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女子的反抗 —林志洁评《贤妻良母失败记》
阅读玉梅的采访和人物描绘,一直是我在法律路上重要的学习管道。我们念了法律,就是用公权力去介入别人的生命,不努力了解人而介入别人的生命,不但自己造业、更制造了别人的悲剧,是最糟糕的法律人。玉梅总是以社会学的专业与记者的敏锐,加上对人世的通透慈悲,让我们看到一幅幅的众生相。 《贤妻良母失败记》陈玉梅 着/出版日期:2020/2/7《贤妻良母失败记》是玉梅的新作,采访了横跨四、五、六年级的多位女性,她们的共通点是人生遭遇了梦幻的破灭—进入婚姻、当一个贤妻良母,受大家称赞的「幸福女人」。 「贤妻良母」是一个很有意思,值得思考的词汇。看到这个书名我一直在想,与这个词汇相对应的,用来形容进入婚姻的男士,也就是作为丈夫、父亲的人,社会对他们有什么期待?我们有什么成语可以来形容?以本人绝佳的中文造诣想了几天,答案是:没有。我想不出来。简言之,父权社会对于女性有进入婚姻的期待,对于进入婚姻的女性也有期待,对于成为母亲的女性更有期待,成长在这样的期待下,女性如何定义自己的人生、定义自己的成就,也就受到了局限,所谓的刻板印象,就是这样来的。贤妻良母的意思就是,女性的社会功能是「辅佐人」而不是「主人」,女性的存在以辅助「一家之主的男性」为最高价值。这个就完全可以解释民法在一九九五年之前,「妻以夫之住所为住所、妻冠以夫姓、子女冠以父姓、管教子女意见不一致以夫之意见为意见,离婚时由父亲优先取得监护权」这些规定的由来。所以,当书中的女性,不愿意或无法成为别人的辅佐人时,自己到底要什么的探索,才真正的开始了。我是幸运的女子,因为我的成长很偶然与意外的,没有受到贤妻良母期待的桎梏(虽然到了适婚年龄和进入婚姻后,也经历了一番调适),我一直是一个自主性极高的人,生平最讨厌就是受到刻板印象的拘束,「成为辅佐人」这件事情,从来不在我思考的范围内,因此,与书中的主角们相较,我省去了许多筑梦、梦碎后才自我探索的时间。但那也不代表我比较轻松,非典型女子所面对的就是外在环境的直接挑战。为人女为人妻与为人母,却同时坚持要当自己的主人,是很困难的挑战。父权社会渗透与同化人的强度很高,当父母带着孩子去打疫苗,护理师只对着母亲说话、学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第一个一定联系妈妈;母亲节时要求孩子填写「妈妈的拿手菜」(相反的,父亲节时则要孩子填写「我和爸爸相处最难忘的事」);教育部核定的国语课本竟然还有嫁娶婚「新娘要拜别父母才能出嫁」的桥段......在这种现实中,身为一个「非典型的妈妈」,只能时时教育自己挺身对抗,告诫自己不要掉入社会刻板印象的陷阱中。接着,还要反向教育家人:父亲做菜也很棒,妈妈的工作是妈妈的志业和理想,对妈妈很重要;照顾孩子是全家的责任不是妈妈一人的责任;而所谓的结婚是「你离开你家、我离开我家、我们建立新家,而不是我嫁进你家,疏离我和父母的关系」。这些反抗和教育,当然,很辛苦。但是我辛苦得很精彩,很丰足,很快乐。我想说的是,人类五千年的历史,女性能在法律上被视为一个主体来平等对待,不过是近一百年的事情,五千分之一百,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不管改革的脚步再怎么快,社会、文化的因素,依然盘据、深刻影响着我们,因此,我们怎么可能是在一个理想中的平等社会?绝对不可能的。但是,当我们想到,我们的曾祖母一辈,可能连存活都无法自主、连受教育都无法自主、连婚姻生育都无法自主,我们今天站在这里,可以讨论着是否要成为辅佐人,如何不要被迫成为辅佐人,这又已经是多大的进步?恐惧,是许多女性没有办法迈出第一步的原因。恐惧成为自己的主人、恐惧别人的眼光和批评,恐惧失败。因此,「勇气」是扭转命运最重要的因素,也是我认为这本书想传达的、最重要的讯息。经由旁观他人的生命经验,了解到许多人也历经挣扎、痛苦,在失落中重新建立自信,从破碎的梦里,找寻自己真正的所爱。如果,那么苦,也可以站起来,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有为自己作主的能力。「幸福」从来不是存在于别人的评价,尤其是来自于父权社会的评价,如果女性能更早一点认清这件事情,我们的勇气或许会涌现得更早一些。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不外也就是希望未来的女性有更多的选择:选择成为辅佐人是自己的选择,不想成为辅佐人,也能走出自主的路。相信每一个妳/你,都能在这本书里,得到为自己作主的勇气。 本文作者 林志洁/交通大学科技法律研究所特聘教授
+ More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在鬼地方:读陈思宏《鬼地方》
小说家陈思宏于2019年底交出长篇小说《鬼地方》,要写鬼、聊鬼,他早就是老手,几年前拿下林荣三短篇小说首奖〈厕所里的鬼〉,即透过鬼故事召唤故乡永靖回忆。相较于热爱恐怖片或惊悚小说的影迷、读者,我对鬼故事算不上特别喜爱,却也曾经站在捷运车厢的电影海报前,对着片名《劫孕》偷笑。原以为读小说《鬼地方》,会看到万圣节或中元普渡一样热闹奔放,鬼气冲天、华丽生猛的奇情故事。出乎意料之外,我感受到的却不是过了奈何桥要喝孟婆汤、人比鬼可怕,记忆一定要删光光这些暗示,而是回想起一则台湾的电信广告。那则电信广告大概是这样的:几个人在漆黑的小镇拿出手机拨号,哔哔哔没有讯号通不了,大声呼喊:「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当然,敌对电信公司也不甘示弱,跑到荒山野岭也拍了另一支广告,手机狂响,台词是:「什么鬼地方都接得到!」原来这些远离主要城市的所在,是一些「鬼地方」,有些人称乡下(台语:下港),没有捷运,公车站牌标示一天一班,而且很可能总是不按站牌预告的时间出现,也总有一个阿桑会拎着大包小包,对着站牌后的烈阳皱眉。 《鬼地方》 陈思宏 着出版日期:2019/12/5 鬼地方 原来就在人间 有网友把台湾称为「鬼岛」,鬼岛上的某个地方,自然就是个「鬼地方」,鬼地方无奇不有,错置荒谬颇为坎普,去不了巴黎不要紧,理发店的店名招牌可以是巴黎美发工作室,还有哈佛牙科诊所,波士顿幼儿园,牛津补习班,卖洋装可以东京衣着。不用出鬼岛,鬼岛上的人源源不绝生出梦想,寄托这些梦想,就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永久不衰的地缚灵们透过想象,每一条巷口都是世界他岸。 陈思宏小说中的「鬼地方」正是如此,并非着墨于怪奇的恐怖叙事,更准确来说,是一种「隔绝」。相较于鬼屋、鬼抓人、鬼来电,早早有那么多的电影或故事讲述对鬼的幻惧,读陈思宏小说鬼地方 感受到的却不是可怖,所谓鬼地方基于人与人之间生活状态过度紧密,却又在情感层面极度隔阂不理解,就像电信广告中「收不到讯号」,一个被放逐、被隔绝的时间/空间。父亲过了奈何桥,发了疯的姐姐住在白宫,无家可归的小弟陈天宏,流浪在德国糖果工厂附近的公寓。鬼地方,原来就在人间,就是彰化或柏林,就离你我不远。小说中的「鬼地方」如此登场:「称『鬼』,意指荒凉,对比文明国际大都会,他的家乡荒远偏僻,没人听闻过。岛屿经济猛进年代,小地方没赶上建设步调,农村人口大量外移,年轻人离乡后 就没回来过,忘了这地名,留下走不开的衰老世代。地名原本是个祝祷,却成咒语,地名成真,靖,好静。」 小说里,本来五姐要嫁入饼干大亨王家盖的「白宫」,天晓得后来却是四姐走了进去,结果两个女人都被辜负,先生去中国大陆做生意,白宫只剩下幽怨弃妇如女鬼般的四姐,以及修剪花木、送餐打扫的园丁。这座「白宫」,这一只女鬼,以及沉默不语的园丁,实在让人联想到威廉.福克纳的小说〈A Rose For Emily〉(中译:献给爱蜜丽的一朵玫瑰花),福克纳在小说中呈现的背景,是美国南北战争后南方小镇的精神衰亡,象征父权的父亲画像就在家屋的墙上一直遥遥盯着女主角爱蜜丽;而《鬼地方》里的白宫,四姐的房间满满的旧报纸,日期都停在五姐自杀那一天,她足不出户,每天反复浏览阅读旧新闻,活在凄厉的轮回地狱,连身体都成为地狱的缩影。对比深锁在永靖白宫,双脚早已跑得老远,跑到德国柏林的陈家小儿子陈天宏,难道就获得自由了吗?远赴柏林写作,起初过着独来独往的孤单生活,直到相识男子T,开始过着异国同居生活。「你走」、「你不要回来」,陈天宏的父亲母亲轮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隔绝」显然不只是空间距离的,还包括语言、性别、阶级思想意识等等。小说里没有办法拿出一朵玫瑰哀悼致敬,台湾人的习俗是折纸莲花、端出梨子、排满饼干拜拜。一定要用梨子拜拜,「梨来」就是「哩来」,来啊来啊都来,陈思宏在小说里,透过仪式召唤了平行时空中的永靖魂魄。私小说 天黑要你闭眼还要你闭嘴 陈思宏在小说开头写着:「写给故乡,不存在的永靖。」《鬼地方》显然透过小说家个人真实的成长生活背景,透过汲取材料,在书写的过程中进行局部的生命揭露,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私小说」。当然,私小说的情节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现实世界所有发生的事,陈思宏并不是小说中的陈天宏,他也没有犯下杀人案进入德国监牢,但作者派出这一号角色人物,得以拥有一个书写上的安全距离,代替自己承受与倾诉。 《鬼地方》透过空间进行时间的变形,持续让读者坠入异质空间,荒谬感也达到满点。小说中有如此多台湾民间场景,每一只鬼轮番上阵倾诉自己的身世。闭眼以后,脑海中想象的永靖与真实世界的永靖,究竟有多少迭合?真实的永靖小镇确实拥有城脚妈小庙,隔壁是杀猪场,于是白日时光里左边诵经右边磨刀,猪的亡灵无缝接轨直接原地超渡,黑夜又拉出白色大布幕放映电影,小镇居民看了呵呵笑,彷佛暂时忘记烦恼。不只如此,鬼地方如何处理死亡?动物往生离世怎么办?没有埋葬这回事,抱着狗猫走到河边,眼睛一闭,扔下去,这一扔惊动所有苍蝇,从更早就死过的腐败的动物尸肉上飞腾起来。母亲扔完死狗死猫,下一秒回家拿出芳贡贡酱油洗手炒菜。这不是江湖传说,多年前我也曾经在乡下的河川里目睹类似的场景,不只积着死去的动物,还有垃圾袋、轮胎没气变形的脚踏车,以及对这一切彷佛理所当然的居民。 倘若与神共行,上天会派地狱使者让亡者体会多活几天的奥秘,但使者不会光临鬼地方,大驾光临的是鬼岛警察。陈思宏在小说最终章显然展现了更多的企图心,一路掩埋的秘密终于揭发,从永靖的明日书局的二楼到杀蛇人的秘密地下室,从胖老板与瘦老板、红色小短裤男到父亲,鬼地方的「仪式感」终于完成。小说家并不优待这些鬼魂,它们终究没有幸运过河川上的死猪以及苍蝇,因为他连自己都不愿放过,永靖的某一棵大树下,曾经有一个少年被拳打脚踢,被大骂变态,浑身是伤,他的父母亲走出透天厝,路过棺材店、酱油工厂、杨桃园、荖叶田,却从来没有保护他。 小说家疲惫地为我们指向一个想象的「永靖」家乡,其实也同时指向台湾许多小镇,不晓得其他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被牵引至什么地方?我会永远记得书中一九八四年的麦当劳薯条,那不仅是麦当劳在台湾开设的第一家分店,也同时是我出生的那一年;《鬼地方》里的姐姐排队好久终于买到一份,从台北乘车带回永靖,薯条、汉堡、可乐在开往南方的慢车里旅行太久,最终停靠于「鬼地方」,那些未曾离去的地缚灵们吃完薯条,吐出更多酸气,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聊个没完。延伸阅读★陈思宏谈《鬼地方》:「当历史的暴力劈来,小镇却若无其事。」★巡回讲座开跑!陈思宏亲「声」朗读一探心中《鬼地方》★【镜文学出版】鬼地方本文作者|杨隶亚 一九八四年十月生,台北人。东海大学中文系,成功大学现代文学硕士毕,曾获林荣三文学奖散文首奖,《联合报》文学奖散文评审奖及怀恩文学奖、桃城文学奖等其他奖项。着有散文创作《女子汉》。作品散见各报副刊、《印刻文学生活志》、镜传媒等。
+ More【书评】江湖百态上的真实人性—评《江湖无招》
「孩子,江湖路岂是一个惨字了得,餐风露宿,饱一顿饿一顿,今日不知明日事,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就算平家小户,只要日子过得去,谁愿意离家漂泊,走这江湖险路。」——《江湖无招》 前阵子我老母叫住我,说我已经年过四十,整天接案写稿敲键盘,却很少在人的世界里打滚。她说,听那谁谁说,公司里江湖水深人心险恶,虽然人人皆取洋名,手段用心却有如时下中国大陆宫斗剧,层层迭迭,阴狠毒辣,把你往死里打。「这是自然,」我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哎呀,江湖水深哪,」家母忧心忡忡:「你长年环境单纯,不曾在江湖行走,万一遇到人家出招,怎么有招数应付?」我说,其实江湖无处不在。行走江湖,原来是无招胜有招。我告诉家母,我想起最近读的一部小说,那里头的江湖,比较贴近真实的世界,她不必担心我埋首书堆,纸页上原也可以看见江湖百态。这本小说,叫做《江湖无招》。小说故事的时空背景发生在同治、光绪年间,人物是虚构的,然而若干大情节叙事却是符合史实的。小说主人翁储幼宁,开场时年仅八岁,是山东沂州一家粮行老板的三儿子。本来生活平静,谁知有一天奇变陡生,储幼宁和父亲被人掳走,中间迭生变故,他才知道自己竟是认贼作父(其中缘故,在这里先卖个关子,读者可看小说,自然明白)。养父自杀之后,他身心遭受重创,落下一个忧郁症头。没想到此番际遇,反倒让主角拥有异于常人的本领。彼得.帕克是被蜘蛛咬了一口才具备明察秋毫的特异功能,储幼宁却是遭逢人伦惨变,胸口总有一块卸不掉的大石,而能元神离身开天眼,洞悉一切武功破绽。 也正是这悲郁之症,让我们的主人翁养成一种偏激暴戾的性格,出手很重。想当年金庸笔下张无忌初闯武林、令狐冲仗剑行走江湖时,因为顾虑很多,心肠太软,与人动手过招都会留余地;储幼宁则是心神激荡之下难以自制,一出手就把对手往死里打!所以《江湖无招》的读者不必担心反派会在认输后突然暴起伤人,因为本书主角性格里基本上没有妇人之仁。有了这样出手狠辣、制敌机先的本领,加上心中常怀忧郁偏激,我们的男主角这种性格,按理说应该会在江湖路上不断惹事生非、引来无数祸端才对。好在一路上储幼宁遇见的长辈,比如阎桐春、金阿根、胡延海等人,不但精明干练,出于至诚关爱主角,更还都有丰富的人生经历,为主角遮风挡雨、消灾解厄,储幼宁才能一路逢凶化吉。看来储幼宁虽然童年接连丧父(亲生、养父、师父),却一直有父亲般的人物在引导、呵护着他。即使是与他坎坷身世有重大关联的养父储怀远,对他也是视如己出。从这个角度来说,比起金庸笔下狄云的师父戚长发、令狐冲的师父岳不群既阴险又冷血,王骏笔下的「父执辈」们深具江湖道义,散发人性的光辉,让储幼宁的际遇好了不只一星半点。小说里的感情线同样也耐人寻味。某次因缘际会,男主角救下了一年轻女孩。这年轻女孩后来由男主角长辈作主婚配,成为他的结发妻子。女孩对男主角一见倾心,不过男主角这时情窦未开,不太来电,却在后来与一名卖唱女子有了若有似无的感情。我初读时,本来觉得这样的感情设定稍嫌平淡,应该要设定成:男主角救了年轻女孩,可是年轻女孩一缕情丝,却缠在与男主角同来的兄长身上,男主角与年轻女孩两人郎无情女无意,却不幸被凑成对。这样情节才够跌宕离奇、扣人心弦啊。可是后来转念一想,觉得作者的安排着实高明,不显山不显水,却缓缓道出了江湖儿女近乎真实的人性和感情。说完人设,现在我们来看看这本小说里的江湖。尽管是一部武侠小说,《江湖无招》却书如其名,不大讲究武功招式。小说里几次大型武打场面,着重动作的描写,没有太多招名招意。作者告诉我们一个江湖真相:懂武学的人不会拳脚,行侠仗义者则通常胸无点墨。所以,以为在江湖上与人动手过招会见到「黯然消魂掌」或「岱宗如何」的人请快点醒醒:那是手游里的虚拟幻境,不是你以为的江湖武林。这里作者也从社会经济层面点出了江湖的现实:你其实是看不到什么名剑宝刀的。道理很简单,江湖人士一般来说都很穷,根本负担不起精钢锻铸的刀剑。小说开篇后不久,男主角储幼宁来到山寨,帮所有读者问了亦父亦师的师爷阎桐春,说书里占山为王、劫富济贫的好汉们,不是都使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爪各路兵器吗?怎么这里只见到几炳烂木枪木棍?阎桐春噗哧一笑,说道那得花上多少银子才能办到啊!真正的江湖,是几杆破枪烂棍便须呼号而上的现实。接着作者便藉由书中人物之口,告诉读者人在江湖飘,是怎样一个惨字了得:孩子,江湖路岂是一个惨字了得,餐风露宿,饱一顿饿一顿,今日不知明日事,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就算平家小户,只要日子过得去,谁愿意离家漂泊,走这江湖险路。《江湖无招》里的江湖,不太像金庸的《笑傲江湖》,因为里面的人物没有名字好听的剑招剑诀,只有直来直往的拳脚棍棒,以及寅吃卯粮的残酷现实。我曾看过一篇访问,作者王骏自认他笔下的江湖与王度庐的小说相似,在我看来,他这样备述晚清各名城风土人情的写法,也与一九五○年代在台湾报刊力扛武侠小说盟主的郎红浣笔下各部作品若合符节。随著书中主角储幼宁的脚步,我们也能看到社会底层、走唱艺人、在华洋人以及帮会民团的各种样貌。江湖路当然不好走,江湖险恶往往就在心念电转之间,但江湖似乎也不仅只是勾心斗角、山高水深而已,江湖是呼吸生活之间的挣扎,江湖是「棋局已残、吾人将老」的泫然欲泣,江湖是拔剑四顾的茫然,江湖更是见他楼起又见他楼塌的沧桑悲凉。这是二十一世纪台湾的真实人生,这也是资深财经记者王骏笔下精彩的《江湖无招》。★【镜文学出版】江湖无招★【作家特写】虚实间,见江湖──王骏:一部武侠,就是一辈子
+ More开车的正确指南(与家的解体概要):《阳光普照》观后感
钟孟宏好像很喜欢开车。 《停车》始自一辆车动弹不得,最终演变成一夜都市奇谭;《第四张画》里纳豆载着男孩浪迹天涯,大聊《逍遥骑士》,更见人所不见的台湾风景;乍看很难上路的《失魂》,却也有段主角阿川的乘车譬喻。到了《一路顺风》,顾名思义,当然是油门催到底,江湖儿女老司机。 新作《阳光普照》也有一位老司机──陈以文饰演的父亲阿文。只是这一回,是他动弹不得,当周身人事流转一轮,悲喜剧的布幕交相降下又升起,只有他还留在原地。车子于他,不像移动工具,无法带他出走,因为他是驾训班教练,日复一日,在一样的道路上操持同样的行为(教人倒车入库、路边停车、S进退、上坡起步、变换车道……),话多又驽钝的学生更是令他不耐。 《阳光普照》陈以文饰演爸爸阿文。(甲上娱乐提供)阿文令人熟悉,不是因为我们可能遇过一样讨厌的驾训班教练(考太多次,教练还会不爽),而是他代表某种穿戴着空虚威仪扮演父亲角色的「混怒长辈」。电影里,阿文的教练身分远大于父亲角色;他对长子阿豪期待过高,对二子阿和却不闻不问,对待妻子琴姐,往往讲没两句就吵架。他在家庭中的地位,来自家庭结构赋予他的红利,还有他身为驾训班教练的权威──其信条「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居然是驾训班的座右铭。当它们同时被家庭成员讪笑,便是因为这个家的所有人都看透了阿文的穿戴式威仪,除了他自己。 这个充满罅隙的家庭,一开场便因为阿和犯下伤害罪进入辅育院而摇摇欲坠。如果家的裂痕来自阿文身为父亲的失败,柯淑勤饰演的母亲便是力有未逮的修补者。她一砖一瓦的重建这个家,收拾阿和(其实是阿文)的「烂摊子」,是她拥抱同样来自破碎家庭的小玉,是她最先去辅育院探望阿和,也是她牵起小玉阿姨的手,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担心。」 无怪乎《阳光普照》最动人的场景,都来自柯淑勤的脸。第一幕是她看店面等房仲时,望着对面公园里有点怪异却自得其乐的路人,那充满理解,平静而温暖的脸;第二是电影尾声,她无声的坐在后座,望着日光与疏影,脸上尽是千言万语。 《阳光普照》陈以文与柯淑勤有许多精彩对手戏。(甲上娱乐提供)如果《阳光普照》成功形塑了我们熟悉的台湾家庭,便是因为它写好了一个坏的父亲角色,以及一个让所有人共鸣的母亲(当然,会有人议论这是否落入某种家庭想象的窠臼……)。然则,《阳光普照》的野心不仅仅于此,它除了呈现家庭困境的共相,更有颠覆既有价值(包括升学主义、活着之必要)的异音。这来自许光汉饰演的阿豪。 阿豪是整部电影的未解之谜,因为角色原型出自早逝作家袁哲生,有其剧本外的脉络。但《阳光普照》有趣的是,它让阿豪成为一个「剩下来的人」的巨大谜团,又把他括号起来,暂且不论,赋予他承先(再次暴露这个家的既有问题)启后(让其他人有和解的可能)之位置。也是透过阿豪,我们才得以明白「阳光普照」的真义──一种无所遁逃的困境。 与阿豪相对的,是他的弟弟阿和。阿和活在阿豪的阴影之下,更多时候他不存在于这个家庭(因为被父亲没有道理的放逐,以及进入辅育院)。电影中,阿和与阿豪的互动只有一场戏,然则从头到尾他们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对峙」,弟弟羡慕哥哥,哥哥也钦羡弟弟的「暗影」──可以不用那么好,背负那么多期待;弟弟进入有形的辅育院,被国家机器管教,哥哥其实也活在院外,自我的无形的监牢,没有出狱的一天。两人的关系张力,缺少强而有力的对手戏彰显,要到电影中段,哥哥的某项作为才让他俩的对位关系浮上台面。 《阳光普照》一个家庭四个角色都搁浅在既有位置──直至最后也难说他们解脱了,因为有更大的威胁在电影没有拍出的地方──看起来很惨,我却觉得电影里可能有真正的、理解彼此的爱,那是来自看似没什么戏份铺陈的小玉与阿和。透过小玉阿姨之口,我们才知道小玉跟阿和一样,只是前者少了爸妈,后者彷若没有爸爸。他们的婚姻或许不止是一时冲动未婚怀孕,更包含同病相怜的情感,这也能解释小玉的坚决(不顾阿姨劝阻生下小孩,出走阿和家),还有她与阿和并坐,望着儿子,脸上默默淌下的泪痕,那不是欠缺,而是饱满。 《阳光普照》柯淑勤、巫建和、陈以文、许光汉。(甲上娱乐提供)或许有人会说,这足以称之为爱情吗?《阳光普照》最美的片段,如果来自阿和出院时,看到迎接他的母亲和抱着儿子的小玉,三人的无言时刻(尽管其实是四人),便足以解释一切。我想起《悲情城市》里,梁朝伟带着辛树芬与襁褓之子在月台上的画面。此刻之外的世界都在摧残他们,此刻是最初也可能是最后的相聚,但,毋需多言。 总而言之,《阳光普照》揉合钟孟宏导演手痕、黑色幽默,与偏悲情的温情戏,初让我不大适应(尽管我很喜欢辅育院结婚那场戏,尴尬又充满暗涌,插花角色Amy是MVP),却可在咀嚼后回味每个角色,这也得归功于或许是最整齐的一次台湾电影演技出笼,更不用提导演那足以魔幻台北的摄影,几幕驾训班与市街的空景都让人望之而忘却时空。 最后我要说,钟孟宏真的很会利用车。 阿文是一家之长,更是驾训班教练,电影中却完全没载过家人,反倒是琴姐开着教练车,风尘仆仆的去接出院的阿和;车子封闭的、包覆其中成员的意义,唯有在琴姐那展现。那阿文呢?他在电影最后再三嚷嚷着「我只是一个驾训班教练」,而他也确实用极讽刺的方式实践其名言「把握时间,掌握方向」。阿文的呢喃,是小人物的卑微,也是他一生的成就,以及他最初却不会是最后的赎罪。
+ More《阳光普照》剧中少年犯原型的观后感
1. 这部电影让你想起生命经验中的哪个人?或是哪些人? 很多,太多了,包括父母、包括亲兄弟、包括同案,更甚至是明阳里头的同学及老师。 2. 如果可以推荐给一般观众,你最想推荐给什么样的人看?例如青少年、父母、或是对生活感到迷惘的人? 当然上述的人都对,但若要再讲细一点,我觉得,除了什么司法体系或曾有相关经验的人或家庭他们值得一看之外,要我推荐,我会想要推荐给「正在准备发生」这样事件的家庭看,因为很明显的,故事里头的父母并不真正了解阿和,相对的阿和也是不懂他们,像这样的状况,相信不只是只有我的家庭发生,绝大多数的人也正在经历或准备要经历,只是方式激烈与否,人都是第一次当父母及孩子的角色,怎么样去扮演、怎么样去了解这样的状况,我觉得,阳光普照可以给予很大的帮助。 巫建和所饰演的「陈建和」以真实人物为蓝本。(甲上娱乐提供)3. 如果可以跟编剧或导演讲一句话,你想对他们说什么? 一句话太少了,就来说一段话吧,先说,我觉得好看、再来非常写实,写实的部分在于角色的捕捉,非常到位,当然故事有所改编,但我想阿和的角色原型应该不只有我,应该是大多数非行少年共同的样貌,因为有些并不像我,我非常喜欢也认同有太阳的地方就有阴影,这是永远不变道理,我起初一直在想,为何叫做阳光普照?难道是因为结局很感人,是个完美大结局?结果看完发现并不是,所谓阳光普照,我想到的是,是否所谓的阳光给予了太多?当普照的时候另人无法抵挡,任何事情都是物极必反,相信,有些时候爱也是一样,想跟导演及编剧讲的话大致如此,另外想说,我真的对写故事、演戏其实都满有兴趣的,在明阳也曾得过明阳的「最佳编剧」、及「最佳男主角」,哈哈,或许,也许,有机会真有那个机会,能否让我试试跟着学习呢? 4. 补充一点心得 看完的路上,我与江哥漫步闲聊剧情角色,里面内心诠释最好的我觉得是菜头,相信大家都觉得他很坏,对他有所厌恶,但我在观影时却能理解他的无奈及不甘,所以一直找阿和麻烦,他应该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情吧...,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如此,总觉得菜头诠释的很到位,以上就此分享。 谢谢团队,阳光普照很好看,希望能获大奖,二刷支持,辛苦了! 访谈者 张耀升,镜文学编剧部统筹,《阳光普照》共同编剧。
+ More冷冽的阳光 钟孟宏的变与不变
(以下有雷) 说是特立独行也好,孤傲不驯也罢,导演钟孟宏自首部剧情长片开始,便不安于现状,选择了非典型的道路,在艺术与商业间,开拓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非典型道路。这次睽违三年推出新作《阳光普照》,找来张耀升合写剧本,感人故事看似与先前的暴力冷冽相差甚远,但温暖轻柔的背后依然有着藏不住的黑色痕迹。若将此放入钟式创作脉络中审视,便可发现这些年看似题材多元、叙事破格的背后,钟孟宏的主题其实从来未变。套句王晓玟于报导者访谈文章所提到的:「《阳光普照》焦距落在家庭亲子,但景深依然是对生命提问。」(注1) 「我们都想成为别人的太阳,又或期待别人照亮自己,但却都没想过,原来太阳也是会累的。」电影一开始,给了我们一个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天气,这本该是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一天,然而随着故事进行,我们却开始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那些烈日底下的人们,其实痛苦的无所遁形。因此就表面上看来,或许我们可以说《阳光普照》是想要借着观看一个在崩坏后逐渐重拾尊严的家庭,导引出一个关于人互相依赖、找寻自己、相互和解的普世价值。但若以另一个角度思考,关照那些在阳光底下的阴影,才是本片真正的重点。而这部电影的意义便是在于,它反着揭示了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意识形态与价值体系,是何其残酷,何其荒谬,而活在这个畸形社会中的我们,又是何其辛苦。以此延伸,观看《阳光普照》的过程或许就会变得清楚许多。因为故事意图并不在于教导观众如何成为一个别人期望中的太阳,而在告诉每个人,即便人生时正时反,都有自己存在着价值,只是自己没有察觉罢了。所以我们可以发现在这个故事里,创作者架构了一组又一组的正反关系,又或者更精确一点说,它极力去彰显这些人存在于社会体系之下的两面性,并藉此告诉我们这个社会体系下最荒谬的事情在于,它总是期待着我们能够达成社会中所有的期待,永远当着别人的太阳,但却忽略了太阳底下总是会有阴影,除此之外,太阳也是会累的。「把握时间,掌握方向」所以或许就如同《小丑》中阿瑟撕下高谭市伪善、虚假的面具般,《阳光普照》的故事其实也是一个巨大的剥除过程,它意图去剥除整个社会价值体系中对于「刻板印象」与「成见」的着迷,剥除儒家思想中对于「社会地位」与「功成名就」的过份期待,并透过一个观看悲剧的过程,把社会中的小人物做自己的机会还给他们。说到底这整个故事其实就是反复的在说「把握时间,掌握方向便能获得成功」这件事情有多么不合理、多么的天真可笑。剧本高明的地方在于,它用一层层的事件是包裹着这样的概念,并透过故事的进展,带领观众逐渐走进这一家人的生命当中。因此,表面上或许我们会以为故事的爆点从哥哥的事件发生之后才真正展开,但其实到最后我们会发现这整件事从根本就错了,而在更早之前,风暴就已经开始,驾训班的标语早已揭示了一切。而到了这个节骨眼,便是告诉我们,是时候将那高墙给推倒。在此范畴下,观看阿文的处境就会变得相当有趣,他代表着是台湾社会中的某种典型,就像我们所孰悉的叔叔伯伯般,书可能读的不多,人生经历也极其有限。他很天真的以为只要照着公司那套按表操课,辛勤工作、买车买房,等大儿子考上医学院,人生这一遭便算是顺顺利利、功德圆满。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小儿子与朋友菜头的那一刀,却让这一切都开始乱了套。有趣的点在于,他一生在训练场中汲汲营营,教导学员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在家中奋斗一辈子,给孩子规划出一个妥当的未来,他本该是最清楚如何掌握方向的人,但却是在这个故事当中,成了那最先迷失的角色。电影中小人物遇到大麻烦,人生总会就此发生惊天动地的改变,然而在《阳光普照》的故事里,最哀伤的地方是,小人物的人生其实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但也由于这样人生状态的停滞,才迫使一辈子笃信自己行事准则的阿文发现到事情的不对劲,也才终于发现在他的故事里,自己既是想要推倒高墙的小人物,同时也是高墙本身。 真心希望刘冠廷能够得奖,如果真要找一个必看理由,我想这就是他了。(甲上提供)「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说的没错,或许这个世界最公平的便是太阳,因为它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但便是因为太阳如此的公平,所以它才能够无负担的被任意定义。同样的阳光洒在不同人的身上,随着时空背景的转换自然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这让我想起电影一开始,父亲阿文撑着阳伞,在空旷的驾训班练习场中,顶着大太阳指导着笨拙的学员练习的手排车,是如此的不耐、不堪。以及影片阿和骑脚踏车载着琴姐,在家里附近的绿园道乘风而行,阳光一片片洒进落叶里,灿烂夺目,琴姐仰头闻着空气的味道,最后露出一抹微笑。从低头被艳阳无情曝晒,到仰头拥抱阳光,这转变看似简单,但这一念之差,他们一等就等了六年。而或许就如同电影中所说的,我们都曾受过伤,才能成为彼此的太阳,幸好最后他们还拥有彼此,他们不祈求能够照亮别人,但至少他们已经可以温暖彼此了。在钟孟宏的电影中,阳光底下总有黑暗事,而黑暗过后也总会有光。如同《停车》最后的隧道、《一路顺风》劫后重生的小笼包,到今日《阳光普照》的抬头仰望,人生有很多的转角,是我们没有办法去预期的,未来你会碰到很多很多的挫折,也许你会哭,但是记得最后,你还是要不停的往前走。每个人,每段生活都是一场战斗,看我们如何在平凡的战场上生存下来。电影11/1上映,绝对值得一看。后记1. 老实说,其实看电影的当下并没有那么喜欢,但看完之后却突然想家了,然后也越想越喜欢。想家的理由一方面是受到电影人物情感的牵引,另一方面是结尾骑脚踏车的那段绿园道,就在我家附近,而那里是小时候我与父亲的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因此,若说看完《阳光普照》对于我有什么影响的话,或许便是让我们更勇敢的正视自己的存在,也同时更在意,自己周遭的人们,特别是自己家人的状态。而就这样想着想着,我发现我当下对于电影的不耐,其实某种程度上是对于自己的不耐,而自己或许也正身处在阿文、阿和的状态之中吧。2. 一直觉得电影是一个相当作者的产物,它与其他消费性娱乐不同的是,它除了给你感官的刺激外,同时也传达了某种作者的意念。若有此看来,或许就不难理解马丁史柯西斯等人为何如此讨厌漫威电影了。钟孟宏是台湾少数依然秉持著作者精神的导演,在这种商品化电影泛滥的年代实属异数,虽然我不确定现在还有多少人在意电影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但我想不论好恶,《阳光普照》绝对是值得支持并鼓励的电影,因为在这当中我们看到作者电影的价值与彰显。3. 演员很棒,棒到我觉得在这篇文章中只用少少的篇幅去赞扬他们都是亵渎他们,真心希望刘冠廷能够得奖,如果真要找一个必看理由,我想这就是他了。注1: 报导者:《不驯中的节制──钟孟宏《阳光普照》下暗涌的冷凛与温暖》 本文作者 林志涛 镜文学专职编剧。影评人。
+ More【书评】河马的消失与回归──评骆以军《明朝》
《明朝》总体素材调性与《女儿》、《匡超人》相近,用科幻小说的世界观作为外框架,承载标志性的骆以军小说文体。书中的十四个章节都具有各自的重心与美学效果。行文中的小说场景大概有三:第一是由刘慈欣《三体》衍生的“明朝”计画,面向未来的世界观,在书中大约占了20%左右的篇幅。第二是揣想明朝文人特定处境,面向古中国的时空。第三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与骆以军本人相像的叙事者,在当代收集或亲身经验的各种故事素材,包含把玩寿山石这种让有追踪骆以军脸书的读者会觉得可亲可爱,同时又能牵出当代人文艺术商业模式建立过程的视野。 “未来─现在─过去”三种小说时空的视野在行文的过程中刻意地彼此交叠,等于让这两种时空视野互相补述(像是,让古代牢狱中服侍老囚的女子自述二十世纪台湾人的身世),互相补述的过程呈现两者的异同之处,两种情境互为隐喻的过程也就自然完成了。这是唯有小说这种叙事艺术才能呈现的诗意。在《明朝》中当代时空的素材常常采用这样手段,作为另外两个时空行文时的重要血肉。 后设技法消解小说幻术 因为时空视野交叠的形式特征,读者被引导成为一位后设读者,时时刻刻意识到眼前所读是骆以军所述,而非意图让读者长期沉浸的幻术时空。也因为读者与文本的关系基本确立了,不同时空视野的切换在阅读时就更明显──像是,“我”与自己培育的明朝文化载体机器人的互动会是一个完整的段落,跟下一个段落(例如“我”跟其他被影射的、各种字母代号的当代人物的精彩互动)都有泾渭分明的世界观转换感──毕竟读者横竖都要当一名后设读者的,靠单一段落的素材魅力来让读者一再获得沉浸感,显然比投注文字资源跟设计成本到叙事学公式上更经济一些。对大众小说的爱好者来说这样的取舍可能比较陌生,但为了有效提升创作者本意的传达率,刻意地阻绝某些受众需求,反而是在艺术领域常见且合理的引导方式。 本来作为外框架的科幻世界观反而被骆以军的惯用的小说形式消化了,像是凤梨果肉的酵素反而在消化人类口腔的蛋白质那样。这也是有趣的事,科幻小说已经是一个非常强力的,具高度弹性的框架,但对骆以军来说,有些效果似乎只能依靠后设的技法才能营造出来。也许就像电视节目的“转场”这一技法的实际意义不在于衔接,而在于强调断裂本身。后设技法“消解小说幻术的说服力”这让大众读者觉得较负面的副作用,很可能才是骆以军小说美学体系里难以割舍的重要环节。 文明的灭绝 举例来说,将“文明灭绝”作为核心意象,具有非常强大的感染力。这是一个时空尺度非常巨大的动词,却可以存在于几乎任何人的心中(谁都不免是某个微小文化的末代继承者),而且,总是迫近。这部分的思辨在《明朝》全书的最高潮,几乎是最戏剧性的第十三章,直白地跟读者说出“我已经不可能只是我”(第285页),文明与个体的概念在当代资讯环境下如何无可避免地被消解,而某些个体的死亡几乎等价于一个文明的灭绝。但,如果我们只是直接这么阅读的话,就又会把“文明”这个概念读小了,它可以连接到上世纪中国文人流亡到台湾后,试图建立一个全面等比例微缩的中国文明的尝试,也可以连接到台湾人数十年来都非常熟悉的“亡国感”上。“文明”这个抽象概念必须被读者内化,而不是仅仅只是特定的实例,因为特定的实例往往就会被快速连结到特定的立场与特定的反应。而一旦让读者落入这种可预期的、僵化的反应,骆以军作为小说家的哲思馈赠就无法达成。于是乎,“将灭绝的太阳系文明”这一隐喻投射的对象,在小说中是随章节流变的。骆以军一边为这个核心隐喻增添血肉,又一边透过后设技法的副作用、透过“我”对社会各种固定反应的忧愁,明示暗示读者,不要太快接受眼前的一切。最后才能抵达骆以军试图在读者心中建立的“文明”一词所对应到的概念,同时拥有抽象的一般性,又拥有对应各个可能实例的饱满血肉。 这是非常小说式的抽象概念阐述法,比起直接援引一个名词,小说家更倾向于用幻术演示,而如果概念的抽象性让读者难以一次捕捉到,小说家就会多重复几次──通常是两次或三次──让读者的心智自行捕捉到这几个连续实例的共同高频共鸣点。 有多少骆以军的评论者会忍不住在他们的书评中模仿骆以军的语言呢?骆以军的语言在表达力上的卓越性能,可以让书写者大量倒出心里的抽象概念,而不用找一个生冷僵化的词去对应它们。要比喻的话,骆以军的小说语言跟日常的逻辑推论语言,恰好像是人工智慧与程式语言的差别。程式语言设定明确的变数、函数,然后明确地去推演符号之间的运算。人工智慧则是把训练用的资料喂给神经网路,神经网路是否理解了又或者如何理解,其实都无法确定。喂完无数张石虎的照片跟无数张猫的照片,准确率优化到跟人类一样高甚至超越人类时,我们总可以说这个神经网路学会了辨别石虎照片跟猫照片的方法。骆以军的小说语言不断喂食各种幻术素材,像是不断喂食训练用的资料给读者们。在很短的篇幅内检视,其传达率可能是比日常语言低的,但随篇幅不断拉长,(作者没有失误的话)其意义会渐趋明确。 由“我”的情感与世界观作为基底 用这个方式去理解《明朝》,就不难理解,为何小说的章节之间有完全悖反叙事学的断裂感了。《明朝》实际上是一个从最抽象核心一路往下分支,抽象概念与实例的树状结构。章与章、故事与故事、段与段、句与句、词与词,是不必在因果或时间上连续的,它们之间的关连方式是高频泛音的共鸣。也因为真正的目标是高频泛音的共鸣,其馀的血肉素材就拥有高度的自由度,得以容纳各种乍看之下跟《明朝》不具有紧密关系、但极度诱人的素材,例如那些跟其他作家的八卦互动。这些标志性的素材就像村上春树喜欢卖弄他的中产阶级品味一样,比较多是美学效果上的优势,因为走钢索的难度极高:这些素材要能生效,就必须看起来像是真的;但如果被当成真实来解读,就会遭遇伦理性的质疑。小说中也后设地再度强调,“私小说”并不是解读这些素材的理想标签。这个走钢索的难有两个层面,一是它在两种失败之间(失效或者被当成真实)几乎没有空间。一是,作为小说,意义的定夺终由读者自行决定。也许这些素材的理想读者,是那些被窥看感勾起兴趣,顺利解码出仿佛可以参照的现实人物,却又拒绝将这一切素材当成事实来诠释的读者。而透过各种手段增加这样的理想读者的比例,就是这个钢索难题的解决方案。 这个时候,后设技法“消解小说幻术的说服力”在整体策略的检视下,就更有功能性的意义了。 《明朝》非常现代主义地,用特定技术将小说的“意义”与“魅力”各自完成之后,系统性地整合在一起。在现代主义宏观架构之间填充的血肉,骆以军的抒情性占据重要的成分,读者完全可以同伤共感。我们甚至能说,《明朝》各章节间高音共鸣的特定环节就是某种特定的情感。也可以说,全书后期戏剧性的高潮大逆转,不是依靠外部事件势力的兴衰,而是由“我”的情感与世界观作为基底。 但要说《明朝》是向内封闭的世界吗? 在小说里,被世界的规则给完全抹销的河马这一物种,成了“我”被世界完全击溃、最黑暗的章节末尾的救赎象征。它们在小说前期被宣告灭亡,但却突然出现,在铁皮屋外抽烟的“我”与小说家W眼前奔跑,两人凝视河马群奔跑的这一瞬间,像是在凝视潘朵拉的箱底安放的希望。它们对“我”跟身旁的小说家W来说甚至还不算是人类,想必也是完全无法沟通的吧?其回归也完全是超出“我”的理解之外。但“我”却在乎这些,理应完全无法触及自身忧伤核心的河马。《明朝》的绝望是《三体》式的绝望,冰冷世界物质性法则下,本应无比确实的绝望,照道理来说不会有任何回转的可能。却因为河马撕裂时空奔跑而来的这一事实,微微撼动了《明朝》的绝望前提。这也许象征了“我”对世界与未来的谦卑:即便是宇宙中一颗即将灭亡的星球,也不必然就是孤独。 本文作者 | 李奕樵耕莘青年写作会成员。秘密读者成员。曾获林荣三文学奖小说奖二奖,入选九歌一○二年小说选。★ 【知音如此】不一样的陈雪 X 骆以军★【作家特写】预知毁灭纪事:专访骆以军《明朝》
+ More【书评】彷佛喟叹,但也是祈愿:谈陈雪《无父之城》
《无父之城》是寻父之旅,也是对「父」的探问。当我们有电视剧《俗女养成记》中的阿嬷陈李月英在死前自白,说她除了陈太太、医生娘、头家娘的种种身分之外,也想找回只被称作「李月英」的自己,而让一大票观众哭得心有戚戚焉的同时,《无父之城》彷佛也是用了缺席、死亡、或痛失孩子的三个世代的各种父亲,试着去替每一个父亲,以及受到父亲阴影遮盖的每个人,赎回属于自己的名字。 以「无父之城」的概念为中心,这本小说有五条主要叙事线:海山镇少女邱芷珊的失踪案、负责查案的男主角陈绍刚、女主角汪梦兰的人生遭遇、汪梦兰为小镇虚构的小说故事,以及已过世的老先生林俊才的白色恐怖经验。 在错综复杂的叙事线中,邱芷珊的失踪案是推动故事的表面驱动力,而在背后推动故事的秘密齿轮,则是汪梦兰父亲的自杀事件。汪梦兰不停在脑中重建父亲走进海里的现场,彷佛能藉此明白父亲求死的决心,最后却发现自己的作为根本不是想理解父亲;她只是执溺于内心的空缺,而放弃了属于自己的创作及声音。她和少女邱芷珊是一体两面:两人都因为父亲的死╱失职,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反而透过恋父情结,去男人身上寻找答案,于是因此遭遇了毁灭性的下场。 但其实,若我们深究下去,她们认定自己「无父」的根源,是在执着于某种理想父亲形象却未可得的同时,因而渐渐陷入「无我」的状态。而故事的最大张力,就在于两人在穿越这样「无父」的迷雾之际,能否从「无我」过度到「有我」,因而注定了她们俩不同的结局。 当然,在父系社会中,父亲在家庭中是有优势的,但有趣的是,透过白色恐怖这个漂浮在故事后方的背景,《无父之城》巧妙地将原本该跟父权体系挂勾在一起的「父亲」身分,跟他身为男人的自我拆解开来。在海山镇,汪梦兰受托为餐厅老板林永风的父亲写故事,他要她去挖掘父亲被政府抓去关的往事,并希望藉此理解他缺席十年所代表的意义。林永风想理解的,是身为父亲的林俊才,最后透过汪梦兰的探访,认识到的却是在国家的压迫下,为了不牵连家庭,所以始终秘密隐瞒着自己理想的林俊才(关于他的理想,就跟邱芷珊失踪案的结局一样,其实还有很多可说呀,但破太多哏就不好了)。于是在这样的结构里,家庭成为国家权力的共谋,个人渴望只要不符合国家期待,就会遭到放逐。 而在此时,原本乘载于「名字」当中,属于一个人的各种复杂可能性,都被简化为国家眼中的不合时宜,以及自己眼中「理想」的绝对体现。在不够自由的处境中,理想没有百分比的问题,你要不没问题,要不有问题。当林俊才受到拷问,要他交出其他「罪犯」的名字时,他透过汪梦兰的笔是这么说的: 那些在在要考验你的不只是你相信什么,知道什么,可以吐露什么,愿意承担什么,更在于即使你知道有人说出了你的名字,你依然无法只是心存报复地想着, 那我也说出谁吧,你气愤于某某人牵连于你,你却无法轻易地牵连出谁,每一个名字都那么沉重,越是在肃杀、严刑拷打之中,在那些讪笑、叫骂、恐吓、威胁、 利诱中,你越发觉得那些存留于你脑中的名字的贵重,他们不但要你承认你并没有犯下的罪,最终,他们还要你真正去犯罪,去做出你不愿意做的事。 但其实,名字的贵重,在于能以自己之名高举理想,却又不需要为此付出十年人生,同时还能剔透地看见其中那些生活的、平凡的,个人小历史当中的微光或裂隙。如果说邱芷珊是汪梦兰的一体两面,林俊才就是汪梦兰父亲的一体两面。汪梦兰执着的失去,其实是父亲在家庭板块中,被拔除之后留下的空格,但其实父亲做出自死的决定,还有更多身为「父亲」以外的个人执念、犹豫、软弱,或者是不甘心。正如林俊才怕连累家人,只敢在心底紧紧怀抱着那个属于自己的秘密,然而一旦真相大白,他的家人在认识了林俊才的理想后,反而更能理解他透过「缺席」呈现出的丰盛意涵。 当然,关于男人被「父亲」这个身分剔除掉的种种,很多小说都写过了,男性作家为自己发言的作品也不少。但陈雪透过汪梦兰这个作家,意外挑开了血缘、家庭、身分造就的种种父权限制。书中最掌握话语权的是汪梦兰这位女性,她不只为自己找回了身分,也成为那些男人找回身分的最主要触媒。就连在我们读到那些男人的故事时,也有大半都是透过汪梦兰的观点。因此,相对于之前创作中常见的同性恋情主题,就算陈雪这次写的是异性恋结构下的故事,也并不会显得相对保守。 而汪梦兰除了透过语言替这些男人找回自我,也透过身体。汪梦兰是受过伤,也因此一次次崩毁,却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欲望,甚至一点一点靠着自我的力量,去找回了一名女性实践欲望的正直:我曾以为自己受到剥夺,但其实没有,我知道我仍能给,而且是不带空缺的给。而正是这样的正直,让陈绍刚这样一位因为失去妻儿,而成为「被剥夺掉父亲角色」的一位「非父亲」,得以接受自己的痛苦。他们的情欲不靠结合而完美,而是将彼此的完整各自还回去。这几乎像是《迷宫中的恋人》的结局,但那样为了接近而后退的一步,这次却是更受到陈雪自己的祝福。 因此,「无父之城」像是一句感伤的喟叹,但其实也是祈愿:你不用靠父亲来写自己的历史。汪梦兰的小说家身分当然也可以视为一个隐喻,她利用从海山镇得到的素材,去写出来的虚构小说片段,更彰显了她得以去做「自己的史官」的能力。 不过,我必须承认,初读故事时,我尽管认为书中的每一条叙事线都好看,却不觉得彼此之间融合得非常有机。可是从《迷宫中的恋人》、《摩天大厦》再一路读到《无父之城》,我意识到,如果说陈雪曾如同童伟格评论《迷》时所言,「他(指陈雪)只接受生命给定他,要他牢牢关注的特定写作主题,而回避那些并不源于内心体验的空想」,走到潘怡帆评《摩》时所说的,「读者只能根据作者给出的有限碎片去拚制大楼的模样,并在空缺的窟窿处自行安插、弥补不足的情节」,那么,《无父之城》就是陈雪作为一个小说家,慢慢走出了所谓「私小说」的舒适圈,而且不再害怕将眼光投向外在世界,去为那些虚构之他人的故事空缺处,写下属于陈雪的定义及答案。于是,这几条叙事线产生的摩擦,正是陈雪同时望向自我及外在,并尝试完成一个彻彻底底,属于小说家陈雪的全貌过程中,产生的某种冲撞,但却也因此点亮了新的火花。 所以不只汪梦兰成为了自己的史官,我感觉这也是陈雪身为一位长跑的小说家,在自己的写作生涯中踏出了熟练的新步伐。过程中或许不是一路平顺,可是展现出的全新可能性,或许比《无父之城》中的精彩解谜,更令人感到兴奋不已。 本文作者 | 叶佳怡台北木栅人,曾为杂志编辑,现为专职译者。★ 【知音如此】不一样的陈雪 X 骆以军★【作家特写】缩小一座岛屿的可能性:陈雪谈《无父之城》
+ More打造迷雾之城,写出台湾当今迷惘景况──陈雪《无父之城》
立刻阅读:《无父之城》 (原文刊载于《The Affairs 周刊编集》10 September 2019) 人说:「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来点出小说的魅力再恰当不过,因为无论是哪一种角色,在小说里面都是待续的,至死你都无法为那人拍板定案,如此才是判断一本小说优劣的标准。 因为人在他人眼中会被误读,他对自己本身的处境也必有死角,除非你藉由小说这文体来爬梳深掘,像挖矿似的不放弃,那人的人生才会像砂砾中的金子缓缓发光。如莎翁的《理查德二世》就是一个表面暴君的未解之谜,但如此看待人,才能还给那人真实的尊严,像梳理过他充满沧桑的容貌,让他重新回到生命的黑森林里,继续勇敢面对误解。 由各种谎言反映真相 而陈雪这本《无父之城》就有这样的魅力。我一向喜欢她的长篇小说,如《摩天大楼》,因为她擅长用场景来描述人心,如摩天大楼在她书中原本就是影射人类在这种建物中是连动且渺小的,因此故事才能在我们结构中发酵。而这次则在一个雾气缭绕的海山镇,由一个少女邱芷珊的失踪案,来对照她周遭的大人盘根错节的利益,以及同学们如同一社会缩影。 每一个人经由述说她,反而显露的是自身的真相,而非邱芷珊的。这失踪的美少女,家庭背景财势雄厚,「她」却像是每个人的镜子,反射了每个人的命题,那些人的谎言都在诉说着真相,而那环绕着他们的海山镇则是一个出不去的镜像世界。 以实像世界来展现抽象人心,陈雪这次等于同时用肉眼来对照人心视角所看到的差异。 当代中年人的失落 有趣的是,陈雪以细描的方式描述了私家侦探居住的日租套房,那近如一墙之隔的比邻而居,如同蜂窝密集的套房,门一关起来,彼此却如此遥远陌生。她以这样的居住地与身无长物来描述侦探陈绍刚的社会孤立感。 你完全可以理解一个都市中年人的内心一旦荒败起来,「家」会是多么抽象的想象,他跟另外一个主线人物作家汪梦兰一样都是到了中年跌倒的人物。你看着他们勉力支撑自己的稀松身影,像是如果不抓住什么,就会归零一样的消失。 《无父之城》这故事以两种「消失」来描述人生的跌宕,一种是形同「消失」,难以承受一再失去的中年人的「消失」。这种「消失」是循序渐进的,彷佛元气与理想被掏空了一般,一个是曾经备受瞩目的新锐作家却灵感枯竭、一个是曾经风光的警察却保不住家人,看似闲常遭遇,中年这条路的一时风光,却不知会跌在哪一个低谷处。陈雪写中年人的失落时笔调轻缓日常,因为没有人真有闲裕为中年人掉泪,中年是一个自己要爬起来的阶段,多么吻合于这个世道,景气暮色深、世代转换快,陈雪真写出了台湾的「黄昏流星群」,是不动声色的悲伤。 失去中心价值 书中的另一种「消失」则是属于青春世代的,除了贯穿故事的邱芷珊真的失踪外,她青梅竹马的林柏钧、羡慕又忌妒她美貌家世的同性朋友、暗恋她的男同学,除了林柏钧,每个说起芷珊的人都像是雾里看花,彷佛她没出事前就「消失」了。没人真的了解她,旁人憧憬与爱慕让她像个幻影,而林柏钧因家族恩怨又与她渐行渐远。这镇上的青少年以芷珊为圆周的中心,并藉她不断提醒自己的「匮乏」、校园里较劲的冷暴力,还有那小镇上的青年更被凸显的家族与政治势力,没有背景,就离不开这没落的海山镇。那种深怕「消失」的存在,在年轻一代中如此像碎浪拍礁岩,集体找不到这城镇的价值,一如找不到海山镇大人沉迷于异教、政治桩脚势力的无根无着,难怪这本书叫《无父之城》,如同老者无依一般,这镇是迷失了中心价值的地方,无论大人或小孩都得各自摸索的地方。 封闭的小镇描写 但看似集体迷惘的「海山镇」为何又被陈雪写为有几分愈疗的力量?是两个主轴人物找回「重生」力量的地方。一是这里曾繁华过,曾经是商人活跃之处,也曾有几大家族文风古貌的地方。作家汪梦兰住在一个曾经传说闹鬼的古宅旅馆里,翻阅与听闻着当地耆老诉说着往年风光,以及当时读书人曾遭遇过的白色恐怖,从日记与子孙口传,汪梦兰爬梳着当时大学生聚会就被逮捕的恐怖气氛,那里的历史如当地的雾气与深山一样沉默多年,吸引着汪梦兰想再次动笔。 不仅于呼应着台湾早年风貌与斑斑血泪,让这两个失落中年人留在那镇上的仍是那位少女的失踪案,为何看似风云人物的她,失踪后却没人真心找寻她,愈探询愈离奇,这两个都市人对于这镇与她家人看似热心实则漠然的状态产生疑惑,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少女想要做废掉自己?这里点出台湾边乡学校毒品泛滥的问题,少女疑似逃家下落不明,对照了这两个中年人失去亲人的失落,似乎必须要把「少女」找出来,才能够弥补自己前半生生命的缺憾。 可以说,他们在「邱芷珊」身上找到失落的本身,为何从小优等生的她,一路放弃自己,即使发出了求救讯号,也无法得到了解呢?对照着两个中年人曾经的自我封闭,他们更想代替少女伸出求救的手。这本书特别的是,许多人物早年都丧失了父亲,或是父亲因忙于政商关系而疏忽家庭,汪梦兰那文艺中年父亲的投河自杀、少年林柏钧父亲因人酒驾而身亡,在描述失去父亲的部分,看似是书写着失去至亲的悲哀,读来更像是在理出台湾早年因白色恐怖死去的男性,一路到台湾发迹后投机主义盛行的父权迷失等。 从书中来看,所谓「父亲」更像是根源,更像是认同。必须回头看历史,并面对现在的「失根」状态。这个岛如海山镇,是个繁华后失忆的地方,在钱潮过去后,我们台湾也像书中的城镇,存在着本质上无从依归的问题,同时也存在着人们总喜欢将某些人神格化来找寻归属的迷思。如同海山镇的人总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该去何方。 给目前纷乱台湾的情书 「邱芷珊」只是一个引线或象征,代表这多年来茫然与盲从的牺牲品。 而陈雪给了一个收尾很有意义,在主角梦兰整理被白色恐怖迫害者的资料后,才似乎明了当时她父亲寻死的原因难以言说。书中一段「真相并非真实,真相不只包含事实,还包含其中被捏造、虚构、说谎的部分,所谓的真相存在人心,真正的意义在它作用在人生命里的方式,以及它对相关人士的影响。」 她笔下那层层迭迭的真相,似真亦假,那像蝴蝶花纹的难以厘清,必须了解当时人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环境下的选择,选择未必正确,但理由是藏在时间的尘灰里的,必须拂拭,再去理解,从而理解我们究竟是什么人,能放下什么,才知能追求什么。 这是一本陈雪对台湾的情书,在这纷乱之际,让我们知道如何去爱这「无父之城」。 本文作者 | 马欣作家、影评人★ 【知音如此】不一样的陈雪 X 骆以军 ★【作家特写】缩小一座岛屿的可能性:陈雪谈《无父之城》
+ More【专业读者】廖怡铮|绽放的自由:从故事重返“女给”时代
一开始注意到“女给”这个行业,是我在思考硕论题目,查找日治时期舞女资料时,偶然发现的陌生名词。当时没有探讨女给职业的中文研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便一头栽进一九三○年代台湾的珈琲店文化、女给群像,浸泡在有关“摩登、自由恋爱、职业女性、卖春妇”等时代关键词的世界之中。 拜读《绽放年代》时,对于作者里右以女给为主角,并以一九三五年发生在中部的后里大地震为舞台背景的设定,惊艳不已。其实,我在写完硕论之后,便希望自己能创作一部小说,最好能被编写为戏剧,好让更多民众可以理解这段历史。然而,碍于文采和想像力的不足,始终没勾勒出满意的构想蓝图,迟迟未能动笔。因此,在收到《绽放年代》文稿时,实在是又惊又喜,迫不及待地一口气读完。十分感谢作者成功地将历史与文学融合在一起,替我完成了多年来的梦想。于此,我只能在历史方面尽点绵薄之力,简单介绍日治时期台湾的女给文化── 一九三○年代在台湾吹起的珈琲店风潮,与如今喝咖啡、聊是非的休憩场所不同,是带有酒香、摩登香和女人香的处所。女给是日文“女给仕”的简称,也就是女服务生的意思,为一九二○~三○年代女性的新兴职业,根据官方取缔法规的定义,是在珈琲店内从事客席间陪侍、接待的女性。女给的年龄大多在十四岁至二十五岁前后,已婚、未婚的女性皆可,只是已婚者需要事先取得丈夫的同意书,不需特殊技能或学历,可以选择通勤或是集体住宿在珈琲店业者提供的宿舍内,收入大多倚靠顾客的小费,少数的珈琲店则会有固定底薪,或是设定奖惩制度。 原本,日本东京的珈琲店是走高级、摩登、高消费的路线,顾客多为中上阶层,女给穿著白色围裙,为顾客提供饮食服务。但是在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过后,东京繁华地带的银座地区几乎全毁,打著庶民消费、薄利多销、情色酒香气息的大阪地区珈琲店资本,便趁势移入东京开设店铺,在东京市场取得一席之地,并在殖民地台湾掀起风潮。参考总督府的官方统计资料,一九三五年台湾有一百七十四间珈琲店,一千两百七十九位女给,其中尚未包含台中州、台南州、台东厅、花莲港厅和澎湖厅的数字。这并不代表这些州厅辖区内没有珈琲店和女给,因为从报纸、杂志中,可以频繁地看见这些地区的珈琲店广告。由此可知,当时存在于台湾的珈琲店和女给数量,必定较官方数字高出许多。 由于女给是当时社会上的新兴职业,其职业定义和界定尚存有许多暧昧模糊的地带,其中最让大众头痛的是,“女给”一职带有的情色性质和摩登气息。简单来说,女给是珈琲店的摇钱树,提供顾客享受拟似恋爱游戏的氛围,吸引顾客上门,店家借此赚取金钱,女给自己也能获得小费。基本上,在当时社会开始喊出“自由恋爱”、“身体自由”等摩登口号的风气之下,珈琲店内的调情等肢体接触,是在容许范围之内的,但是涉及肉体关系的性交易,则是违反规定的行为。话虽如此,女给为了拉拢顾客,或是有些娼妓会兼职、转职女给,而在私底下与客人发生性关系的现象,并不少见。 举例而言,刊登在日治时代台湾民间报纸《三六九小报》(一九三三年六月六日)中,便有一篇仿照〈春夜宴桃李园序〉写成的打趣诗文,题名为〈寻春序〉,便是基于当时盛行的珈琲店文化,描写对女给的印象,字词中多少带著些揶揄: 夫女给者。租屋为逆旅。被迷者。少年之顾客。而情欲难忍。如之奈何。爱人招出夜游。良有以也。况三更暝半之光景。大街铺户门已关。会女给于客馆。序敦伦之乐事。倚翠偎红。竟宵流连。兴尽悲来。焉能久乐。巡警临检。纠缠不清。女给居留三日。营业停止半月。戒其将来。何须挂怀。约束未严。漏泄春光少数。 如此一来,打著新时代摩登女性旗帜的女给,依旧因为部分女给的情色交易而蒙上阴影,成为官方和民间眼中的危险对象。像是台中州在一九三三和一九三四年分别发生警官与官吏和女给殉情、私奔的事件,引起大众关注。此外,因女给而引发的窃盗、抢劫、情杀、诱拐、强暴等社会案件也层出不穷。官方担心女给私下的情色交易,民众则是惧怕自己的丈夫、儿子沉迷女给而落得散尽家财、妻离子散,甚至铤而走险成为罪犯。 撇开情色交易的灰色地带不谈,女给之所以会成为女性的新兴职业选择,主要有以下五点吸引力:(1)不需特殊能力与学历;(2)与珈琲店店主没有人身买卖关系,可以自由转职,接受他店挖角,换店工作;(3)装扮摩登;(4)可凭自由意志,决定接受顾客调情的肢体接触,或是拒绝顾客的毛手毛脚;(5)凭借自身交际手腕,有赚取高额小费的可能。简而言之,即使是出身贫寒、学历低的年轻女性,也能够借由女给一职,获得高收入的可能。在一九三五年六月六日《风月报》上,刊载了流行歌〈女给〉(廖永清作词,陈清银作曲,陈氏宝贵演唱)的歌词如下: 一、青春时。花蕊期。人客看着笑微微。贤款待。有趁钱。女给最乐青春时。嗳哟真欢喜哑。女给最乐青春时。二、春天时。花开期。他人幸福过日子。佮咱比。惚输伊。食酒快乐暝閁暝。嗳哟真欢喜哑。食酒快乐暝閁暝。三、青春期。当是时。花美免惊无人喋。十七八。人相争。交着好客酸喃甜。嗳哟真欢喜哑。交着好客酸喃甜。 除此之外,珈琲店也会承接官方聚会、团体聚餐等餐饮服务,此时女给便会穿著正式和服或是洋装,为聚会成员端送餐点,在这些正式场合中,能趁机认识官吏、文人雅士等中上阶层的男性。当然,有好客人,一定也会有居心不良的顾客,例如总是赊帐要女给代垫、白吃白喝又白摸的无赖,又或者是拐骗女给去温泉旅馆,骗财骗色后夜半脱逃等,当时在报章杂志上甚至出现“吃女给战术”的教战守则,可见许多“珈琲店党”(喜欢上珈琲店消费的人们)光顾珈琲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了有关女给和珈琲店的简要介绍,相信许多读者会自然而然地将“女给”与战后的“酒家女”划上等号。有如此联想,无可厚非,毕竟女给的工作内容之一即为陪酒。但是,一旦与既有概念划上等号后,便很容易忽略不相容的特质,而错失理解过去历史原貌的机会。像是,女给在当时是游走于前卫的职业妇女与传统的卖春娼妇界线之间,在取缔卖春和性病防治措施上,处于十分暧昧的地位;又或者是,珈琲店同时也是官方、文人、艺术家等举办会议、策划展览的公共艺文空间,并非完全属于现代观念中对于“酒家”这种声色场所的认知,女给也是专业的女服务生,穿梭在会场为来宾端茶送水。此外,有些珈琲店为了提升营收,从近午时分便开始营业,推出午间套餐,这段时间内不会让女给停留在客席陪侍。综合上述,可以知道日治时期出现的女给职业,其实带有多样性、暧昧性的内涵,而不适合单以“酒家女”、“陪酒女郎”一词来概括视之。 透过以上介绍,我希望读者在进入《绽放年代》故事中时,能更加体会、享受到作者对于人物个性描写的用心,里右确实细腻地描绘出女给职业的自由度,以及各女给间的不同个性与处世风格。我相信,读者们阅读完这部作品后,一定更能跳脱“女给=酒家女”的既有框架,更为细致地去看待日治台湾的庶民生活史。 在伤痛的世界里,不求门当户对,只求互相理解...... ★ 镜文学影视长篇小说大奖|百万首奖 ★ 7月8日正式出版!博客来 诚品 金石堂 读册 本文作者 | 廖怡铮《女给时代》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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