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以為家的人——專訪陳雪《親愛的共犯》
陳雪一直在浪頭上。從90年代開始,她是弄潮兒也是酷兒,時代迎面而來,便理所當然的用盡生命書寫。我問陳雪,「現在還有人用『酷兒文學』稱呼你嗎?」她回答,「很久沒聽到了,大概很少人知道那是什麼。」2019年陳雪隨同婚法制化結婚成家。看起來,90年代那個披酷兒文學先鋒標誌上陣的陳雪已遠。然而要到新作《親愛的共犯》,我們才發現成家後的她成了潛行者,矗立一座家,悄悄從內引爆。「如果沒有原生家庭,只能自己去尋找家的話,這個可能性是什麼?」陳雪說。這或許可從她在小說前引用的電影《新橋戀人》台詞「天空是白的/但雲是黑的」看出端倪。盲女與流浪漢在廢棄的橋上相遇,不見於社會的愛只能在不是家也非一般人棲身之所的橋上滋長。當愛始自荒蕪,家的意義便同步塌縮。《親愛的共犯》陳雪 著出版日期:2021/1/29亮麗的家埋藏著什麼過去陳雪創作出一個個罷家女孩(藉逃離原生家庭,反省親密關係),現在她一手寫戀愛課散文,一手搭起《摩天大樓》,具象化社會結構與受困其中的人;再來她搭建《無父之城》,搬演終極的暴力——白色恐怖。《親愛的共犯》以一樁富二代綁架案開始,自幼失父的女警「周小詠」進入豪門調查,卻發現侯門似海之外,受害者與加害者的位置也開始混淆不清,最終成為《白夜行》式愛與惡的辯證。我們到最後才明瞭愛是救贖,也是諉過。陳雪在《親愛的共犯》裡搭建一個整潔美滿又安康的家,裡頭的人卻不幸福。再明亮宜人的家對不幸的人來說,也只是有屋頂的天葬。《親愛的共犯》觸及不同階級對家的想像,來自陳雪過去對家的不滿及憧憬,「小時候我很討厭家裡的巧拼跟三層櫃,心想為何大人都買這種東西。後來我認識一對夫妻,他們家充滿廉價家具,毫無美感可言,我卻感到家的感覺。漸漸的,我發現你去很高級的地方,即使像飯店美好,但你不會稱為家。」「現在大家常常談斷捨離,想要乾淨清爽的家,更好的生活,然而裡面的人的狀態是什麼?當我們期望乾淨整齊的美感,就很容易不自覺的高人一等。使用美的東西,其實不會讓人心裡變美,更多時候是為了隔開混亂與骯髒,同時畫地自限。」因此,《親愛的共犯》開篇便是富豪「張大安」蓋的「白樓」。陳雪這樣描述:「一棟白色的建築在夕陽映照中,呈現出幾近金色的光輝,倘若有一雙眼睛從空中俯瞰,將會看到那一棟市區巷弄裡的獨棟樓房,在一片灰色樂高玩具堆起的矮矮樓房中,站立著白色的龐然大物。」▲「我一直想寫育幼院,思考這題材可以放什麼東西。有次在台北市逛街,小小的巷弄有一個工地,正在蓋一個獨棟的樓。不久再去,發現是一個獨棟的豪宅,跟週遭格格不入。我就想:這樣的人為何不去住帝寶?家這個殼會給人帶來什麼?」(圖/鏡文學)在不成家的地方守望陳雪寫家,是顛覆,同時也小心呵護另一種家的可能。《親愛的共犯》另一個重要場景是育幼院。陳雪說她一直對育幼院很感興趣,小時候常覺得自己會被送到那,「因為我父母曾經分開,我始終有種不安全感。那時候《小甜甜》正紅,我跟小甜甜一樣有雀斑,大家就叫我小甜甜。可是卡通裡小甜甜待的孤兒院很溫馨,我的家卻不成家了。」「我對特定空間著迷,總想著這裡面住著怎樣的人?」從《摩天大樓》到《無父之城》,陳雪在封閉的空間中試驗人性。在《親愛的共犯》裡,人物則被放到兩個極端——白樓與育幼院。育幼院培育沒有家的人,那些人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子,會是犯罪者的面貌嗎?答案當然絕非如此簡單。這便碰觸到小說另一個主題——愛與惡的等值。「愛一個人何時會變成惡或罪?」陳雪問道。《親愛的共犯》以綁架案開篇,然而陳雪志不在寫複雜的犯罪,「我不是寫推理,小說裡的殺人都來自人性,而非一個哏,只是想讓人猜不到。」《親愛的共犯》之前,她其實想改寫真實刑案,但發現這些案件原因看起來都很簡單,「可是人是這麼複雜,這些簡單或許有他們無法言說的部分,我想知道人在怎樣的情形下會殺人。」「透過小說,我補足真實案件我看不到的複雜面,更千絲萬縷的看待犯罪,試著找出一個人的生命在何時產生分歧。」因此,《親愛的共犯》看似是偵案故事,到頭來卻展示——陳雪習慣用「展示」描述小說裡的道德困境——令人怵目驚心的悲劇,「我們總以為自己可以改變,活得很小心,往往還是被命運拉了過去。你想擺脫過去的惡,可是掙扎的同時也沾染了惡。」▲《親愛的共犯》延續陳雪前面幾本小說的犯罪題材,不過陳雪說她關注的其實是暴行,以及暴行施加於人後如何與為何不能逃脫。儘管《親愛的共犯》呈現不同的暴行,仍是非常溫柔的小說。或許是陳雪對「家」擁有更多不同想像的自信了吧。(圖/鏡文學)當暴力散發甜膩滋味如何書寫惡,涉及陳雪近年關注的議題——暴行。「這幾年,我一直想寫暴行,施加於人卻無形的暴力,例如控制與剝奪。弔詭的是,這其中有個反覆的模式,傷害之後又呵護。施暴者都有一套說詞,『我是為你好』、『連你都不相信我』等。我想展示這種暴力的形成,以及它如何黏著人。」大至國家機器,小至親密關係。暴力深入脊髓,甚至散發甜膩的滋味,教人錯覺是愛。《親愛的共犯》裡的許多人物正是透過家這個結構,用愛去實行錯。陳雪透露,她曾經歷一段有言語暴力的親密關係,「對方一下貶低自己,一下貶低我,讓我處在是非對錯難分的處境。我一直不願相信自己是受害者,直到對方動手。」「很多時候,愛是只有一個信徒的邪教,對方成為你的教主。」過去陳雪小說常出現青春女孩獻祭的模式——女孩受了傷,用自身的不幸見證社會的殘酷。然而陳雪說,「這一次我的小說人物的愛沒有荒蕪,還有能力並努力去愛。」「不健全的生命,不會去愛。然而我們從小到大會受到各種傷害,因此我們怎樣通過傷害反過來肯定自己,而不是懷著負罪感。」《親愛的共犯》一方面毀家廢婚,一方面展現了最純淨的愛。陳雪寫戀愛課散文,幫助讀者經營親密關係,自認寫散文跟寫小說的人格不同,我好奇兩者差在哪?「寫散文比較接近我自己,寫小說的『我』很淡;寫小說比較能把人放到極端,寫散文是中間值。」不過《親愛的共犯》最後其實帶著異常溫柔的質地。對此,陳雪說或許是自己有了家庭後,對家的想像更有自信。「我發現家未必要在一個房子裡,也可以有照顧與歸屬感。」《親愛的共犯》是橋上的孩子長大了,曾經無以為家的人回頭探望現在無以為家的人。
+ More純真可以如此凶猛的幻滅——陳思宏談新作《佛羅里達變形記》
陳思宏像催化劑。觸發一切,卻不會消耗自身能量。在安靜空間裡,他是最具活力的拔尖。訪問前,他說回台行程多,先應了一場VR電影試映。別人看VR有各種論述,他則好奇:「看到哭怎麼辦?戴上VR眼鏡,眼淚要流到哪?」他在威尼斯影展看完一系列VR電影這樣問設計眼鏡的工程師,對方語塞。 陳思宏也是不甘低迷的詠嘆調。無論寫景還是寫人,他的文字都像有節奏的歌唱與花式抒情。「我這個人就是不懂得節制。」陳思宏自承。所以,絲毫的情感或觸動都能被他放到最大,本來默默無名的故鄉永靖成為人何寥落鬼何多的《鬼地方》。新作《佛羅里達變形記》則將場景搬到美國,將七名男孩女孩的成長痛寫成了絢爛明豔又驚駭懾人的夏日煙火。《佛羅里達變形記》陳思宏 著出版日期:2020/12/29美國與青春的夢醒時分《佛羅里達變形記》敘述同是龍年出生的十六歲三男三女參加宗教團體舉辦的美國遊學團,來到燠熱生猛的佛羅里達。其中五人來自上流社會,含金湯匙出生,也帶原生家庭的不幸。其中一名男孩想找住在海明威故居所在「基韋斯特」小鎮的父親,計畫逃亡。於是,男孩拉著其他男孩女孩,逃離遊學團也逃離家庭自太平洋另一邊延伸而來的陰影。他們以為來到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最終卻遭受青春最無情的曝曬,各自變形,不成人形。因此,美國之於主角,不是電影裡的都會風情或好萊塢印象,而是一場永無止盡的莽林大暑。為何寫美國?陳思宏說,一方面這其實來自他真實經驗,「1991年,我十六歲真的參加了一場美國遊學團到佛羅里達。我們宿舍前有棵大樹,上面有條大蟒蛇,我的美國同學看牠像看天上的雲,完全不驚訝。」另一方面,則是他對美國——「一個能在大賣場同時買到槍枝跟肉的國家。」——的好奇使然。佛州的美國經驗帶給陳思宏觀看美國非常不同的切入點,三十年後寫這段美國經驗,他為此又到了佛州兩次,再次感受那裡的風土。回到定居的柏林後,因為疫情封城,陳思宏關在家寫小說,《佛羅里達變形記》於是成為他最痛苦的寫作過程,因為「寫小說時我需要聽見看見人們的聲音跟顏色。」上一本《鬼地方》是陳思宏在異鄉柏林寫故鄉永靖,這次《佛羅里達變形記》則是在異鄉寫異鄉。比起《鬼地方》不畏懼於翻開家族內裡,《佛羅里達變形記》是陳思宏一次更翻天覆地的坦露,那劇烈來自他對1991年美國經驗的遲來回應與想像——如催化劑的他遇見一個瘋狂的國度。「美國的一切都很大,天大地大,連人都很巨大。我們來自小島小國,對美國一直以來都有憧憬跟幻想。」然而,陳思宏在巨大的美國夢中看見了孤絕,「在美國開車的風景就是麥當勞、漢堡王、麥當勞,再漢堡王、麥當勞、漢堡王,不然就是無境的黃沙紅土。」就連草莽與熱鬧並存的佛州,在陳思宏看來都是「憂鬱的熱帶」,「不那麼完美,也不那麼剔透。」「人在美國變得很渺小,彷彿會被吃掉。」陳思宏說。《佛羅里達變形記》寫的便是天真爛漫男孩女孩被吃掉再被吐出來的過程。天真在大暑中蒸發,並且幻滅。▲《佛羅里達變形記》是陳思宏《鬼地方》後的「夏日三部曲」之二。愛穿南國花襯衫,陳思宏卻討厭夏天,「因為很討厭夏天,所以要用三本小說去講夏天的壞話。」(圖/鏡文學)逆反繼承美國純真傳統美國令陳思宏神往,「我一直在想『美國』是什麼?為何能在強大的資本主義邏輯運作下蘊藏更強大的野蠻?同時,美國人又懷有他們獨有的『美國純真』。」何謂美國純真?陳思宏解釋,美國人對家國有至高的信仰,認為是上帝天命賦予他們的,所以會說「天佑美國」;看待世界,也總以美國為中心。然而這樣的「純真」到了相對世故複雜的歐洲大陸常會發生不少碰撞,陳思宏說包括亨利詹姆斯與伍迪艾倫的「歐洲三部曲」都描述過美國純真在歐洲的促狹與窘迫。在《佛羅里達變形記》裡,陳思宏則將美國純真與島國少年的青春嫁接在一塊,一同璀璨,也一同幻滅。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與接合劑的,是小說裡不斷提及的海明威,「我一直對海明威很著迷,他非常美國,如此陽剛,又曾打過戰,並且總是槍不離身,最後甚至用槍自殺。你看海明威的臉,就是最立體的美國純真。」《佛羅里達變形記》的少年們開車到海明威的故居,便是公路電影結構的幻滅之路。從佛州到海明威,陳思宏說他對美國南方文學情有獨鍾。「人在燥熱中會有變形的感覺,身體變得黏膩,氣味變得明顯,你會因此一直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的存在,同時為此焦慮。」陳思宏舉的例子是田納西威廉斯,「他的《慾望街車》跟《玻璃動物園》可以在我腦海中不斷上演,看一萬遍也不會膩!」因此,慾望不但是潮溼的,更是汗淋淋的,關乎濕度也關乎氣味。身體總能最誠實的訴說我們的慾望。《佛羅里達變形記》裡,陳思宏之所以不厭其煩的描述少年們的身體到了美國大陸後的變化正在此。試看下列文字將身體寫成地景,又將地景寫得活色生香:「熱帶是五花肉,油脂飽滿,撞上這些清瘦的青少年身體,留下飽滿的油膩汗水。油汗潤浸衣褲,乾燥的腋下原本是寒帶荒原,走一小段路,就變成灌木叢生的沼澤地。月亮肥滿,撒下豐盈光束,在校園鋪上柔軟的銀白稠緞。微風坐在鞦韆上盪啊盪,柔軟的海潮聲是棉花棒,伸入耳朵裡繞一繞,搔一搔,挖出新鮮的耳垢。耳垢是沃土,冒著蒸騰熱氣,埋一顆種子,可培育粗壯闊葉樹木。」▲陳思宏說我們每天都在變形。因應地域改變生活習慣是變形,換一次衣服髮型也是變形。享受變形嗎?陳思宏答,「是啊。我十八歲從彰化到台北讀書,一個鄉巴佬就經歷一次巨大的變形。我享受生命編年史的每一次變形,也希望每次寫作都能如此。」(圖/鏡文學)聖潔與否身體清楚知道早在2018年的散文集《第九個身體》陳思宏就宣示了「身體的主體性」。藉由文字,他敞開身體,「一步一步,奪回身體的自主權。」到了《佛羅里達變形記》,陳思宏把青少年身體的原始跟成人世界的虛偽對比,小說裡出資讓少年們遊學的宗教團體「蓮觀基金會」崇拜從不露臉的聖人,要少年們穿著印著一朵蓮花的白淨T恤;看似光明,卻行不能見人的勾當。對此,陳思宏說,「沒有人是純潔的,那些宣稱自己純潔的往往最骯髒。」他在小說裡不斷寫「屁」,「一切聖潔都是假的,只有屁是真的。因為人只有在放屁的時候是最誠實的。在那一刻,我們也因為對彼此最誠實而產生連結。」陳思宏告訴我們,聖人的光輝其實是網美燈,迷人氣息來自香氛蠟燭。《佛羅里達變形記》寫盡了青春幻滅的姿態,童叟無欺,揭露一切。一個來自台灣的小說家在一塊大陸上寫另一塊大陸,陳思宏說,「很多歐洲作家或知識分子到了美國,都會把在那的衝擊寫成小說,《佛羅里達變形記》就是我一本亂七八糟的美國小說。」何謂「亂七八糟」?因為青春與幻滅並行,生機與死亡同在,聖潔與汙穢對比,美國與台灣也被陳思宏折疊了起來。此時,我耳邊響起唐麥克林的〈American Pie〉,以陳思宏的獨有詠嘆調,既歡樂又似悲鳴,那樣的豐饒又貧瘠。
+ More小說家與大說謊家——臥斧談新作《一開始就是假的》
「我筆下的主角常常看什麼都不爽,不怎麼合群,所以很適合衝撞體制。」臥斧如此形容他小說中那些「發覺生活有哪裡不對勁,所以開始探頭找尋真相」的主人翁。 「也很像冷硬派的偵探。」這形容似乎也指向他自己。《一開始就是假的》臥斧著寫小說抬起屁股敲門去有人以「推理一匹狼」比喻臥斧。除了伴隨冷硬派偵探的踽踽獨行,還有看準目標便緊咬不放的決心。2014年以來,臥斧的小說都瞄準議題,「碎夢三部曲」以都更、移工、宗教團體為主題;《FIX》則與廢死聯盟和冤獄平反協會合作,改寫台灣冤案。到了新作《一開始就是假的》,顧名思義,探討假消息當道,濁世何清。套句卜洛克在《八百萬種死法》說的:「辦案本來就是這樣。抬起屁股敲門去。」想找出答案,就認份起身,挨家挨戶敲門找線索。寫小說,當如是。臥斧對寫小說有很清楚的輪廓與目標,「小說是我希望跟大眾講話的東西。我不想製造門檻,而是最大化讀者。因此,讀我的小說不用太傷腦筋。然而,這樣的作品背後仍需要很精密的計算或想探討的議題。」這時,服務生端上臥斧點的熱美式咖啡。臥斧順水推舟的給了我一個比喻,「寫小說就像眼前這杯美式。端上來之前,我得選好豆子,再烘好磨好,同時顧及壓力與水質。每個步驟都謹慎有意義,但我不期望每個讀者都能明白每個步驟的用意。單純把我的小說當作搞笑諷刺也很好。」因此,小說是手段,不是終極目標;它沒有一定樣貌,端看讀者怎麼接收。▲臥斧說自己的主角大多不合群,像冷硬派偵探,才能衝撞體制,說的似乎也是他自己。(圖/鏡文學)出版之後你影響了誰?臥斧像獨行的狼,也跟他的小說策略與所處文學場域有關。1999年他出版第一本書《給S的音樂情書》,便決定不再出版,「我進出版社工作後,對出版的想像與文學獎都有了大概認知。文學獎經驗反而讓我充滿疑惑:『為何這些人有資格評出哪些是好的?標準又是什麼?』2003年是我最後一次參加文學獎,當時投稿的作品便是後來成書的《舌行家族》,決審會議有評審說這作品是一篇鄉野傳奇。然而,鄉野傳奇只是《舌行家族》的外殼。」《舌行家族》真正要談的是話語權被操弄、壟斷——總有一群人,總被一群人把持。諷刺的是,或許也似臥斧對文學場域的心得。之後臥斧有一陣子把寫好的極短篇放在自己架設的網站上,有電子報想刊便隨之取用。不以出書為目標,不參加文學獎,也不在副刊發表,在台灣文壇簡直是自斷雙臂。然而這幾年臥斧創作能量豐沛,陸續出版。對此,他說,「我要服務的對象很清楚,就是讀者。要讓他們讀了不會覺得浪費時間。」「能複製、散布的文字作品不是被藝評家炒作出的單幅油畫,不能想像只有一兩個富豪會收藏會看,必須想辦法讓更多人看見。閱讀也是一種休閒。」更重要的是,「你的作品影響了誰?」這個轉變確立在2014年的《碎夢大道》。「《碎夢大道》後,我開始想寫跟台灣有關的作品,動筆之前我注意到國內很多地方發生火災,可能是老社區或舊市場,印象中大家會覺得這很正常。後來才發現,某些失火市場根本查不出原因,即使新聞提到可能有人縱火,也往往沒後續,這讓我起疑。2007年我寫完初稿,之後看到火災新聞都會特別留心,結果近十年全國有百起相關事件。2012、2013年土地正義議題浮上檯面。我發現這跟我想講的有關——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之間的拉扯,於是我重寫《碎夢大道》。」「寫小說要想著,這是只有我才能寫出的小說。」臥斧總結。因為「我」在意,因為「我」想找出答案。這個「我」既是他的小說主角,也是他自己。都只有「我」自己,可曾感到孤單?臥斧說,創作本就是孤獨的事,「同時,創作是我覺得最爽的事,我工作就是為了創作,有穩定的收入才能寫下去。常有人問我,為何能穩定的寫?答案很簡單,如果我不創作,其他事就會失去意義。」▲「我不在乎別人怎麼定義我,因此沒有殷切的需求寫一個東西獲得肯定。」臥斧寫東西完全是為了自己,極有規律,他說辛苦工作就是為了有寫作的餘裕,若不寫就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圖/鏡文學)影射政治諷後真相時代寫是為了讓人生有意義,然而「意義」在當下卻顯得曖昧不堪。後真相時代,追尋真相的小說家,是將遍尋不著還是虛晃一招?循此,我們到了《一開始就是假的》。小說緊貼當下政治現實,以死亡議員屍體下葬後卻出現在海濱開場,帶出白黨新興政治明星「韋朝」的崛起,以及白黨過往統治台灣的血腥歷史。此中真真假假,死去的歷史與活生生的現實相混,道盡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虛妄。諷刺的是,小說主人翁是八卦小報編輯,結果卻是由他來尋找答案。為了銷量,他煞有其事的編造報導——死亡議員握有白黨秘辛,一旦揭露將動搖黨本。「一開始就是假的」怎知卻越演越真,報導提到的人物一一橫死。「主角是本該知道真相的人,卻製造假消息。這本小說與《舌行家族》有關,主人翁都是掌握話語權的人,這一本問題更進一步:掌握話語權的人說謊,我們該怎麼辦?」《舌行家族》寫於2006年,時隔14年的小說卻能映照台灣當下。是歷史太諷刺,還是我們毫無進步?臥斧表示,小說於2018年選舉後動筆,其中人物包括議員佘總、市長韋朝,乃至白黨,都可輕易連結現實中人。寫作當下正是影射人物風頭最健時。時隔一年多,這些人物從無地起樓台到眼看他樓塌了。臥斧或許會說,歷史很滑溜很狡猾,不要想抓住它。這也是臥斧不直接寫明人物的原因,「不能拿小說按圖索驥現實,或指證這就是作者的意圖。如同很多殺人魔或炸彈客,都會說自己是受沙林傑啟發。我們不能完全相信一個人所宣稱的。」焦慮現況那就努力改變到頭來,《一開始就是假的》便是一個聰明的演練。小說確實一如其名,然而臥斧說,「當讀者發現『獲得的訊息可能是操作過的』,後來在接收訊息時,就會停下來思考。我公司的工程師讀了《FIX》,跟我說他以後看到社會新聞都會想一想。那時我想,這就是小說的力量。」「如果人們一開始就發現自己被洗腦,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歷史沒有如果,所以臥斧變出一條很像歷史的蛇,要讀者感受被咬。很痛,之後會免疫嗎?或許不會,但至少能試著學習教訓。「我很實際,如果你對現況焦慮,就努力用別的方式讓大家看見對的另一面。」
+ More愛上旁觀他人之痛苦——禾又丹談《直播中:殺死青春》
《直播中:殺死青春》以少女佇立在斜陽餘暉之中開場。四周靜謐,少女卻顯得格格不入。因著身上的鮮血,與少女的心聲——「在死之前,她會先畢業的。」 校園何以成煉獄?青春的甜膩與死亡的氣息糾纏。這是禾又丹新小說最初給人的一記重擊。校園霸凌題材當道的今天,《直播中:殺死青春》還能翻出新意,因為它加入了「鏡頭」。《直播中:殺死青春》禾又丹著小說敘述住在偏鄉的女主角「俞智恩」本過著全校僅有四名學生的靜謐生活,新學期學校實行城鄉交流計畫,因而多出了七位新生。新來的同學中自帶明星光環的「洪琦玉」意外與智恩變成好友,讓智恩被其他人妒嫉,遭到排擠。洪琦玉遭遇教師性騷擾,申訴無門還成為誣告者。一連串事件自此引爆。有人離開學校,也有新成員加入,以及,隱藏攝影機。這時,我們才知道智恩所處的學校被真人實境秀《霎時青春》選中,成為絕佳舞台——只是不是所有舞台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正在被觀看。透過觀察貼近角色禾又丹出版過小說《她的他》、《在地平線盡頭,再見》,此前多寫愛情故事。三十多歲的她經歷豐富,不過自稱「沒事業心,所以才什麼都沾一點」,當過直排輪教練、設計師、補習班導師,在演藝經紀公司上班,還曾到英國、澳洲打工。做過這麼多職業,對寫作有幫助嗎?「寫東西要替很多人設定職業、個性、思考模式,如果生活太單一,很難寫出真實感。這些工作經歷讓我寫角色時更真實。如果沒有這些,我覺得自己無法貼近角色。」例如小說中有許多參與《霎時青春》的小演員,都因想紅而做出誇張行徑,影響整部秀的走向。禾又丹表示,這其實跟她在演藝經紀公司的經驗有關。她待的是負責臨演的小型公司,所以看到很多努力想被看見,懷有明星夢的人,「有人把一堆很小的演出都寫上去,但你知道他也只能演到這樣了。」要貼近角色就得貼近活生生的人,禾又丹喜歡觀察人。「我會思考別人這樣做的原因,他們是不是遭遇過什麼,這樣或許更能有體諒的心,對寫作也許有幫助吧。」關鍵或許在於,看見人的層次。禾又丹說,「比如今天罵你或惹你的人,其實沒你看見的那麼壞,也許他的壞是一種武裝。」觀察人之於寫作有益,但禾又丹不認為這是什麼特殊能力,「只是有的人生活中不需要時時刻刻觀察人,不用想到別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只是我剛好不是這樣的人。」「每個人有他的生活經驗,可以一路自我的活過來是因為幸運。反之,能幫助你早點成熟,也是。不同的遭遇造就今天的自己。壞事發生在身上,而我有能力去思考『為什麼』,就可以讓心情變好,即使無法解決事情。」「成為自己的心理醫生。」這是禾又丹因為喜歡觀察人,而帶給自己的最大美意了。▲禾又丹求知慾旺盛。國小讀言情小說,成為她的閱讀啟蒙。有時她也會讀百科全書或字典。然而,閱讀只是滿足她求知慾的一種手段,更多時候她用生活經驗填補,所以換過很多工作。看似漂泊,實則是自我實踐。(圖/鏡文學)真人秀有多真實?善於觀察人,所以才寫一部主角都成為被看者的小說嗎?禾又丹表示,當初只想寫霸凌故事,「因為我常看韓國綜藝節目,大部分都有真人秀,前陣子許多韓國女藝人因為網路霸凌自殺,讓我開始想,所謂的真人秀有多真實?」「即使沒有腳本,節目仍可以透過剪輯『呈現』一個人,而不是那個人本來的樣子,就算拍的只是簡單的做菜或出遊,觀眾也會被引導,想像節目中人就應該是『那個樣子』。」不遠的血淋淋例子是,今年五月Netflix與日本富士電視台合作的《雙層公寓》,因為其中成員不堪網路霸凌自殺而告停。後來傳出該成員在螢幕上的表現,其實是製作單位要求的「表演」。「真人秀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實,而是被剪輯包裝的產物。再者,當一個人知道自己要被拍時,所表現的就不是最真實的他了。」禾又丹點出了重點。因此,禾又丹將平凡的校園化身《楚門的世界》,當真實與作戲混為一談,作戲的卻又比真正的人物「認真」,最後便是受害者、加害者,以及旁觀者三位一體,各人沾染各人的鮮血。沒有無辜的旁觀者為什麼想寫霸凌故事?禾又丹表示,因為自己曾是霸凌的旁觀者。「學生時代班上有兩個同學得罪人。有天放學後班上同學要我快點走,說有事發生,整個教室忽然清空,鐘聲一響,我聽見奔跑的聲音,一群人衝進來打他們,又『轟』的一聲散去,只剩下兩個鼻青臉腫的人。然而,我那時只覺得他們可能真的惹錯人活該。」因此,《直播中:殺死青春》最終探討的,或許是旁觀者的角色。在小說中,有幾重旁觀者:首先,是在事發現場默不做聲的;再者,是參與實境秀,知道一切是演戲的;最後,是螢幕外那些看好戲,或單純看,或上網留言添柴火的鄉民。最後一種旁觀者看似無害,卻可能最張狂。禾又丹說,「我們不知道攝影機開機前及喊卡後,發生了什麼事。每集都收看節目,也讓觀眾錯覺自己從頭到尾都有參與,所以站在上帝視角用很簡單的語言去評論一件很複雜的事。」然而,這很危險。小說裡,旁觀者中最後出手介入的都是女性。原因為何?禾又丹一愣,表示自己其實沒注意到這件事,「可能我下意識把女生的共感放進小說裡了。我自己的成長經驗中,女生比較容易對小事件有感,無論是喜歡想接近人,或是覺得別人對她有敵意。那是一種既親暱又脆弱的關係。」他人投射而來無所不在的注意力,像一張網,把你撈住,漸漸收緊,最後讓你窒息。禾又丹試著理解這件事,「或許她們是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只能透過這種方式很激烈的尋求。不過我個人太愛自由了,所以都會遠離。」她是站在最遠的旁觀者,得以看清,同時最安全。「看到很熱衷評論名人的網友,我都會想他們是不是生活太無聊。」禾又丹說。當我們旁觀他人的痛苦尋求娛樂,更遠處還有人在旁觀,那些我們看似不為惡的惡行。
+ More愛的烏托邦消亡史——梁淑淇談《無差別愛人》
梁淑淇的文學起源既喧囂又孤獨。她由母親獨自撫養帶大,暑假常到母親工作的紡織工廠幫忙,一邊剪去襪子多餘的線頭,一邊聽收音機廣播劇。廣播劇用聲音召喚她進入想像的世界。身處漫天飛舞的布料纖維,她心卻在故事,跌宕曲折的情節,周旋糾葛的人物,以及超脫現實的樂趣。後來得知那些劇多改編自小說,回家發現母親有很多藏書,開始主動進入另一個世界。現在,她創造。《無差別愛人》梁淑淇著寫作療癒受傷的心18歲時,梁淑淇以小說〈等〉獲第一屆澳門文學獎小說組冠軍,之後陸續出版《雙十年華》、《小心愛》、《我和我的……》、《陽光最是明媚》、《愛你愛我》等。也許,寫作與孤獨有關,梁淑淇坦言自己極為內向,「我害怕面對陌生人,也不習慣跟不熟的人交談,說不出口,只好寫下來,即使寫下來也不好意思直接寫出感受,所以透過小說隱身其中,不讓別人發現我。」也許,寫作與想被看見有關。從青春少女寫到現在,寫作有帶來自信嗎?還是讓她更習慣內向?她答,還是害怕跟陌生人相處,「對我來說,寫作是療癒受傷的心,堆在心底太滿的時候,寫出來才能抒發。」「以前我媽就說我都把情感藏在心裡,所以總是不明白我在想什麼,我完全不會跟她說任何心事。有時即使面對丈夫,有些心事我也無法當面跟他說。說不出口我們就互傳短訊,透過文字交流,我比較自在。」因此,儘管梁淑淇的書名都帶有愛或人與人之間的溫度,卻也多所質疑。她曾在其他採訪中提及,小時候母親藏書多是亦舒、瓊瑤等人的愛情小說。在愛情小說中長大,她卻懷疑愛的存在。也許,寫作也與欠缺有關,新作《無差別愛人》看似建構了一個愛的科幻世界,實則演繹了愛的消亡史。▲梁淑淇與母親合照。梁淑淇來自單親家庭,母親的藏書是她小時候的文學啟蒙。(圖/梁淑淇提供)科幻包裝社會寫實《無差別愛人》可套以前幾年流行的反烏托邦作品外殼,骨子裡卻是《火線交錯》、《衝擊效應》等,藉由多線敘述帶出眾生相——或者說,「不幸的總和」的寫實之作。小說設想不遠的未來人類經歷毀滅性人禍與災難,量子電腦成為「智能總理」統御世界;人類由人造子宮大規模培育,誰的精子與誰的卵子結合,由智能總理計算分配。繁衍不再是愛的結合,純粹是電腦運算的結果,親子關係因此消失。家庭功能則以「無差別愛人」制度取代——智能總理根據資料計算,為人分配家庭。血緣帶來的親疏遠近不再,人與人之間的愛一旦相等,即是天下兼愛。梁淑淇以此為背景,鋪展「無差別愛人」制度誕生的原因:求子多年未果,終於懷孕的妻子,卻陷入產後憂鬱,最終在恍惚間導致滿載學生的公車墮橋;為暴力籠罩的家庭,父親長期家暴母親,兒子默默目睹,長大後在電梯間揮刀殺人;男子衝進幼稚園亂砍,殺死兩名幼童。這三起無差別殺人事件何以促成無差別愛人社會降臨,梁淑淇在小說間展現高超的調度能力。她的文字超連結,讓兩個看似迥異的文本世界(反烏托邦與社會寫實),與三組小說人馬相互糾纏,成為這部奇異又複雜的小說。梁淑淇說她最喜歡的小說家是伊坂幸太郎,當年讀他的《Lush Life》大為驚豔,後來每本都找來看,「他的小說像鬥智遊戲,每次我都在想他的下一步會怎麼走,又總是想不到。」伊坂幸太郎的《魔王》與《摩登時代》同樣藉科幻小說側寫人的渺小與偉大,《無差別愛人》若是,但多了幾分苦楚。寫《無差別愛人》是為了回應現實裡的無差別殺人,梁淑淇說靈感來自2016年的「小燈泡事件」。「事件發生時,我們全家三人在台灣旅遊,正在計程車上。我女兒跟小燈泡同年,我不斷想為何會發生這種事。如果有愛,是不是就能避免慘劇,如果有人在某一刻關心別人,會不會改變一切?」▲2009年梁淑淇於澳門路環。在澳門長大的她,18歲就獲當地文學獎。她坦言澳門很小,寫作圈子也小,閱讀人口少,出書沒聽到太多回饋,常常不知道讀者在哪,「有點寂寞,不過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內向,總是躲在自己天地寫寫寫。」(圖/梁淑淇提供)沒有愛了也沒關係小說裡不幸的家庭關係成為更巨大的不幸,吞滅其他無關之人。「家庭慘劇往往是因為被關係綁死,覺得自己沒出路。小孩無法選擇父母,如果可以的話,會不會減少一些悲慘的故事?如果可以分開,人們會不會更珍惜一段關係?很多人以為自己非愛一個人不可,得不到便想同歸於盡,所以我在小說裡丟出的是:如果人們可以從愛中解放,這個世界會如何?」無差別愛人,讓世界的愛等量,其實是消弭了愛,「或許因為我在單親家庭長大,所以我從不覺得一段關係必須綁得死死的,相愛的話繼續走在一起,不愛就乾脆分手,瀟瀟灑灑,記住有過的愛,好來好去,至於令人不快的事記著也無益。」梁淑淇透露,母親在她小學時另組家庭,後來她跟外公外婆生活。我故意問她,會覺得被拋下嗎?「一點也不會,我很開心母親找到幸福。」愛是如何消亡的?梁淑淇用其中一條主線鋪展給我們看——「潘紀凝」被「有小孩才算圓滿家庭」的執念所縛;有了小孩後,她卻產後憂鬱,不止是不快樂的媽媽,更是萬念俱灰之人。梁淑淇透露,自己也一直渴求擁有自己的孩子。「我跟潘紀凝一樣,很想要有小孩,覺得這樣才算一家團聚,並曾為此陷入極大的憂鬱,對生活完全失去熱情,彷彿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帶給我情感的衝擊。當時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走出幽暗,有天我做了一個夢,類似小說中『The One』那一節的夢,醒來後豁然開朗,想通了沒有什麼需要強求,於是再也不執著。我常常覺得是那個夢拯救了我,有時當人困在情緒中走不出來,可能就等著某一個開關,那個開關可以是一個人,一首歌或一個夢。只要打開了那個開關,一切將有所不同。」▲梁淑淇於自家書房。她的正職是公務員,做了十多年,現在多在晚上寫作。因為要陪女兒讀書,所以通常是九點先生哄女兒睡覺後,才有時間寫作。談到女兒,梁淑淇語言中有喜有悲。(圖/梁淑淇提供)潘紀凝與她老公本是恩愛的夫妻,卻從對愛的期待到無愛的地獄。梁淑淇說,她想讓文字長出加害者的生命史,與愛的消亡過程,「人的行為再怎樣極端,必定是什麼東西被觸發了,如果我們找到那個關鍵點,或許就能幫助他們。」如同梁淑淇前面提到的開關。悲哀的是,現實中關鍵往往是由錯失鑄成的。《無差別愛人》另一條主線是兒子成為無差別殺人者的母親「常蕙言」。梁淑淇的女兒八歲,談到女兒,她說為人父母痛苦在於「我們未必能夠理解他們,只能努力陪伴。至於他們會不會愛我們,我們只能等待。」在梁淑淇口中,小孩愛父母不是必然的——正如她所謂「不覺得一段關係必須綁得死死的。」女兒比較愛跟爸爸在一塊,「不過最近女兒願意讓我陪她睡前聊天,她跟我說她的見聞和心情,也會問許多關於我小時候的事。我喜歡這樣的親子時光,讓我們更了解對方。」「我女兒是一個很開朗的人,跟我完全不一樣。」怎麼說?「我是一個很悲觀的人,許多事情先往消極想,即使收到好消息,也怕功虧一簣。可能因為我個性悲觀,認為現實大部分事情不受掌控,所以寫小說儘可能有正面結局。這是我身為作者的特權。」也許,寫作真的與欠缺有關。梁淑淇說,她喜歡寫多線敘述,因為「我們總以為自己是故事中的主角,其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使我們無法得知他人的存在,仍如月亮牽動地球影響彼此。」總以為你唱罷我方登場,其實生命一如小說,是壯美的混合合唱。
+ More宛如主婦殺人事件——青山曉談《宛如處女》與《露營殺人事件》
青山曉新作《宛如處女》、《露營殺人事件》寫謀殺巧藝,以及普通人成魔的悲劇。在此之前,她寫愛情、玄幻,十七歲時甚至出版過一本言情小說。談及這段經歷,原來青山曉有個專職寫言小的姑姑,「當時姑姑一出版就寄給我看,從來不問我感想,就這樣一直寄給我,前後出版了二十多本。後來我跟著寫,連當時寫言情小說的筆名都是姑姑取的。」 姑姑於今何在?「研究紫微斗數跟佛理。」聽起來她姑姑用旖旎前半生作水露,供養後半生寂無境地。那麼青山曉自己呢?從愛情玄幻到血腥暴烈;現今四十多歲,平常是家庭主婦,結婚十多年,還有三個小孩,她又是怎樣開始磨刀霍霍。當母性成為血性,宛如主婦的文字殺人事件。《露營殺人事件》青山曉著憧憬謀殺這件事「以前年輕憧憬愛情,談了戀愛結了婚就會憧憬謀殺。」青山曉開玩笑說。「現在我早上起床把三個小孩送出門,接著整理家務,直到晚上十點她們睡著才寫東西,寫到十二點、一點。」文字產出看似穩定,其實青山曉的創作之路歷經幾次斷裂。1992年,十七歲的青山曉出版第一本言情小說,遇到網路小說興起,言小市場調整,後續幾本都被出版社退稿。上了大學,她忽然喪失書寫的欲望,「當時完全放棄寫小說的念頭,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寫的了,萌生『或許我沒有寫小說才能』的想法。」2006年,她到明日工作室當數位編輯,動念寫恐怖小說,然而她說自己寫恐怖的東西會忍不住化身主角,直寫人物OS,所以放棄了這念頭。2017年,青山曉以長篇玄幻小說《七城之殤》獲第一屆兩岸青年網路文學大賽優秀獎,自言「重返江湖」。怎樣找回書寫的欲望?「當時我聽周杰倫的歌〈天涯過客〉,故事畫面就一個個冒出來。加上看完中國大陸熱播的《三生三世》,回頭看原著,發現戲劇的前半段故事都是編劇編的,原來IP可以這樣玩,便想自己下海寫。」之後她跟鏡文學簽約,開始寫愛情以外。凝視深淵裡的人新作《宛如處女》帶著《黑色大理花》的不祥。小說以女法醫「原宛如」為主角。某天,她刀下待解剖的屍體竟是大學時代的女同學,對方當年對宛如說:「只要幾個月不做『那邊』就會很緊。只要裝一下,推拒幾次之後再跟對方上床,那邊簡直宛如處女一般,連我自己都以為自己是第一次……」言猶在耳,於今卻陰部遭破壞,無端橫死。宛如藉熟稔的鑑識科學,一步步追尋凶手,身邊人卻一一死亡。最終,過往開始反噬,成魔的不止是凶手。《露營殺人事件》則有如阿嘉莎克莉絲蒂寫就的《親切的金子》。子女在露營時意外身亡的夫妻們懷疑死因不單純,攜手找出真相。發現小孩死於謀殺後,他們展開復仇,設局吸引凶手。到頭來,乖順的人都將面對自己的心魔;當加害者與被害者雙手都沾上了鮮血,就像幻想手上滿是罪孽與汙血的馬克白夫人,欲潔何曾潔。改寫這般重口味的作品,青山曉說《宛如處女》的開頭真的來自以前一個朋友對她說的,「當時聽到只覺得『喔,是這樣喔』,然而這句話一直沉在我心底。有了歲月後,才知道該怎麼寫。」為此,她翻遍鑑識科學書籍,「幫助我創造死法,以及破案的蛛絲馬跡。」青山曉坦言,過往寫戀愛或玄幻,都倚賴直覺,一揮而就,改寫推理類型很辛苦,收尾時還卡住了,「因為我不知道是怎樣的黑暗,會讓一個人做出這種事。」「我在內心想『那就寫吧』,卻不自覺的避免凝視深淵。」青山曉說,深淵裡的黑暗與偏執,其實來自受過傷的心。儘管如此,她在《露營殺人事件》裡,仍將黑暗擴大成吞噬人的窟窿——包括私刑與正義的辯證,「小說靈感來自我帶小孩露營,晚上睡不著便開始幻想。同為父母,寫時我比較有代入感。我相信為人父母,都會想要自己結束凶手的性命。」當煞車壞掉之後成為母親與妻子後,還會再寫純粹的愛情小說嗎?或說,看待愛情,還能純粹嗎?青山曉大概是不以為然了,答道,「為何結了婚,看待愛情就要改變?愛情是女人永遠追求的東西。」因此,青山曉2017年復出後,也寫了甜寵取向的《腹女大作戰》,描述年過四十,體態不符一般審美標準的女主角遇上知名甜點師的戀愛故事。為了愛,她要瘦,卻也像魔咒。或者說,愛情本來就是魔咒。「愛情到了某個終極點就會不見。因此,婚姻是修行,要忍耐,扶持,傳承。」青山曉談婚姻這番話像婦女規訓。「現在我寫愛情故事,會回想大學時自己是怎樣談戀愛的。」聽起來則像緬懷。青山曉又說,「寫東西讓我有回歸本位的感覺。身為妻子跟母親,是一種無人知曉、心境上的『被困住』。平常扮演這些角色,只有書寫時我才是我自己。因為忙家事不會有成就感,只覺得理所當然。就像《82年生的金智英》,最後金智英透過寫小說找回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有『對對對!這才是我啊!』的感覺。」青山曉坦言曾是不快樂的媽媽,她對自己說「這樣對小孩對嗎?」「我要自己肯定自己,小孩才會覺得媽媽有所改變。」此前青山曉回答婚姻不會改變愛情,是口是心非嗎?或許只是金智英藉由書寫覺醒前的防衛機制,又或許青山曉把婚姻跟愛情視作兩道平行的時空線,互不妨礙。青山曉想起自己,想到金智英,我卻想到桐野夏生的驚世之作《OUT主婦殺人事件》裡溫馴主婦成為殺人犯後的對話:「人要跌倒很容易吧?」「沒錯,接下來就像煞車壞掉的腳踏車一樣,一直衝下坡。」「誰也無法阻止它?」「只要撞上東西就會停住了。」青山曉用小說駕馭煞車失靈的腳踏車,同時一路衝下坡。
+ More神明剛剛經過——午盞談《神的落難時代》
「把神寫得小小的,因為生命中的貴人是神的化身也未可知。」剛交出新作《神的落難時代》的午盞說。 這話聽來爛漫,眼前人又十足朝氣,完全看不出她因為記錯採訪地點,在炎夏中走了十幾分鐘,且剛結束兩小時的棚內攝影工作。午盞其人真的跟她的小說一樣燦然嗎?是採訪之初我好奇的。《神的落難時代》 午盞著呼喚偶然與巧合午盞現年二十多歲,老家在台中,正職是傳產內勤。日文系出身的她,先在貿易公司上班,後赴日本打工度假,在岡山的溫泉飯店工作,去年四月才返台。正職與寫作八竿子打不著,連日文系都是因為媽媽一句「反正你喜歡看動漫,不如大學念個語言」才選的,又是怎樣踏上寫作之路?「小學六年級我有一個好朋友要搬離台中,就用筆記本寫故事給對方當作紀念,所以一開始我的小說都寫在筆記本上。因為喜歡看漫畫,對編故事有興趣。正式發表是在高三。那時鮮網快倒閉,我只在上面發表了一部作品。」2017年午盞出版長篇奇幻《冥府千歲》,之後在鏡文學發表《跑吧!時光》、《給你的青春謊言》、《必然,好日子》等校園青春與穿越愛情作品。「愛情只是副餐,不是主體。」午盞這樣註解自己的小說。話雖如此,人與人之間的牽絆甚至奇緣,始終是她小說念茲在茲的。新作《神的落難時代》更延伸至神與人,乃至這塊土地的關聯。在她筆下,這份關聯千絲萬縷,溫柔鋪展,「再怎麼曲折顛簸,都有轉機。」儘管讀日文系,午盞坦承看的日文小說很少,「認真說起來只有江戶川亂步的《怪人二十面相》。」午盞是看網路小說長大的一代,喜歡成名90年代的蝴蝶,自認受其影響,「我特別喜歡蝴蝶筆下的世界觀架構,當每個小故事互相聯結,讀起來讓人驚豔,也能讓讀者在其中找尋其他故事人物的蛛絲馬跡,除讀故事之外,也多了探索的樂趣。」甚且連筆名都受其他輕小說作家影響,「當年輕小說天后的筆名都來自詩詞,我就用蘇東坡詞《浣溪紗》『雪沫乳花浮午盞』取筆名。」▲午盞過往多寫校園青春之作,這回寫誤入神界的女子,最終發現神明始終溫柔的在她身邊,「或許我們生命中的貴人就是神的化身。」(圖/鏡文學)誤闖神界的少女午盞鍾情於人的際遇流轉,包括來生前世、平行時空等。魅力何在?「大概是我不甘平凡吧,想創造另一個自己受神眷顧,且有能力把自己有的分享給更多人。」創作本當如是——創造異想幻境,讓人稍歇暫棲。午盞說,「別人有公主命,我是有超人夢。」循此看午盞新作《神的落難時代》,便有了不同的意義。《神的落難時代》以疫情時代為背景,人間災難,神明也難自保,「神真的存在我們身邊嗎?如果是,為什麼神沒有聽見人們的祈禱,世界仍有這麼多苦難。」女主角「吳心儀」本是無神論者,卻被指派開發線上參拜app,無意間闖入一間破舊的茶館,喝了主人「莎莎」一碗神秘的茶,因而成為神明代言人。原來莎莎是台灣島「福爾摩沙」的化身。眾神來到這座島嶼,受她恩庇,而她繼續保佑島嶼上的居民,同時幫助落難的神。在此,人與神與土地的分際已模糊。吳心儀成為神明代言人後,歷經一連串事件,包括有人參選卻假媽祖托夢為名,老樹神因真身被掛貓屍而困擾,註生娘娘面對重男輕女信徒想求子,還有山神對抗颱風之餘,更因人類破壞而傷痕累累等。吳心儀為眾神奔波,才發現自己的二哥有不為人知過往。神有煩惱,人來解決,最終卻是人有了連神都無解的心結。午盞表示,當初動念寫《神的落難時代》是看到網路上有人貼出擬人化的山神吸引她;讓神走入凡間,因「神的形體是我們賦予想像,以往大家會覺得神高高在上,住在渺渺天宮。我希望透過筆下神明帶給讀者另一種可能:也許其實神有平易近人的面貌,就潛藏在我們生活周遭,偷偷關注、幫助我們。此外,祂們也和我們有一樣有血有肉,有身為神的煩惱。」小說中,少女姿態的媽祖發現有人冒用自己名義來參選,「迅速從制服裙子口袋掏出手機,」在分身群組裡問到底是哪座廟的媽祖託夢,「只見大媽、二媽、三媽都不約而同立刻否認是自己託的夢,至於其他媽也在不同時間點也分別表明立場。」神的煩惱,往往來自人的不想負責。當信仰遇上科技《神的落難時代》讓我想起尼爾・蓋曼的《美國眾神》。舊的神祇死去,被新世代新大陸的神取代。不過午盞並不糾結信仰與科技的此消彼長,反而讓科技成為神明的推手,神明甚至也會用高科技,「神也要跟人一起學習新東西,萬一信徒跟神許願要手機或電腦怎辦?」因此,與其說是探究信仰,不如說午盞著迷於小說的「What/If」魔力,以及生命千回百轉的機運,「我們總說『早知道』及『如果』,感嘆錯過,如果有穿越時空與平行時空存在,也許就能挽回遺憾。」 ▲午盞著迷於小說的「What/If」魔力,以及生命千回百轉的機運,「我們總說『早知道』及『如果』,感嘆錯過,如果有穿越時空與平行時空存在,也許就能挽回遺憾。」(圖/鏡文學)說故事挽回自己自己有何遺憾嗎?午盞坦承家中較傳統,她是大姐,底下有兩個弟弟,自小就被媽媽教導要讓著弟弟,最常見的說法是「你是姐姐啊,怎麼不讓弟弟?」有次,她同媽媽摺衣服,問了句「為何弟弟都不用摺?」媽媽近乎反射性的說出「男生不用摺」讓午盞訝異。 命運如常且弔詭,「我媽在原生家庭也是長姐,有兩個弟弟。」所以午盞很容易活得像她媽媽,內化壓抑,不過她有自覺,「我常跟我媽說如果你希望未來媳婦快樂,就應該做出改變。」並且通過寫作成就另一個自己。《神的落難時代》女主角是最小的妹妹,上頭有兩個哥哥,同時得幫助因婆婆重男輕女而逼迫媳婦生女兒的高中同學。或許便是午盞為自己創生的另一個時空版本。相信寫作的力量,那相信神明嗎?午盞說她什麼神都拜,還透露了一則小故事。之所以到日本打工,是因為出了一場車禍,休養了一年半,「其實出事故前,因為工作不順,我去給廟裡師父算命,師父當時就告訴我晚上不要出門,但我當時工作剛好輪到晚班,師父聽完眉頭一皺,只意有所指要我辭職,耐心等到來年,運才會好起來。我沒有在意他的囑咐,結果在晚班下班途中出了車禍,住醫院躺了十天。經過此事後,我覺得那位師父就像貴人,冥冥之中給我指點。」除了算命仙師父,午盞到日本打工也有段奇遇,「有次我在深山裡獨自騎腳踏車迷路,我過了無數個隧道,才意識自己走錯方向,當時慌又急,打電話給家人朋友都沒人接,只好硬著頭皮摸索,前前後後花了三個小時在山裡騎腳踏車。我覺得除了自己運氣好,肯定也受神的護佑。」小說裡,午盞藉由台灣島的化身莎莎說道:「信仰摸不著也看不著,可是正因為這樣,所以才能在人們徬徨無措的時候給予力量。」小說家以自己的人生為例,神明剛剛經過,如同風的慰藉。小說家也未可知的是,寫作當下,那個曾為人生徬徨困頓的女子便是神明,說故事賜福自己,同時經過他人身旁。
+ More人間動物園—— 專訪浮果《老鼠發電廠》
三十多歲的浮果自言是一個內向的人,「從小到大,我都是班上最安靜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觀察人。」與此同時,他寫小說,經營個人文字平台《浮果誌》,最久的文章可上溯至2007年。他的臉書貼文則活潑得很,有插畫、攝影,包括自畫像與自拍照。現實之外,浮果絕不內向。線上與線下的浮果看似矛盾,我卻以為不是對世間有著由衷的好奇,寫不出《除念師阿平》、《八爺》、《老鼠發電廠》等探問人情的作品。尤其新作《老鼠發電廠》,寫一個善於隱藏自我的偷竊狂,不光是物質上的偷,連他人的幸福都想竊取,無道德如同「沒有一隻老鼠會為了咬壞電線而懊惱」。《老鼠發電廠》浮果/著聲音流瀉小說世界浮果的筆名來自讀書時代常去的甜點店「Flügel」,「這個字在德文裡是『翅膀』的意思,不過現在搜尋『浮果』只會出現福建泉州的炸粿別名。」大學及研究所讀圖書資訊,在市立圖書館工作已九年。他通常下班後吃飽飯開始寫,規定自己每天寫兩千字,「其實是簽了鏡文學的作者約才培養的,以前我是三天晒網兩天捕魚。固定寫,靈感來得比較快,也比較容易進入狀態。」浮果寫作有個神祕習慣:靠聽音樂進入寫作世界,而且視作品搭配不同的音樂。「《老鼠發電廠》的主角喜歡聽爵士,寫這本時我狂聽爵士樂,因為我覺得聽爵士的人多半喜歡跟人分享,卻往往很難找到理解他的人,這也符合主角的設定。寫第一本完結的長篇《八爺》,聽坂本龍一的音樂;寫《恆河沙等身布施》聽金剛經;寫《動物偵探》聽白噪音。因為系列作《除念師阿平》很貼近生活,寫作時我打開窗戶,讓外面的聲音帶自己走。」浮果之前在服務視障朋友的啟明分館任職六年,需要模擬練習視障者的導覽服務,或接受黑暗視覺體驗,「大概也因為這樣,才讓我本來就很敏銳的聽覺,更有感受力。」談到圖書館工作,浮果說,「你們是不是以為在圖書館工作很浪漫,可以整天看書?其實我們能碰到書的時間只有書還回上架時。」儘管身在書堆,忙的都是人的問題。他的工作單位是「參考諮詢服務」,業務包括回覆索資,民眾陳情,以及各式閱覽規定有寫,人們卻懶得讀的疑問事項,「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情緒抽離。」▲浮果喜歡畫畫,也自己畫小說封面。他的小說常透露對人際關係的焦慮或疑問,畫筆下的人物線條簡單,卻顯得若有所思。努力遮掩鼠色的心我想到《老鼠發電廠》主角「俊宏」。他自小情感破碎,對人際關係不抱期待,從自己的三叔那練就偷兒本事,開啟無盡的偷竊慾望。長大後,他戴上平凡人的面具,安分成家,做著不上不下的工作,藉此遮掩鼠色的心,直到不小心摸走黑幫老大的東西,捲入地下交易與黑白兩道。於是,他一面小心翼翼的犯罪,一面悉心維護正常生活。到頭來,兩者竟如此相似。浮果稱《老鼠發電廠》是本人物誌,不止有主角故事,眾多配角乃至反派都在其中活出了聲色,「這本小說的起點是,想寫一個停不下來作惡取悅自己的人,同時,你又無法討厭他。」浮果把主角俊宏寫得像混世魔王,一路過關斬將,只是無關正義,為的是飽足快樂的慾望。「寫小說時,我重看日劇《四重奏》,當劇中揭露有人是偷了別人的身分存活,我們才知道她堪的過去。這讓我想,『偷』這件事竟可以讓一個人活著。加上看到國中小學校長收午餐廠商回扣的新聞,便想把這個公共議題跟小偷結合。此外,我看漫畫《JoJo的奇妙冒險》,裡頭有個大魔王叫吉良吉影,讓我也想寫一個從頭到尾都凌駕在他人之上的角色。」因此,《老鼠發電廠》不光是壞人的故事,還有壞人的辯證——小偷與大盜,為一己快樂而犯罪與破壞公共利益者,能否放在天秤上衡量?不過浮果沒放過讓讀者思考的機會,到最後我們才知道主角的對手也有其曲折來歷,「我希望讀者也能同情他。」▲《老鼠發電廠》最後急轉直下,主角成為一道永遠的謎。浮果說,「我們無法完全理解一個人,對他人永遠帶著疑問過活。」正因如此,浮果才樂此不疲的透過玻璃窗觀望眾生相吧。(圖/鏡文學)寫作也除自己心魔對筆下角色心有所愛,但浮果說他無法與人發展太親密的關係,「我對情緒勒索很敏感,別人勒索我,我就翻臉閃人。」所以他習慣人與人之間保持乾淨的安全距離,同時為此困擾,「當我不了解一個人,就無法跟他聊天,所以沒辦法跟陌生人尬聊。在網路上跟人聊天,對我來說也很難,因為文字看不出人的情緒。」浮果的系列作《除念師阿平》靈感便來自對關係的緊張,「當時我在騎機車,想到跟交往對象常常吵架,就像有人在你心裡裝了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引爆。」因此,他在小說裡把人之間的羈絆具象化成可威脅、控制人的「念」。主角幫人除念,作者則為自己除去心魔。會抗拒對感情執著嗎?浮果說,「我一向不執著,反而享受看著身邊執著的人,覺得有趣。」人間是他的動物園,人與人的情感在浮果筆下則像債與償,就像《老鼠發電廠》中俊宏想的:「他認為家人之間是一種偷竊的關係。丈夫從太太身上偷取恩愛,太太從丈夫身上得到保證,小孩對父母的予取予求跟搶劫無異,父母對小孩的期待也是一種勒索。」我懷疑這也是浮果的心底話。浮果說,從小家裡彼此之間都保持一定距離,爸媽極少情緒勒索他,「不過現在或許是因為我媽年紀大了,開始會情緒勒索。有時我在家寫作,躲到樓上寫,我媽就說你為什麼不在客廳寫。或是當我不想說話,我媽也無法理解為何同住一個屋簷下,我會『不想』說話。」過了一會兒,浮果繼續說道,「其實我後來有發現原因,我外公外婆過世得早,所以我媽不得不依賴我跟我姐,但我就是想逃離。」人之間的情感是不求回報,還是債與償?似乎端看你在什麼位置。我想這問題若問浮果母親,她也會有自己的回答。我隔著咖啡剩半的玻璃杯看浮果,霎時錯覺我倆在玻璃窗兩端。或許是世間太繚亂,浮果的小說讓各人待在各人的櫥窗裡,安靜的看與被看。不止是影子的角色我問浮果,無法與人建立親密關係,會影響寫作嗎?浮果沉思片刻道,「這讓我花更多時間去塑造角色,所以《老鼠》寫成了人物誌,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以前我在乎的是畫面,一旦角色多了,人物就會淡薄。到了這本我讓每個人都不一樣。他們不是虛空的影子。」《老鼠發電廠》寫眾生相,裡頭哪個角色最得浮果的心?浮果說,「主角的啟蒙師父三叔。因為這角色參考了我真實生活中的三叔,他是家族裡愛喝酒常闖禍的人物,一度家裡人都遠離他,我現在想起來有點後悔。因為三叔從小是夾在中間的孩子,可能想做一番事包括闖禍引人注意。當年他到家裡工廠找我們,我們都會逃走不理他。」小說裡,主角俊宏一輩子想獲得肯定,然而肯定他的人都不在了。「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在某個時刻交會後平行,之後逐漸遠離。」不過人與人拉開距離,不妨礙浮果建立他的人間動物園。接下來,他想寫一個神像雕刻師跟和尚相愛相殺的故事,「他們以前是雙胞胎,其中一人變成死胎。轉世後,他們像同極的磁鐵,距離越近,彼此就彈得越遠。」小說靈感源自三、四年前浮果在交友軟體上遇到的和尚網友,「我到他家,看到他的袈裟,他頭上還有戒疤。我問他,和尚可以玩交友軟體喔?他說,『是人都有情慾,跟你說沒有情慾,一定是假和尚。』當下我覺得這樣很褻瀆,就跑走了。」浮果半帶羞赧的笑了。我想到小孩都會用玻璃杯蓋住蟲子或小動物,後者在其中焦灼竄動,小孩看並笑著。現在,那和尚也在裡面了。
+ More懸崖上的樂園——專訪吳曉樂《我們沒有祕密》
吳曉樂不愛露面,反而在意各種事件中被流言掩沒的人,他們的臉孔究竟有沒有被看見,所以她參與社運討論,卻發現「弱者往往很難善待彼此」。這也是《我們沒有祕密》幾位角色之間不幸的關係。吳曉樂很在意臉。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她筆下人物的面孔,以及新聞事件裡千人一面的受害者。採訪時,她不止一次提到「我想要她們長回自己的臉。」吳曉樂說,社會有張受害者臉譜,一旦受傷,我們就要活生生的人戴上,變成乖順愚笨天真爛漫的角色。「我們想保護一個人,就會把他們修飾得很笨很無知,好讓他們獲得同情,同時剝奪他們的個性。我想寫一個性的故事,不用大家習慣的寫法——女人很可憐,男人很可惡,社會不尊重女人。」這便是她最新長篇小說《我們沒有祕密》所抵抗的,一種危險的抵抗。《我們沒有祕密》吳曉樂第二本長篇,也是醞釀最久的小說,一直想寫,卻一直找不到正確的方式敘述。寫完了,她仍在自我懷疑。受害者長出自己的臉小說起源於幾年前友人告訴她一部父親與眾女兒亂倫的紀錄片。加害者與受害者的標籤已貼妥,該是鄉民征討獸父的時候,可鏡頭裡其中一名女兒卻說:「如果晚上爸爸沒有來找我,我會難過。」這讓吳曉樂思考,受害者的臉,是什麼樣子?《我們沒有祕密》是吳曉樂迄今最危險作品。因為這是後「me too」時代難以討好公理(或鄉民)的故事:女孩在名為愛意或初戀的樂園裡,樂園卻在顫顫巍巍的懸崖上,「我小說裡的受害者可以是壞人嗎?可以可愛嗎?我們可以原諒一個非典型的受害者嗎?」稍有不慎,女孩陷落。吳曉樂也是,完稿後,她仍不斷自問「這樣寫,真的可以嗎?」她自我懷疑的是「讓受害者嘗到甜頭,會不會抵銷她/他的痛苦?」而這正是吳曉樂想通過《我們沒有祕密》試探的謎底。謎底在深淵,打撈過程往復於黑暗,她坦言幾度想放棄,最後花了一年半才完成,「寫這本書像在觀落陰,每次動筆心裡都會抗拒,因為我會跟著沉下去,寫完會憂鬱非常久。」支撐她的動力又是什麼?「後來我筆下的女主角跳了出來,希望我捍衛她們的臉。」她們的臉,一張張在深淵裡模糊不清的臉。小鎮對壞女人的危險聰明如吳曉樂,知道讀者不會輕易與她一同到深淵,所以用乍看像狗血韓劇的誘餌當開頭——妻子消失了,妻子有祕密。律師「范衍重」妻「吳辛屏」人間蒸發,曾有家暴疑雲的律師被懷疑是凶手。同時,他來到妻長大的小鎮找人,卻發現在此,祕密以鎮為單位,大而噬人。過程中,范衍重遇見妻的家人與過往友人「奧黛莉」與「宋懷萱」,然而每個人口中的吳辛屏都不一樣,他都不認得。妻的面孔漸漸模糊了,她曾是性侵受害者,是說謊的人,是十八歲就心如蛇蠍的高中生,也是他日日夜夜的枕邊人。最終,吳曉樂沒有閃避,不是虛晃一招,給出了用祕密交換祕密,以謊言抵達謊言的結局。或許是經歷了作品影視化,《我們沒有祕密》看似有別於《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與《上流兒童》,脫離吳曉樂熟悉的教養議題,更具驚悚小說的類型框架,結局也轉了好幾層。然而直到小說中段讀者才會發現,《我們沒有祕密》仍直指家庭「行禮如儀」冷冽之逼人。家的空廢,成為小說的悲劇來源。至於主角們老家坐落的小鎮,更是耳語交織的咒陣。吳曉樂說,小鎮對壞女人是很不友善的,而且女人很容易成為壞女人,「我媽在澎湖長大,她跟我說不理解為何大家會懷念所謂的小鎮風情。因為我阿嬤生了五個女兒,只要有男生站在門口等她們,就會被閒言閒語,說不知廉恥。」吳曉樂引張亦絢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說法,封閉的空間對女性而言,「鄰居『守望相助』之『助』,更近『助紂為虐』。」越想越不對勁的故事 吳曉樂就性侵事件田調,不過可見的多為權勢性侵,因此,法國作家岱芬.德薇岡書寫家族悲劇的自傳小說《無以阻擋黑夜》也成為吳曉樂的參考書目。(圖片來源:讀書共和國)妻子長大的小鎮是封閉的空間,對外來者范衍重來說則像迷陣,《我們沒有祕密》也用類型迷陣作為布局,又敢於直球對決。吳曉樂問我「怎樣?這次有進步吧?」答案是肯定的——如果進步指的是勇於走寫作的鋼索,去問沒人敢問,可十足八卦,人人都想知道的事,所謂的「越想越不對勁」。被侵犯了,可不可以越想越不對勁?想越久,正義是不是就會離你越遠?「鄉民看到性侵新聞,都會推文說價錢談不攏,又一個『越想越不對勁』。我想講的就是越想越不對勁的故事,我要說,如果你人生沒有越想越不對勁,那你不是神就是白痴。」人們看到性侵新聞,已練就膝反射思考,標籤當事者。吳曉樂說,這時就需要文學把這個空間撐出來讓人思考,「如果我的小說變成新聞,就只有加害者與受害者,但你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法律不能處理的,就交給文學。」2018年,吳曉樂寫《上流兒童》,曾長時間田野調查,「學習如何正確理解受訪者所說的話,並在短時間內記下她們提供的資料。」寫《我們沒有祕密》,吳曉樂同樣花費大量時間田調。為了回應紀錄片裡「女兒如果期待爸爸走進她的房間,那一瞬間她在想什麼?」吳曉樂閱讀性侵調查報告,採訪好幾名性平委員,「田調時,我發現很多女性表示自己兄弟對她們有性接觸,即使是一瞬間的碰觸,對女性來說也像烙痕。」吳曉樂強調田調的重要,「過程中遇見的個案故事、性平委員,以及讀過諮商師的文章,幫助我走完這本小說,因為這麼困難的事都有人在做了,而我只是寫小說。」既然《我們沒有祕密》寫非典型的性受害者,那麼受害者經驗是否可以被扭轉或克服?——這是一個危險同時僭越的問題。不過吳曉樂沒有中計。「我沒有答案,但我想這一切會發生,是不是因為我們不能談論年輕的性?男生練習性的方式很強調碰觸,例如小男孩很愛玩抓雞雞。當很多家長在崩潰小學不能有性教育,我就想到那些在抓雞雞的小男孩,他們總需要知道性吧?可是這種性探索的界線到底在哪?我自己朦朧的感覺是,至少讓我們開始談性吧。我的女性友人被媽媽問:『如果你不是處女,那你可以給老公什麼?』友人回答:『技術。』」 掌握身體如同書寫巧藝,「最終的問題或許是,女孩們有自己的性故事,可是別人都幫她們寫好了。」故事被寫定,樂園傾頹了,女孩永遠只能是失敗者。因此,《我們沒有祕密》在懸崖邊搭建樂園,寫出不一樣的性的故事。《我們沒有祕密》也寫到了「事件之外」那些看戲的人,為何人們總是如此熱衷他人的悲劇?「因為自己過得不好,就會想知道別人也過得不好。如果是現充的人,不會在意他人,而我們在意他人,就會合理化自己的看戲行為,開心他人出事,卻忘了他們就是我們。」當獵物自願坐上椅子巧合的是,寫這本小說時,吳曉樂的律師朋友成了性平委員,有一天丟給她一個問題:「如果你的12歲女兒,給人摸胸部,你可以接受她是自願的嗎?」12歲的女孩,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臉?吳曉樂坦言,「我很難有答案,只能跟我朋友說,至少你要讓那個女孩知道性不髒。」這時,她變出各式關於性的譬喻,「就像甜點,很好吃,但你可能還不能吃。也像開車,開車很快樂,只是你這個時候還不能飆車。」如何描述性又不汙名化,顯然是難題。吳曉樂在小說裡這樣描述獵與被獵的複雜關係:「十歲的她突然被放到一張太高的椅子上,又相信只有把她抱上去的人,才可以放她下來。」《我們沒有祕密》是危險的,也在於吳曉樂想呈現性受害者的面貌,又不汙名性,可偏偏我們習慣找可怪罪的對象。「然而,受害者跟加害者的關係是很扭曲的,有自己的生態系,裡頭可能有快樂,可你敢不敢去講這個快樂?我敢。我想讓讀者知道一切都是人性的思考,受害者不是這麼笨,是有吃到糖才會繼續走下去。」像格林兄弟的糖果屋童話。吳曉樂試著讓她的角色有自己的面孔,也嘆道「讓她們長出臉,真的好難,她們的聲音一直在跟我對話。我會想,她們是為了想要被愛嗎?可是她們怎麼可以想這樣被愛?最後我問自己,我要寫的是一個標籤,還是一個人?」《我們沒有祕密》最後其實仍有祕密,吳曉樂也習慣接收祕密,例如她說婚姻不是靠愛維持的,而是對彼此的供需暸若指掌才能長久,「共享一種黑暗,只有你能看出檯面下的我。」就像小說裡范衍重本來認為婚姻是謊言,後來卻發現「老婆的謊言比他扎實。」吳曉樂說,她的創作觀察多是靠聽來的,而不是觀看,因為大家很愛找她說心事。我以為其中有訣竅,吳曉樂卻說,「你只要給他們一張椅子,他們就會坐下來滔滔不絕,因為每個人都想搶先講自己的版本。」所以渴求的力比多真的無所不在,你想被傾聽,很輕易的,就會坐上高高的椅子,卻不知怎樣下來。【購書連結】博客來:https://bit.ly/3fVTDsz 獨家書封親簽版https://bit.ly/342XbHf一般版誠品:https://bit.ly/3fV37Ek作者親簽 / 誠品獨家贈品--祕密感溫變色書卡金石堂: https://bit.ly/2Y1Lmgx金石堂網路書店限定 【小草作x我們沒有秘密】花茶限定組合限量贈品版讀冊: https://bit.ly/2Y1Yp1D【小草作x我們沒有秘密】花茶限定組合 限量贈品版Momo: https://bit.ly/3463o57 【小草作x我們沒有秘密】花茶限定組合 限量贈品版
+ More藍聖傑BLUE談新作《1+1+1》—— 家是流動的,所以才能匯聚
「小時候看《哆啦A夢》大雄穿越未來,我想像自己的未來會是怎樣。如果以前的我搭時光機到現在,大概會覺得,欸怎麼是這樣?」正式成為單親爸爸已經兩年多,將出版圖文新作《1+1+1》,剛忙著用酒精為我們消毒的藍聖傑說道。疫病之年,當個單親父親不容易。下午時分,我們趁藍聖傑兒子上學不在家,同攝影師到他住家兼工作室採訪。一進門,藍聖傑為我們消毒,從雙手到鞋子,連門把都不放過。我暗想,我們離開後,他是否會再消毒一遍。《1+1+1》/藍聖傑著有了小孩改變了一切為人父,真會改變一個人嗎?現年38歲的藍聖傑六點半起床,弄完6歲兒的早餐,幫他打理書包,便叫他起床,不過藍聖傑都用搔癢遊戲的方式,「因為不想讓兒子一早就被人吼。」七點半送兒子到幼稚園後,便隨意買個三明治當早餐,吃完就開始畫畫。畫到中午休息,下午再繼續畫到五點多,然後接兒子放學。成為單親父親,改變了藍聖傑的生活與他的作品,「以前我從沒想過我變成親子插畫家。」「現在我還有強迫症,到處清潔就怕細菌。兒子生病,帶他到診所看病,要他乖乖坐在我腿上,擔心他東摸西摸,把細菌摸上身。」所以藍聖傑畫了一幅他跟兒子木然坐在診所裡的畫:他抬頭望天花板,兒子眼巴巴盯著旁邊看故事書的小孩。連載兩年多的圖文專欄「單親爸爸週記」,多是抒發這樣的心情——如父如子,又各懷所思,爸爸為兒子擔心,兒子為無聊發愁。藍聖傑說,或許這正是他畫與兒子互動引人共鳴之處——「實在的生活感。」大寫的父(母)愛與辛勞,天天都被歌頌,卻很少有人描繪親子相處的邊角:小而勞形,卻能搔到其他為人父母者的心窩。例如踩到兒子忘記收的樂高,或是慶幸他學會用電動牙刷之餘,同時感慨「以後他不會需要我幫他了」。藍聖傑說,牽手也是,「看到路上青少年,總讓我想兒子的手還能牽多久?會不會再過幾歲,他就不喜歡跟我牽手了。」藍聖傑畫「單親爸爸週記」,很多時候偌大場景裡只有他們父子倆,而他不止一次提到現在最害怕自己生病倒下,兒子無人照顧。我想起戈馬克.麥卡錫的《長路》。末日之後,一對父子在文明廢墟間踽踽向前。世界是灰敗的,父親仍告訴兒子未來值得期待。▲以前藍聖傑喜歡畫異色獵奇,兒子出生後,開始用畫記錄育兒點滴。2018年,藍聖傑成為鏡文學職人經紀作者,在鏡週刊連載「單親爸爸週記」圖文。(圖/鏡文學)還在煩惱爸爸怎麼當世界失了顏色,藍聖傑還有畫筆。2002年,他從景文技術學院視傳系畢業,曾短暫在動畫公司工作,辭職後靠接案維生,一度無以為繼,跑到澎湖當民宿司機。之後他就讀師大美術所,沉潛再出發。以前他喜歡畫異色獵奇,兒子出生後,開始用畫記錄育兒點滴。2018年,藍聖傑成為鏡文學職人經紀作者,在鏡週刊連載「單親爸爸週記」圖文。大家都說為父(母)則強,藍聖傑用圖畫告訴讀者,「成為父母」不是內建的,而是經歷混亂,「過程很血淋淋。」很多讀者覺得藍聖傑是好爸爸,其實他一路走來戰戰兢兢,直到現在還是常常懷疑自己「夠格」嗎?怎樣算夠格?藍聖傑心中有所謂的模範父親嗎?「我看YouTube上有的爸爸帶小孩上山下海,都覺得自己好不足。有人會唸我怎麼都不帶兒子出去,我內心也覺得好像應該帶他上山露營,體驗大自然,可是我又很怕鬼。」此時,已為人父的藍聖傑彷彿退回成學生,還在抄寫成為好爸爸的答案。可是好爸爸究竟要怎麼當?因為從來不會有人告訴一個男孩,以後你可能會成一名單親父親。甚且,小時候看動漫,是無形的價值觀規訓,讓我們長成某種面孔,服膺他處的信仰,然而動漫裡總是「缺席的爸爸」讓藍聖傑初為人父時不知所措,「我以前總覺得自己會有老婆、房子組成的家庭,結果現在這兩個都沒有。」藍聖傑不無自嘲的說。「(離婚後)一開始很怕,我常常聽幼教相關的東西,讓自己更快速像個爸爸。例如小孩跌倒,以前我會覺得我已經很累了,小孩怎麼還這麼不小心,後來才知道要趕快去了解小孩的心情,幫助他理解當下的心理反應,例如他會不會覺得很丟臉?會不會痛?很多時候我們覺得自然而然的反應,對小孩而言都是嶄新的,大人要幫助他們辨認。」本來就常常想太多的藍聖傑,有了小孩後更是三省吾身,「有時我會想,小孩回家做什麼都要跟我報告,這是小孩本該有的樣子嗎?小孩是不是也需要自由意志?我常常擔心自己沒站在他的立場去思考。」與小孩換位思考,促成「單親爸爸週記」源源不絕的點子。▲很多人好奇,藍聖傑為什麼堅持一個人在台北帶小孩,不回台中老家?藍聖傑的答案很實際,「想讓兒子早點適應城市生活,不然會像我當初從台中北上,一開始傻傻的被騙。」(圖/鏡文學)當了父親才理解父親藍聖傑在台中長大,原生家庭很傳統,爸媽都是公務人員,還有一個弟弟。他的爸爸是台灣常見的嚴父形象,「以前我爸對我很嚴厲,三天兩頭被打,直到當了爸爸,我才能同理我爸的『堅毅』,無論是對小孩,還是看待自己的工作。」藍聖傑爸爸以前任職農會,退休後鑽研茶葉,在業內頗具名氣。或許是父親的職人精神,曾問他:「名聲跟金錢,哪個比較重要?」當時藍聖傑回答「名聲」,父親說:「我跟你一樣。」因此,從學畫到成為插畫家,父親都支持他選擇這個在一般人眼中較崎嶇的道路。 「一份工作最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在裡頭『保持存在感』。」藍聖傑說這是他父親給他的啟示。同樣扮演父親角色,藍聖傑與他的爸爸如此不同,我故意問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更稱職?藍聖傑急忙道,「我一直在想爸爸要怎樣當,我也不能當嚴父,因為凶完兒子,兒子也只能找我討抱。」 如父如子,這句話在藍聖傑身上既成立又否。工作志趣上,他跟父親一樣,然而他扮演的父職角色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因此,「成為」父親,也是一種換位,讓藍聖傑意識自己跟父親,以及阿公的交流其實很少。 「我常跟兒子說,要多跟阿公聊天。因為我雖然是長孫,跟阿公很親,但不知道怎麼跟他聊天。我阿公當過日本兵,背負很多故事,但他很少談這方面的事。就連我阿嬤日本時代讀過帝大(現今台灣大學),我也是長大才知道。以前聽說阿嬤看報紙學認字,就以為她書讀不多,後來才知道她是因為以前學日文長大,日文被禁後,不得不靠看報紙學漢字。」 藍聖傑說,前陣子李登輝過世讓他感觸很深,「與我阿公同一個時代的人正在消逝,而我們還沒機會好好好了解他們。」我們怎麼看待過去的人,正影響小孩未來怎麼看待我們。新作擴充對家的想像新作《1+1+1》,耗時近八個月,宛若濃縮在一個夏日的《年少時代》——隨時間長大的,不止是孩子,還有跌跌撞撞的大人們。《1+1+1》,書名看似便是「我們仨」,除了延續「單親爸爸週記」基調——單親爸爸帶著不知煩惱為何物的小孩——還加入半虛構故事:蟬鳴大作的夏天,甫離婚的「藍聖傑」搬離舊家,與兒子迎接二人生活。父親還在學著當個父親,兒子則因生活劇變而被迫一夕長大。此時,染著一頭海藍髮色的女子,悄悄進入父子倆生活。因緣際會之下,他們得知女子是開業獸醫,陪她照顧一隻奄奄一息的流浪犬「小白兔」。我們仨,還有一隻狗,無以名狀的情感隨炎日的空氣蒸騰,然而女子也有自己的生命意義與困惑,需要追尋與解答。散聚有時,家的意義卻也在此匯聚。「有時我會想,我們對家庭的想像是從何而來的?」藍聖傑創作時浮現這個念頭。《1+1+1》最後,一切復歸原狀又有所不同。成長是偷天換日,讓我們變成不同的樣子,就像家的樣態在藍聖傑身上歷經各種變化,從原生家庭到婚後的小家庭,再到離婚後的單親生活。「除了原生家庭的影響,動漫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例如《哆啦A夢》或《小丸子》,出來管小孩、嘮叨的,永遠是媽媽。」然而,「爸爸去哪裡了?」藍聖傑希望能有一個新的範例,讓讀者知道一個家只有父子也很好。同時,屋簷延伸,家也具備為更多成員遮風避雨的功能,「家庭不是只有固定的樣子。」▲藍聖傑習慣一邊畫畫一邊聽線上課程,「畫畫對我來說已變成反射性動作,大概只有在構圖時需要動腦筋。」那畫圖創作的樂趣還在嗎?「現在是在讀者回饋,發現我畫跟兒子互動時藏有一些以前『BLUE流本魂』彩蛋。」(圖/鏡文學)兒子成長也在遠離他我好奇藍聖傑兒子怎麼看待「沒有媽媽」?「其實兒子問過我為什麼媽媽不能跟我們一起住。我跟他說,我們住在一起會吵架,分開住比較開心。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真的理解。之後他從媽媽那回來,有時也會問一些媽媽的問題,不過比較像疑問,而不是困擾媽媽怎麼沒跟我在一塊。」什麼時候覺得自己「真的」可以一個人住在台北照顧小孩?藍聖傑回答,搬到新家一兩個月後。「其實之前也多是我在帶小孩,但搬出來後,只有我跟他,才發現,啊真的一個人也沒問題。」「不過有時我會夢到跟前妻住的舊家,想到我曾有一個那樣的家庭。」藍聖傑坦承,他對家的想像還是偏傳統,「偶爾會覺得現在少了些什麼。」看到情侶或夫妻,也會羨慕,可是隨即想到那些其實都是自己的來時路,「走過一遭之後,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創作《1+1+1》,想像家庭有新成員,不過藍聖傑說,「我問過兒子:『爸爸交一個女朋友好不好?』他說不要。」藍聖傑常常煩惱如何成為一個父親,其實兒子正不知不覺帶領著他。藍聖傑透露,兒子到髮廊會翻出週刊,找到專欄那一頁跟每個人說「你看,這是我」。「不過他現在已經習慣了,不再是我的忠實讀者。」會不會擔心兒子長大後不讓他畫?「會啊,他現在有時候看到畫,會跟我爭論自己才沒有這樣。所以現在我一邊畫一邊珍惜。」「或許未來有一天,兒子跟我都忘了這段歷程,會慶幸還好有畫下來,能好好記住。」後記:採訪時,藍聖傑的經紀人在旁。我問藍聖傑從單打獨鬥到有職人經紀,有何不同?他回答,文書作業。原來藍聖傑有閱讀障礙,兒子做健康檢查,一堆文件資料就讓他頭痛不已。從前接案時,「文書蓋章來來去去,通常一天就沒了」,現在有經紀人幫忙,才得以專注在畫畫上。此外,以前個體戶難免遇到「不知行情」的業主,現在則有經紀人幫忙擋。「有些人不了解創作要付出什麼,」藍聖傑經紀人在旁說,「很多我都先幫他把關了。」藍聖傑最近手上案子很多,包括「桃園市政府青埔旅遊線推廣」插畫、基隆市刊 《魅力基隆》 封面,還有「兒福聯盟助養計畫2020 」主視覺設計。藍聖傑說,以前接案是一波一波的,有了職人經紀才得以預排計畫。那麼業主看上的是藍聖傑作品中哪個部分?經紀人說,「主要還是他畫親子關係與表現創意。」從獵奇女體畫家到親子插畫家,「兒子真的改變了我的世界。」藍聖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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