所营造的阶级群像也不停指引(误导)读者,读至最末章仍在真相边缘打滑绕圈。




《亲爱的共犯》

陈雪 著

出版日期:2021/1/29



《亲爱的共犯》全书有四章,分别是:梦中人、沉睡者、追击者、守护者。在悬疑小说的推理架构底下,透过整部小说的灵魂人物——女警周小咏,走进豪宅与育幼院,拨开层层云雾寻凶办案,也透过她的双眼颠覆传统定义的空间价值、家庭组成、爱情观念。这部小说该要垂直去看,看山坡上,看市中心,还有,看流浪天涯四方,无家可归的孩子们。


小说开始就花费大量的篇幅做空间造景,故事出现两栋强烈对比的房子,一栋是山坡上的育幼院,另一栋是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别名为“白楼”的高级豪宅。育幼院里的孩子三餐仅是温饱,多人共用狭窄的客厅厨房,煮饭打扫双手万能,双层上下床铺,一张床还得挤著两个孩子,他们用自己的涂鸦绘画和生活照片装饰点缀墙面,手牵手甜蜜的像真正的家人。而另一栋“白楼”豪宅,从设计动线到建筑美学,清水模构造现代主义,以为安藤忠雄到此一游,两旁尽是独家展品,搭乘电梯往上升,一层一户,司机外佣阿姨服务到位,采光入屋,却不入心,满满的冰冷。小说家陈雪以豪宅主人张大安最疼爱的二儿子张镇东被绑架勒索为故事开端,展开一连串警方与杀人犯的谍对谍攻防战。



台湾的宫部美幸


二月上旬,中兴大学台湾文学与跨国文化研究所的陈国伟所长于“开房间”(ClubHouse)app发起‘台湾宫部美幸,袭来!?’的类型小说讨论,他指出以下概念:日本一直有‘国民作家’的传统,最年轻的一位,正是多数读者相当熟悉的宫部美幸,而台湾作家陈雪近年交出的长篇小说作品,如《摩天大楼》、《无父之城》到《亲爱的共犯》,书中处理角色人物与社会议题的手法,都让人联想到宫部美幸。


老实说,阅读《亲爱的共犯》过程中,陈雪处理死亡与掩盖秘密的指向,比起“技术指向”,更多的确实是一种“情感指向”,让我有那么一瞬间想起日本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在《嫌疑犯X的献身》里面所创造的“爱的牺牲”。多年前,《嫌疑犯X的献身》究竟是否属于“本格派”推理小说,曾引起不少讨论。小说里的爱意,一个人可以为世界上另一个人付出到什么程度?比起数学推理,摆在面前的是巨大到令人惶恐的爱。不过,X一书确实更偏向“时间秘密”的机智解谜,《亲爱的共犯》虽然也制造出类似“时间秘密”的手法,却不是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径,比较像是声东击西,用来阻挡、转移人们视线的障眼法。


如果说推理可以拆成两条思维,一条是合理,一条是合情,《亲爱的共犯》更接近后面那条“情之路”,情多于理,刻画人性多于解谜刺激。这并非意味小说在推理结构不够慎重紧密,而是比起武功技艺,或许小说家更期待读者能够把人物的内心世界看清楚。当读者依循小说家抛出的各种线索,条件纷纷指向“群体犯罪”,甚至就要大胆断言这是一场类似“东方快车谋杀案”,一人捅一刀的大团圆套路犯案。最后一章,陈雪再度让你大吃一惊,事情完全不是看上去那么单纯。因此,要细讲起来,比起本格派的出手,陈雪在《亲爱的共犯》所要展现的,确实更接近宫部美幸那般,往“社会派”的方向倾斜,比起享受解谜斗智的刺激感,更多是一拳打在你心脏胸口上人性试炼的重击。



看职业小说家甩斧头


村上春树固定慢跑,宫部美幸喜欢打电动,陈雪则是每天吃完早午餐后,下午固定写长篇小说,1500至2000字左右,每周规律做瑜伽,晚上深蹲加追剧。过年期间,听说只休除夕跟大年初一,每天都写,从不间断,高度自律的她曾表示,当日小说进度完成之前,绝不开脸书。


我想起村上在《职业小说家》里曾提及:‘小说家的赏味期限——顶多十年左右吧。超过这个期限之后,就必须有更大的、永续的资质,来代替头脑的灵活了。’他还举例小说家的进程是三把锐利的刀,刚起步的小说家有“剃刀的锋利”,往后能演变成“柴刀的锋利”,最后抵达“斧头的锋利”。能够顺利转换下去,即是战胜自己存活下来的小说家。


回想陈雪的第一本小说集《恶女书》(1995),时至今日已过26年,如今的陈雪,是否已走到村上春树在职业小说家分类里,传说的“斧头刀”等级呢?本次新作《亲爱的共犯》有一段描述,特别动人:‘当时他们四个人,曾经说好永远不分离,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所以他们必须好好地守护著彼此。在那片山坡上,李安妮说过她将来要当歌星,林晓峰说他要当太空人,崔牧芸呢?她说她想要当护士,只有陈高歌,什么愿望也不肯许,或者他想过了但他不肯说出来,当大家闹著要他说的时候,他就说了,“希望我们永远是一家人。”这样自立自强,只能依靠意志力建造梦想的孩子,让我想到陈雪的短篇小说集《桥上的孩子》,里面有一个家庭经济陷入困境,被生命逼迫长大的少女。我也曾在不同的文学场合,书展讲座或文学营听过陈雪提起一段故事,那是关于小女孩在一栋如同迷宫的旅馆里寻找母亲的故事,母亲就藏在某一个号码的门背后,这段寻觅之旅也是寻爱的渴望、孤寂、脆弱。


从前,在迷宫旅馆寻找母亲的小女孩,在夜市摆摊叫卖衣服或批发手表送货,夜里抓紧时间疯狂写小说的少女,赤足踩刀一路走来,如今成为职业小说家陈雪。她不再需要取下身上的羽毛来当作故事题材,一出手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本文作者

杨隶亚


一九八四年十月生,台北人。东海大学中文系,成功大学现代文学硕士毕,曾获林荣三文学奖散文首奖,《联合报》文学奖散文评审奖及怀恩文学奖、桃城文学奖等其他奖项。作品散见各报副刊、《印刻文学生活志》、镜传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