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江昺仑
台中人,政大台湾文学所毕业,台大台文所博士班肄。曾任职溪州乡公所、台湾文学馆。曾参与合著《史明口述史》、《终战那一天》等书。
起先看到书名《私人间谍》,还以为是一本本格派的悬疑谍报小说,或者是个冷硬侦探大显身手的故事。没想到开卷之后,才知道是以戒严时期情报机构为背景,带著悬疑及推理的兴味,并佐以校园青春爱情记事综合起来的时代大戏。整本书读起来酣畅淋漓,我自第一页读起后,便难以释卷;不过阅读过程中虽乐趣横生,却又无端感到悲喜交杂。
那样无法名状的纠结是,一个如此苍白的时代,在父权、军队与国旗等符码中折腾喧闹不休,历史却自我嘲讽,终于虚无与荒诞。像是当代的黑色喜剧一样,使人笑中带泪。其实,所谓白色恐怖,不仅只是这本小说的背景设定、也不是复古情怀,而是一整个世代的苍茫、抑郁与伤口。
张国立 著
出版日期:2022/3/16
人们在和解之前,还需要更多理解。
时代并未走远,威权幽灵尚在徘徊,台湾社会都还如同主角石曦明后半生一般,在徬徨中踽踽而行,本书是我们集体的悼亡——青春、自由,以及那些被湮没的真实生命。如何理解伤痕?阅读各种不同角色的人生,听说他者故事,也许是一条集体疗伤的路。
本书主角石曦明,父亲是一名来自四川,曾经获得荣誉勋章的退役军人,但酒后异常凶暴,动辄殴打妻子及小孩。石曦明的妈妈因而在他们幼年时逃家,石曦明因而留下阴影,长大后也不愿再见父亲,希望未来可以带著妹妹一起离开。
石曦明中学毕业后入伍,进了宪兵队,后又被分到警总保安处,进行一项特别任务——监控一名代号为“水手”的留美学者。如同电影情节,石曦明以及同袍窝在水手家中对面的公寓,日夜监控他的一举一动,例如水手阅读怎样书,喝怎样的咖啡和酒,与怎样的对象来往,石曦明及同袍们都一五一十地都写成报告,希望能找到任何“思想”。
石曦明在监控当中,被水手高雅而西式的生活所影响,开始阅读水手书房里的《老人与海》、也开始模仿啜饮苦涩的咖啡,后来更因此燃起考大学的斗志,历经一番苦读,在退伍之后考上辅大日文。但军中的长官许雅文,十分欣赏石曦明的才干,于是吸收他,要他继续担任警总的线民,监控学校里的师生。
在台湾文学当中,关于白色恐怖受难者的作品不少,但鲜少有以党国特务的角度出发,书写“执法者”的心境。陈映真的〈夜雾〉是一名篇,近年来则有黄崇凯以监控聂华苓的特务心境,写成的〈三辈子〉。但作者描绘石曦明的心路历程,更较前作入木三分,可以看得石曦明虽然在党国教育长大,但水手开启了他心内自由的窗,加上小时候在及暴力威权下成长,更造成他日后精神上的折磨与断裂,上演一出“家变”的荒谬剧(《家变》为王文兴小说,书中的微小隐喻)。
石曦明靠著过人的记忆力读书考试,游刃有馀,但这样的超能力,却也是被父亲毒打出来的伤疤——象征由党国抚育长大的长子,却矛盾地想要争取自由,摆脱党国。
小说第二部分,风格一跳,转向青春旺盛的校园喜剧。说到石曦明考入大学后,与父亲断绝往来,所以只能靠自己半工半读,以及部分来自“国家”的津贴过活。但石曦明的大学生活并不主流正向,除了打工,还忙著到处游牧、寄居他人宿舍,剩馀时间都在打篮球及玩麻将,以及参加国民党的校园社团活动。
大四的时候,石曦明为了赚取到美国留学的高额奖金,参加了校园里的秘密麻将大赛,他为了高额奖金,没日没夜投入赛局,几乎没有去上课,女友还离他而去。最后,石曦明面容日渐枯槁,人生猥琐难堪,甚至差一点倒毙在总冠军战当中,终于赢得了比赛。大学生活的放荡不羁,还有拼死拼活,或许是石曦明长期以来,一直想摆脱父亲及许雅文控制的方式,表面上看起来荒唐可笑,事实上却是别无选择的哀伤。
第三部分是石曦明大学毕业之后的故事,由于涉及本书最精彩的悬疑部分,在此请读者自行阅读体验。本书后段萦绕在某种悬疑惊异的氛围当中,不过实际上诡异的并非超自然的部分,而是清晰可视的两个幽灵徘徊上空:一个是党国,如同石曦明父亲石重生,亦如同警总长官许雅文。他们都是父权象征,都自认有权、也有责掌控石曦明的人生。
不过小说中可能暗示,原本党国符号应是雄伟光明的,实际上却委靡不振,石重生在妻子逃家、长子背离后,过著行尸走肉般的馀生(“重生”之名或也是种讽刺);而许雅文则沦陷在另一种自囚情境当中,如同珍视魔戒却反被困住的哈比人咕噜;甚或辅大校园里,四处探听抓匪谍的宇教官,在剧情中更像是一名路过瞎忙的甘草人物,十足讽刺。
另一面我们看到的另一个幽灵是柔和且阴性的,象征理想与自由。小说中带来救赎、精神跃升的总是女性——除了第一部分在水手家中出现的神秘白衣女子,还有石曦明相依为命的妹妹、石曦明最困顿时给予情感抚慰的阿玲,乃至最细微的,许雅文晚年时照顾他的孙女,都是与党国威权互为参照,自由的喻依。
而连同小说中缠绕著的抽象国度:当时台湾人心目中的“美国”,似乎是包裹一切希望的精神彼岸,包含水手家中的咖啡、唱片、海明威、石曦明嚼烂的字典、如醉如狂的麻将大赛(赴美门票),在在都是同捆理想与自由的譬喻。
虽然作者细腻地重现了1970年代的布幕舞台,如同《天桥上的魔术师》里有许多细节值得人们探究回味,但我们更要注意的是布幕后面,无法直接嗅闻出来,却更令人窒息的社会氛围。书中白色恐怖的情节虽然可能为作者虚构,但一查档案,和现实却有许多吻合的情节——
1971年即有“成大共产党案”,蔡俊军与吴荣元等多名成大学生因向往共产主义,在校园里面成立共产党,后遭警总逮捕,蔡吴两人一度被判处死刑,后改判无期徒刑;而威权伸手进校园的案件不仅于此,1975年的台大哲学系事件,是国民党清理殷海光等人自由主义思想的最后手段;而1977年的“台湾人民解放阵线”一案更与小说情节有巧合之处,当事人之一是自美返台的戴华光(戴的父亲是上校,也真的在商船上实习过),与向往社会主义、不满时政的赖明烈(文化建筑助教)与刘国基(辅大法文所)等人接触,共同贩卖左翼书籍与组织社团。不久之后,戴华光与赖明烈在罗斯福路的租屋处被警总逮捕,后来戴、赖、刘三人以“二条一”(《惩治叛乱条例》最重的刑责)被起诉,戴华光最终被判无期徒刑。
考据诸多历史档案,情节历历在目,政治受难者普遍都有著十足的理想,向往更崇高的平等或自由世界。但可惜的是,本书对于这样的著墨不多,书中唯一被当成“匪谍”逮捕,那一位疑似半夜升五星旗的商院同学,思想面容却也模糊不清,难以辨识。或许作者想要反映当时一般普遍的社会现象,人们无法拥有思想,只能躲藏在庸碌的现实当中。那些装疯卖傻、酒色财气,或许才是戒严统治底下的生存之道。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麻将大赛虽然看似荒诞,却为学生们反抗的微弱手段,或者精神逃亡的洞口。小说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再现,或许比真实还更贴近真实,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大时代的悲喜交欢,特别是仍未散去的各种幽灵。
江昺仑
台中人,政大台湾文学所毕业,台大台文所博士班肄。曾任职溪州乡公所、台湾文学馆。曾参与合著《史明口述史》、《终战那一天》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