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青春留不住”,不如再放浪一点——蒋亞妮读成英姝《再放浪一点》
文|蒋亞妮
2020-07-20
我很害怕单一化。
不管是一件事、一种称呼、一个版块或一类性别,比如“女性文学”、“女性作家”与“女性书写”(替换成同志亦然),但我明白这些存在,依然有其必要性,因为世界确不存在专指男性书写的“男性文学”,我们只能不断催熟“其他”、壮大“之外”。
成英姝的最新长篇《再放浪一点》,距前作《寂光与烈焰》整整四年,男赛车手开出记忆的荒漠,这次的小说主角是三个有欲望、有野心的女性。成英姝只使用了一个进行中的“剧本”,便将三者串连。三十多岁的女编剧高爱莫,一直期待写出畅销剧本,却总是心比手高;五十多岁的过气艳星巩丽莲,将最后翻红的机会压在请高爱莫为她打造的剧本上;最后是二十多岁的Z咖女演员林由果,为了演出机会极尽卖傻、卖疯、卖性感,抛售羞耻。不经意处,有著张艾嘉2004年电影《20.30.40》的女性年龄思考,或许一点1994年王晶电影盛世时期《恋爱的天空》(又作《四个好色的女人》)中的自觉与讥诮,偶尔闪过2013年黄真真执导的《闺蜜》里,少数精彩大胆的生动对白,叠影混搭。说穿了,《再放浪一点》是讲女性的小说,却不该被单一化为女性小说,这是我深以为戒的阅读整理。
1990年“布克奖”得主,英国作家A.S.拜厄特说过:“如果要做为一个好的女作家,你首先要是一个好的作家,而不是仅仅和女作家在一起,大家只讨论女性的事情。”这与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曾说过的:“在这个世上,我首先得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然后才是一个作家。”放在一起看,相当有趣。事情的优先顺序永远是,先是一个怎样的人、才是一个怎样的作家,至于性别,万万不需要沦落为少数族群与偏远地区一般的加分要点。成英姝虽然在《再放浪一点》不断拿针戳出女性的血点,像是谈到年纪时,她写四十多岁女人的屁股,会从短裤下缘垂出,但穿的却不是热裤;可四十多岁也不全然缺点,比如女人拉皮:“都说拉皮就要趁年轻,大概四十多岁最好,拉了能定型,还好看,老了才做,三两下就崩坏了。”幽默的最高级是开自己玩笑,这点成英姝与她小说中的三个女人都做到了(换成男性处理就容易落得政治不正确)。如果就只停留在此,三个女人一台戏,就算再加上一个畅销名作家梁梦汝与时尚设计师维若妮卡,五个女人大搞女性主义,唱得也还是过于单调了。
还好,成英姝不需要女性加分,她在《男妲》跟《地狱门》等长篇作品里,已经自证这点。不管是暴力、类型、情色与异色,她都玩过了,所以我们必须看进深处,穿越性别、翻玩意识。
大家应该都听闻过维吉尼亚·吴尔芙那如当代夏娃宣言般的“自己的房间”,女性(尤其写作者)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房间需能上锁。不过吴尔芙的原句不只这些,而是:“女性要想写小说或诗歌,必须有五百镑年金和一间带锁的房间。”散文集《自己的房间》出版于1930年前后的英国,作个简单计算,那时的500英镑约等于如今的120万至150万新台币(相近当时英国中产阶级以上男性年收入)。吴尔芙与她“500英镑说”也非凭空发论,刚好是她姑妈留予她的遗产年金。可惜,根据行政院主计处统计,民国107至108年平均年收入,当代台湾女性大约落在57万至60万间,小说中的三个主角大约也不会超过这个数字。
当我们都少有“500英镑”年收时,就不再写了吗?答案很简单,不管你是男是女、优渥还是落魄,都得要写。反正生活再惨,小说里得暂时靠海苔片、泡面、豆腐撑过生活的女编剧也宽慰自苦地说了:“几个月接不到工作,明明过著清贫的生活,却一点也没瘦,又是一桩宇宙并非逻辑建构的证明。”编剧也好、作家也好、画家编辑老师都是,拿著笔的一个都逃不了,比起性别,《再放浪一点》的主体,更靠近一群无处可归、无路可出的现代人。
这不禁让我想到多年前成英姝在“三少四壮集”发表的短文〈我们都太在意永远〉,她写喜欢的作家:“托尔金的世界是一个放置在真实的凡俗的平淡无奇的世界中的箱子,两者平行重叠,当浓雾遮盖了视线,有时拨开那白色的帘幕,就会置身在托尔金的世界中。有一种电影情节,主角意外或者为了某种目的,来到了另一个时空,大部分的剧情,最后都让他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这也是我在读这本小说的感受,当我在小说世界、他者时空,游历一场后,却发现听到的全是我自己世界的回音与困境。比如,故事的存在可能;比如,美好的总是往日时光。
虽然美国小说家劳伦斯·卜洛克声明:“伪造正是小说的核心与灵魂。”而在一众台湾小说家中,成英姝很高程度地展演了她虚构(Fiction)的能力,私小说的座位,即使你拿著她生平门票一幕幕寻找,最多也只能看见经过了离解、脱墨、洗涤、漂白而还魂的再生纸,前人的名字与笔迹,你找不到。
她是罕有地认真说故事的人,为我们展演她精心设计的一个又一个“灵晕”(aura)。灵晕就像故事的入场卷,你得透过它才能真正进入故事氛围。她通过小说中编剧角色的困局,狠狠敲击了当代文学一直讨论不休的:该怎么说故事、还有没有故事,以及有没有人还在说故事?
于是在小说故事完结前,她忽然花了许多段落定义“故事”:“故事究竟有没有它自己?那个它自己又是什么,在什么时刻诞生的?人的一生说了数不清的故事,这些无穷的故事散乱,充满矛盾、歧义,它们会被什么指向一处,变成同一个故事吗?⋯⋯事实上,每个故事在当下便已完成了,每一个瞬间就涵盖了过去和未来的可能,在那个点上,它已经是完整的了,有它自己的内在逻辑。”
成英姝以故事作答故事存在,故事是有可能的,小说依然在说著不同故事与包裹故事,故事里又再藏著些许内在自我。小说随著主线“剧本”的完成,走向结尾,最聪明者显得蠢笨、最痴傻者却看得最清,撕逼的人说不定相知相惜,这样的安排在小说里并不特别,特别之处是成英姝洞悉世情的口吻,当她写道别人教训爱莫的编剧态度时,说的是:“你犯的这个毛病也反映在你的创作态度里,你鄙视陈腔滥调,你对于无论是别人或者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都认为没有价值重复,但你以为真理有多少?”
过去了,才有来处可以回头,天真过,也才能说世故的语言。我和小说同时惊觉,现在的所有故事,都由“过往”触发至今,就像五十多岁的昔日艳星高谈自己仍有粉红色乳头一样,看似放浪的全是幻梦。每一个小说的角色都困于旧日,尚未发福的身材也好、捧在手心的爱或是充满可能的未来都结束了,于是小说为他们写下:“以为永远记住我们年轻时的样子,仿佛就能回到过去,但过去就和未来一样,从不在默默那里等待。”说的其实是,往日时光,早已远去。
“回不去”的不只叫半生缘,方文山为南拳妈妈写的歌里,那年Lara也唱著:“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小说中的每个人,似乎也都无家乡、无归途。既然无家无乡(也没有吴尔芙说的百万年金)、既然青春终究留不住(也活不成李宗盛一样的成功大叔),成英姝告诉我们,不如再放浪一点,反正,没有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