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理由:陈雪小说创作的新本体——陈国伟评《你不能再死一次》-鏡文學

死亡的理由:陈雪小说创作的新本体——陈国伟评《你不能再死一次》
文|陈国伟 2022-06-04


    陈雪一路从1990年代走来,以酷儿小说家出道,开启了性别书写的新局。接著在21世纪之交,她展现出乡土的书写手艺,重述了自己的起源故事;后来她成了同婚的先驱,也跨足爱情散文的书写,展现出多元的创作能力。然后时间前进到2015年,她在“当代小说家”这个具有典范象征的书系,交出了让读者与评论家既惊艳但又略带困惑的《摩天大楼》,自此进入了她全新阶段的死亡书写。


    在她过去的创作中,当然不是没有涉及死亡,但后续一连串《无父之城》、《亲爱的共犯》到最新作《你不能再死一次》,死亡被置放在故事的核心,成为运转小说世界的主要驱动力,甚至在形式上向推理犯罪类型靠拢。这么剧烈的蜕变,不禁让人思考起,在进入21世纪20年代的今天,陈雪书写死亡的全新尝试,对于台湾的小说创作,将会带来什么意义。




《你不能再死一次》

 陈雪 著

出版日期:2022/6/10



    一旦谈到小说与死亡,我们总不免想到推理犯罪类型,也总是会联想到那些经典的名字,《谋杀与创造之时》、《谋杀巧艺》、〈血字的研究〉……


 死亡是一门学问,但当它被想像成专属于一个类型,并追求一种美学的雕铸、技艺式的锤炼时,其过程与原因往往被谜面化为折曲的探问,仿佛必须远离死亡才能再回返其自身。而书写这一切的人,也被想像为擘画犯罪的艺术家,死亡被暂时搁置哲学式的终极意义探问,而被安放于一个叙事秩序之中,故事最终必得解开死亡的理由,仿佛那便是死者以及环绕在其身边人物的唯一意义。


 然而,这不仅是对小说与死亡之伦理性的苍白想像,也是对极尽死亡奥义的推理犯罪类型之偏狭认知。因为,正如班雅明在〈说故事的人〉中指出的:“小说人物的‘生命意义’只有在死亡的一瞬才显露。但一部小说的读者确实是在寻找他能从中获得生命意义的同类,因此,无论如何他必须事先得知他会分享这些人物的死亡经验,若有必要的话他们象征性的死亡——小说的结局。但更佳的是他们真实的死亡。人物怎么才能使一位读者明白死亡在等待他们,一个确切的死亡,在一个确定的地点?这是个永保读者对小说事件浓烈兴趣的疑问。”可以说,死亡其实正是小说这个文类的本体,死亡既是小说的第一义,也是其最终意义。


    所以,叙事与书写,作为死亡逃逸策略的隐喻,如《一千零一夜》那样,仿佛只要故事的歧径花园足够复杂,便能幻化为一个又一个的迷宫,抵御死亡的到来,将其困住拖延,让读者能够期待小说人物的生命旅程抵达到最后。而犯罪推理小说与非类型的差异其实仅在于,一般小说往往将死亡悬置于最后,但推理犯罪类型从一开始就直面了死亡。


    也因此,无论是对于故事象征性的死亡(小说的结局),抑或是小说人物真实的死亡(一个或复数以上的死者),在推理犯罪小说中,为何必须要死?如何会死?就成了叙事的主要关怀。小说人物的生命意义不仅只在死亡的瞬间显露,而是在整部故事的过程中展演,在“预知死亡纪事”启动了情节的齿轮后,如何在死亡预演的阴影中,探照出角色生命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透过关系人的陈述,还是侦探或解谜者的侦察与探勘,小说的叙述过程其实是人物生命卷轴缓缓展阅的历程,而且不仅限于死去的人物,也含括了所有在故事中的角色。所以,推理犯罪小说的聚光灯不是只在侦探、犯罪者跟死者身上,而是如同镜宫一样,让所有角色彼此对映的重层镜象。


    而这,正好是陈雪这一系列死亡书写中的核心。综观台湾纯文学与大众文学领域,要论描写人物,特别是透过内在的生命与创伤经验,立体化人物的形象,陈雪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而人物,不仅是故事的灵魂,更是推理犯罪故事中,在那复杂的人际网络间,牵动所有角色行动与情节推演,甚至是决定整个小说世界跃昇或沉沦的关键。从《摩天大楼》到《亲爱的共犯》,陈雪往往透过结构上角色的自我现声,架起人性无法匿藏的镜宫,透过角色之间的相互映照,透亮所有人物生命与性格的暗影与罗网,最终推演出她意图辩证的罪与罚。然而到了《你不能再死一次》,身为说故事者,陈雪的技艺更为纯熟,她以故事整体的经纬,将角色的内在声音与事件的外在陈述巧妙地镶嵌,让复线交织的情节精准地推移,因而无论在小说的内外层叙事,或是人物内面的复杂性上,都创造出更多的意外性与惊喜。


    不仅如此,死亡其实是有时间性的。推理犯罪类型中的死者,无论是侦探的再三探问,或是关系人的往复回忆,在那些叙述与对话中,逝者都会重复地再死一次。而即便是生者,也如雷蒙‧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里的那番抒情的宣言:“告别就是死去一点点”,死亡的时间性在每个角色的任一行动与决定中,其实早已反复地启动著。也因此陈雪这次不只描写一次性的死亡,而是连续的凶案,透过调度生与死的复数时间景观,让小说中生者与复数死者相互渐层与浸染的真实生命图景,以及人性善恶维度的复杂性,随著连续叠合共构的时间景观,彼此共振。


    然而更重要的是,死亡不必然是最大的伤痛与真正的惩罚,陈雪在这系列的书写中一直希望传达的,便是这种在世存有的煎熬与自我试炼,无论是生者或死者,无论是犯罪者还是找寻真相的人,在这个死亡罗网中,那些深埋在生命纹理的欲望涌动、遗憾、后悔、罪愆与惩罚的创伤凿痕,会随著时间永远无限地延滞,不断地复返降临。因为许多伤痛、欲望与恶意是沿著血缘而来,因此那些痛楚随著呼吸反复震荡,是既想摆脱但又沉溺其中的原初驱动,遗弃╱遗忘与欲求╱欲望实是镜象与孪生的一体两面。


 陈雪也许没有言明,但这一切在小说中其实已经呼之欲出的,是人的怪物性,或者说,恶魔性。


    承载死亡的叙事总是能够透过美学的追寻召唤出人的怪物性,因为杀戮,因为憎恨。但透过“连续死”与“勉强活”的小说人物对位,陈雪让我们意识到,真正的怪物不只是犯罪者,而是因死亡的理由而催生出的所有存在,那些被爱与恨的纠葛掩映的影子,就是怪物的栖身之所。人与非人不是一线之隔,而是互为主体,随时转化。只要点燃爱与恨的动能,就能驱动人流变为怪物,甚至成为恶魔。陈雪希望提醒我们,正如她一直以来的关怀与观察,家庭其实是怪物与恶魔最原初的产地,那些创伤与牺牲者,总是在以爱为名的恶意中被喂养成怪物,甚至只要你忠实于自己的欲望与伤痛,就可能随时在镜象中,看到自己那张恶魔的脸。


    最终,唯有面对这一切,救赎与理解才可能到来。当你╱你阅读到《你不能再死一次》的最后两个章节,方能懂得陈雪的苦心孤诣。而这,是她书写死亡真正的理由,也是她对小说本体的新一阶段思考,更是她小说创作生涯,让人期待不已的新境地。


本文作者

陈国伟

国立中兴大学台湾文学与跨国文化研究所优聘副教授暨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