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上,赤脚攀爬玻璃阶梯 ──刘扬铭读《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
文|刘扬铭
2022-01-24
其貌不扬的少女,意外加入贵族学校,住进宿舍里“女神的房间”,一个举手投足都可能换来校园女王的肯定或霸凌,以致进退两难。纯真少女残酷物语里,平凡的女主角会像麻雀变公主幻化成女神,还是如辣妹过招终于能推翻女王暴政?《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结局两者皆非,先卖个关子,留待读者自己破梗。以下尽量从不剧透的角度,介绍这篇小说。
《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小说设定带有反乌托邦的科幻:由于气候变迁导致海平面上升,家园惨遭淹没的气候难民,被政府安排前往安全的高地避难。气候风险由高至低,土地划分成红、黄、绿三区,红区即将淹没,黄区还有仅剩时间,而绿区安全无虞,三区界线森严,各色身分证明不得越界。
得以居住在绿区,就读位于垂直农场大楼的顶尖学府,当然不是毫无条件──财富、美貌、健康、学业成绩,各项标准若都能合格,现在能成为好学生、以后会对社会有贡献、将来有机会孕育健康美好的下一代,那么,绿区为你存在。贫穷、丑陋、肥胖不运动、反应缓慢,拥有的只是年轻,那请到黄区吃苦;至于衰弱病痛、身体疲病的老人,就去红区等死吧。开场如此残忍,但现实生活何处不残忍?
巫玠竺 著
出版日期:2022/12/31
少女算计的数字里,不断上升的海平面
故事主角是两位少女,她们在即将被淹没的小岛上,因为“气候难民”保障名额被分配进入绿区垂直农场附属学校。学生额度有限,难民占去两个名额,意味在原本校生有两个人被踢出去,而来自其他各区的难民,也觊觎著踢走别人,让入校的机会属于自己。在这里,考试分数也影响到住宿空间的优劣,以及将被什么样的态度看待,两位主角一入校就不可能有任何馀裕,唯有逼自己融入完美监狱般的考核制度。
两位少女曾经是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虽然一位个性开朗成绩好还是运动健将;而另一位有点畏缩、学业普通,对身材和家庭背景感到自卑。但从她们被安排到不同宿舍时,关系的变质也不是不能想像的了。正如书中提到:
“当两个少女亲密地成为‘我们’时,那是……最平衡的状态。她们眼中只有彼此,……不受其他人事物所干扰;……当三位少女成群结党时,事情就变得复杂。三是一个最容易让少女吃醋的数字,总是有那么一个多馀的、又不小心容易让人忽视的存在。三等于二加一,没人想当那个一,那个最容易被排挤的一,却往往有人会沦落成为那个一。”
少女成长故事里,肯定有美丽又强大的反派角色(或者其实是正派呢?)在号称“女神的房间”里,住著君临垂直学校的少女,挺著持续锻炼的完美胴体、眼角眉梢能瞬间完成算计、无论学业成绩与人脉关系都牢牢掌握在手里。两位难民少女无论想加入或离开这个完美体系,都必须如履薄冰。而能够从个人的点、两人的线、到三人的面、甚至四人构成不停流动的立体关系,那些亲密与恐惧,也只有少女自己才能描写得宜。
成熟大人与半熟青春
“为什么你妈妈会比较偏爱你姐姐,而比较不喜欢你啊?”故事里也讨论女儿与母亲、少女与女人的关系,相爱相杀,怵目惊心。学校里,她们无时无刻都被排名,永远不了解自己需要什么;而回到家里,她们也努力辗碎彼此的自信,践踏对方之前,往往已先狠狠践踏过自己。
外人怎么看,每个少女小团体都像邪教一般,“存在一套外人看不明白、无法理解的行为模式,比如该怎么打扮、不能怎么说话、可以讲谁的坏话,不能讲谁的坏话……”。少女是未完成品,是成熟大人的拟态,她们永远不能理解现在的自己为何如此痛苦,等到能顺利解答之时,少女早已不再是少女了。
太宰治在〈女生徒〉剖析少女的青春疼痛:“我们的痛苦其实谁也不懂。等将来长大,或许可以坦然追忆,对自己说声‘真可笑’,但在长大之前这段漫长的讨厌时期,到底该怎么生活?没人能告诉我。”以后回看,或许会认为当时自己很愚蠢,但那样的痛,又确实是存在的,像没有解药的传染病,只能自行愈合。问题是,也有人因此受了一辈子的伤,或根本失去了长大的机会。
少女的成长过程,如同在海平面上赤脚攀爬玻璃阶梯,每一步施力的纤毫差距,都可能踏碎脚底的玻璃,大家都踩著溅血伤口继续前进,直到再也无法承受,被海浪吞噬殆尽。
垂直农场学校只有向上竞争的空间,成绩、美貌、运动表现一旦落后,就等著被步步紧逼的海平面淹没。故事读到中途,读者肯定会察觉,不断向上竞争的社会,难道没有往水平方向挣脱、逃离体制的可能吗?作者当然也预期到,因此提出另一个疑问:尝试水平逃离,难道不是另一种危险吗?反过来看,你我的现实人生何尝不如此。
《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也隐约讨论了男女关系与女女关系,模模糊糊的性启蒙出现在不同的角落,在几乎由女性构成的故事里,唯二出现的两位男性角色,被安排在什么样的位置、具备哪些功能、是否带来希望。把故事读完一次,做为第二轮的切入点,似乎带来另一种想像空间。
温柔与邪恶,甜美与谎言
巫玠竺在《美好少女的垂直社会》连载副标写道:“少女的勾心斗角,有时比海水还凶残”,让我想起凑佳苗的《少女》,好友之间因为“你有的我也要有”嫉妒与竞争逐渐失控,引发一场命案却比不上“你怎么会认为我跟你很好?”的小问题。也联想起神小风《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那些虚伪、可爱、霸凌、暗恋、犯贱的“日行小恶”;当然还有何贞仪《少女化》诗集里温暖却偶尔让人背后发寒的小情小爱──
“我能说我们吗?能的话,我们可以成为一个整体吗?可以的话,你愿意让我主动使整体得到快乐吗?”“怕被看见/试图浇熄火/或是/掩住光/但从指缝间透出的明亮/尽是埋不住的谎”。
身处永无机会真正了解少女的彼岸,能透过故事来想像少女世界确实是幸福的。谨以陈又津《少女忽必烈》的一句对白收尾:“请好好照顾对世界充满想像力的少女,别让她对现实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