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有阴晴圆缺,望周知──吴晓乐评《抱歉,我讨厌我的孩子》-鏡文學

母爱有阴晴圆缺,望周知──吴晓乐评《抱歉,我讨厌我的孩子》
文|吴晓乐 2021-05-07

  

  直到第三十六页,由丈夫口中吐出主角的名字杏芬,我才暂时从故事里的“我”挣脱出,争取到喝茶喘气的馀裕。太惊人了,第一人称单数果然最是魔幻,尤其是从一肚子坏心眼的人物发动,就仿佛是附魂在别人的身体上,目睹一切,却又幸免于难。读小说,有时就图这酣畅痛快。四弦是近年内我看过最慎重看待“母爱”二字的作家,因为慎重,才可以挑出过往世俗母爱文本里充斥的自欺、破绽与前后矛盾。


《抱歉,我讨厌我的孩子》 四弦 著

出版日期:2021/4/30




       大学修习了一门社工系开设、关乎家庭的课程,教授屡屡提醒我们在家庭关系里“定性”的重要,因我们常借由名词来赦免、纵容某些人的责任,而让表面上的加害者,实为结构上的弱者承受全数罪责,借此捉小放大,也为悲剧背后的偌大结构擦脂抹粉。循此观点,切入《抱歉,我讨厌我的孩子》第一部〈授乳〉,应能观察出“妯娌不合”之外的端倪。


     叙事者杏芬婚后,她迁入夫家,屋檐下有需人看照的公公,惯于为老家背书的长子,备受母亲溺爱的次子,偏心且重男轻女的婆婆。背景一字陈列,隐约可窥底下浮现出一把手枪的轮廓,你心有预感,大事不妙。很快地,次子之妻芯妮腹中胎儿性别揭晓,是婆婆梦寐以求的金孙,杏芬受命腆著肚子伺候芯妮。日后,杏芬生产,她与诞下的二女儿备受婆婆冷落,打从病房等级、补汤来源至月子天数,无一不是明目张胆告知杏芬“她跟她的女儿是次级品”。一连串的奚落、嘲讽和差别待遇,读者都仿佛目睹了子弹一发,紧接著一发填入弹巢的膛室,危险等级正在攀升,过程中,不是没有谁试著介入、减缓张力,然而杏芬早已深陷歇斯底里,她一路接受到的善意过于稀薄,人生早已沦成修罗场。


      四弦非常善于创造故事冲突,观众无止尽地为人物的命运提心吊胆,每翻一页你都能清楚感受到杏芬又被逼往绝境一步。她每个身分的价值被压榨至一滴不剩,做妻子的,做媳妇的,做母亲的……甚至辛苦挤出的乳水都被婆婆擅自挪用为金孙的营养补充,当枪声响起,厄运降临,你回头审视若干情节,发现每一步骤环环相扣,紧凑周密得仿佛是天注定。杏芬有罪,谁又能侈谈自己无辜?吊诡的是,这一家人倒也说不上有谁多邪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有必要仔仔细细地看进结构,因结构会借力使力,借刀杀人。杏芬是把被借的刀。没收了一把,还会有第二把,处决了杏芬,也会有第二个杏芬,只要我们不揪出那只无形的手,血是流不完的。况且,杏芬还告诉了你,她从来不想步上母亲后尘,她极想做个好妈妈。杏芬不只是杏芬。


     〈女孩与阴道〉,四弦描绘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孩失乐园,两位要角林郁涵跟徐小雯于条件上是云泥之别,容貌姣好又知书达礼的林郁涵占尽人情义理的无限便宜,所有人都爱她,而貌不惊人、出身贫户的徐小雯只能看人脸色。让她们产生交集的是“性”,徐小雯无意间撞见林郁涵被家教老师给“诱奸”,易言之,她意识到这位同学有了“性”的麻烦,然而,她亦自身难保,先是被文具店老板给侵犯?后来找她做爱的男同学,以各种形式贱斥她的肉身。四弦既写出了,不问美丑,你,身为女子,一辈子,都无可避免要遇上几次“性”的麻烦;另一方面,她又顾及了,林郁涵的哀愁跟徐小雯的哀愁,终究是有那么一点不同,毕竟,身为“第二性”,每个人,被形塑为女人的经过——自然也是有别。这两项看似有些矛盾的认知,在四弦笔下交织得恰如其分,她赋予了徐小雯生命,也没有藐视林郁涵的灵魂。两名女子连自己被夺走了什么都无从辨识,有些伤害是内在的核爆,当下没事,一段时日才从里而外地翻开溃烂,你深谙局外人并不无辜,但也分说不清罪咎为何,再一次地,你感应到故事底下的脉动:人物所身处的社会让人相互残杀得理所当然。


       第三部〈高塔上的公主〉不仅把“母爱”做了更细致的梳绎,细读又能意识到延续著〈授乳〉、〈女孩与阴道〉的脉络:每一个女人,都行过“习得性无助”的幽谷,此一理论模型来自一九六○年代Martin Seligman所执行的动物实验:在笼子里反复遭到电击的狗,只要听到电击的信号音,即使这一回笼门开启,他们也只会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而不是逃离笼子。因他们已从过往的经验学习到“自己的挣扎不会改变任何结果”。叙事者周佳嘉的世界,在母亲的规划下,只有母女二人。周佳嘉做了许多尝试想撤退至“安全距离”,母亲却也利用成人的优势跟世人的漠视,消解了女儿的努力,最终周佳嘉坠入强大的自我欺骗,深信终有一日白马王子会来拯救她。此篇跟前面〈授乳〉、〈女孩与阴道〉有殊途同归之效,受暴的女子不信任自己可循正常管道解决人生的疑难,因“公义”始终站在反方,为此,他们采取了对世界也对自己最粗暴的手法画上句点。


      最末〈轮回〉交代了这些角色背后共享的宇宙,把前面所埋藏的伏笔做了完整且别出心裁的收束,同时透过二十几年后的徐小雯与芯妮,道出整本书的命题:“母爱的多义性”。近年,许多论者指出“圣母形象”是把双面刃,母爱必须无私,为儿女倾尽所有,母爱日益被形容为阳光般灿烂且无微不至的暖明,人子因此恒常失落于身后巨大的阴影,有苦难言,受了伤也不被社会所承认。二○一八年,日本发生人伦惨案,女子桐生希望杀害了母亲并将其分尸,经过深入调查,方知至少九年的时光,桐生希望活在母亲“考上医学系”的执念,母亲没收了她的手机,还要求共浴来掌握女儿一举一动,桐生希望曾以自杀、离家出走、打工自食其力来闪避母亲的控制,却又在母亲报警协寻之后被迫返家。桐生希望竟是在入狱后,才从他人口中逐渐确认到,自己将近十年形同软禁的生活,也能被称为虐待,意即,她也不自觉地背负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枷锁,不敢轻率质疑母亲施加于自己身上的措施,她不断忍耐,直到忍无可忍的最后一天。若世人能够坦率直面,母爱是人性的一环,有阴晴圆缺,亦有杂质、私欲等暗面,我们才有可能终止对母爱的无尽执著与等待,把人的主体性还给母亲,也把相同的礼物馈赠给自己,进一步挣脱施暴与受暴的循环,如故事里的徐小雯,在幽暗的真相之中,摇摇晃晃地拼凑出活路。


本文作者

吴晓乐


台大法律系毕业,现职作家与家庭教师,目前为镜文学重点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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