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成为一个新的人,于是先成了猎物——专访吴晓乐《致命登入》
听吴晓乐说话,让我想起运动球员在抽球,速度加力量,一球必杀电掣般。她说自己最讨厌理所当然这四个字,所以从《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开始,她就努力用小说跟社会商榷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散文集《你的孩子》给亲子教养议题一记杀球,吓坏望子成龙的爸妈;长篇小说《上流儿童》瞄准阶级,是晋身上流的讽刺剧也是道德剧;到了第二本长篇《我们没有秘密》,吴晓乐更是频频走位,捕捉性侵受害者与加害者的面貌,以及难以言传、说出来过于毁灭的情感欲望。不漏接一颗球,以及人物一丝丝的心理变化,哪怕再幽微再刁钻,她都有能力命中。《致命登入》吴晓乐著出版日期:2021/12/31《致命登入》是吴晓乐第三本长篇小说。她说这本是与距离自己最近,调动她最多生命经验的一本,“里头有很多部分是从我身上切出去的”;也是她放松来写,写最快乐的一本,“这本小说是我献给网路游戏的情书。”“但这样说好像有点𫫇。”吴晓乐随即补上这句。躺平再努力起身的主角《致命登入》写内卷躺平的主角陈信瀚沈迷网路游戏“世界树”,爸妈镇日为此担心,害怕儿子成为媒体报导、主流社会眼中的“御宅族”、“茧居族”。通过“世界树”,陈信瀚结识女孩夕梨,又因为夕梨,陈信瀚起身面对这个他早已厌弃的世界。原来陈信瀚二十岁那年出了场车祸,自此获得超能力,能看见人之将死,身上有黑雾缠绕。夕梨身边,也有黑雾。随著陈信瀚追索夕梨的下落,发现背后有个先勾引后要胁女性的组织,以当下的话语来说,就是大型PUA(pick up artist,是1970年代在美国出现的男性搭讪女性教学。最初是为了“帮助”社交技巧较差的男性接近女性,之后演变为利用心理学技巧,包括虚假人设、孤立目标、情绪勒索、贬低对方、情感虐待等勾搭、引诱女性,以发生性关系)集团,只是更恐怖更血腥。不善言语足不出户的宅男,面对擅长用语言罗织陷阱的玩家,怎么看都会输。在此,吴晓乐设计了一个旋转门——网路游戏“世界树”──动摇既有关系。人们以为自己只是登入游戏,却不知道也是向陌生人打开自己,而且在匿名与虚拟的保护色中,人们更坦露无遗,更容易受伤。陈信瀚登入游戏,打开自己;想躺平的年轻人,最后却在现实中站了起来,“这不是一个要解谜的小说,而是主角的英雄之旅,只是有点烂,但我很喜欢陈信瀚拯救人的方式,很拙,摇摇晃晃的,还是走出了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走得很逊也没关系,这是吴晓乐写这本小说想分享给大家的。因为自绝于社会的主角原型其实来自她身边友人。“他以前都很成功,考上很好的国立大学,但社会好像就因此不允许他失败。我们社会有个线性的想像,人到了几岁就该怎样,不随著线性前进的人,就好像卡住了。问题是当事人知道自己‘暂时卡住了’,而且旁人对他的认知一定没比他自己多,可是他没有能力去讲自己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其他人的守望,很容易变成功利性的刺探与对异己的畏惧,吴晓乐说。就像陈信瀚的父母整天怀疑儿子会变成罪犯。吴晓乐的结论是,“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会结蛹羽化,不要去打扰正在结蛹的人。”三十岁之后跟写作和解这样温柔的提点,也源于吴晓乐反过来想自己的人生。“我很多朋友工作到想自杀却不敢辞职,仿佛辞职是对自己努力的否认。这让我想到,原来我早就做过这种看起来好像在否认自己努力的决定。”吴晓乐指的是几年前台大法律系毕业后她放弃考国考,自此走上一个旁人眼里有点颠簸的道路,包括写作。“写前面几本时我还不确定要不要创作,我是一个比较飘撇的人,常常觉得什么都很好玩,很难对某个东西专情。写第二三四本时,都在很痛苦的阶段,我一直想证明自己是一个职业写作者,告诉自己出手都要有八十分才及格,所以写的时候很焦虑。反而是31、32岁后,我开始认真去想成为一个写作者,便放松了下来。写《致命登入》,就是跟自己说‘OK啊,已经做了这么多次,你可以的。’”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写作者,为何反而可以放松?“到了30岁,我发现很多朋友都羡慕我,但我很纳闷,因为我工作很不稳定,也没年终。他们告诉我,我所有的工作成果都可以留下来,而且上面会写我的名字,这是我从没想过的看待写作的角度。”“以前我只觉得写作是需索无度的朋友,我得付出很多才能换取它的陪伴。当其他人焦虑自己拼死拼活可以留下什么,我才发现写作一直陪著我,忽然间就觉得很幸福。”吴晓乐谈写作,像是在谈论一段曾经紧张兮兮的关系。而现在,她开始享受了。正因为这样,《致命登入》成为你最乐观的一本小说吗?我问吴晓乐。“是,写上一本《我们没有秘密》,会觉得快乐是比较肤浅的感情,现在觉得快乐或许肤浅,至少可以让人活下去。另一方面,这本小说每个东西都是我衷心想讲的。最核心的是而且我希望大家做到的是,人一定要原谅自己,就算现在很想死;亲友们或许看不起你,但他们更不想看到你的尸体。”“赖活比好死好太多了。”总是试著得分的吴晓乐似乎有了小小的休息片刻。▲正在玩《血源诅咒》的吴晓乐。吴晓乐称自己很多对世界的理解都是透过网路游戏来的,所以《致命登入》写尽了网路跟现实如何双向渗透,彼此影响,“是一本献给网路游戏的情书。”《致命登入》出现许多游戏关卡,也都是吴晓乐凭借过去玩《仙境传说》跟阅读尼尔盖曼《北欧众神》来的灵感。吴晓乐说,设想游戏跟写小说带给她同样创造的乐趣。(图/吴晓乐提供)谁让女性容易成为猎物在网路时代都要进入元宇宙的现在,为何回头写网路游戏?吴晓乐说她热爱玩游戏,“我家有四个PS4把手,每次朋友来都会问我是不是我男友的。我很讨厌有人开玩笑说‘PS5到了,还好我老婆认不出来,说那是数据机。’我只想说,那些人好落伍,拜托,我甚至会加价,只为了早点买到最新的PS!”《致命登入》里,内缩的主角通过游戏连结世界,而这个虚拟的连结改变了他与别人的现实。吴晓乐说,“我真的相信打电动的小孩不会变坏,因为这就是一项技艺,是中性的,端看人们怎么操作它。我想的是,我们在匿名性很高的领域可以达到很亲密状态吗?如果达到了,会变得怎样?”吴晓乐的思考是,网路世界不是缺乏现实的领域,相反的,它紧紧与现实连结。如同小说里写的,“我们只是还没有找到够好的形容词,描述这个存在已久的世界。”人们在网路游戏创建新的角色,投射出成为一个新的人的期待,而这个期待会使人成为猎物——通过强大的诉说欲望形塑新的自己。然而正在倾听你的人也有欲望,那就是捕获你。所谓的PUA。吴晓乐认为,社会让女性更容易被PUA。“因为女生从小到大常常被告知自己低人一等,例如长辈会跟女生说不会做家事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她自身的经验是,“我以前会在脸书写自己的忧郁,现在不会做这件事了,因为总会有人敲我,跟我说他们很看好我,但我哪里做得不好可以更好——他们通常有老婆,我也有男朋友。如果我当时是在找爱的话,可能就会让自己落入危险。”吴晓乐说,《致命登入》摸到这个容易让女性遭受PUA结构的边了,但意识到结构之后呢?“我们不该先要求女生,而是该要求社会。我很讨厌以爱为名的骂,或带羞辱的教养。这脉络放在男女关系上,就是PUA的情人。社会谈教养都是动机决定一切,只要动机是善良的,不管当事人多痛苦,都可以被原谅,而当事人还得去谅解对他PUA的人。我想要商榷这件事。”那是当PUA者摆出自己的脆弱面。“他们讲出自己的痛苦,只会让受害者更痛苦,因为受害者无法单纯、好好的受害,还得体谅他们。伴随的道歉,也是有目的的,往往是为了缩小伤害范围的道歉。”“为什么好好道歉这么难?”吴晓乐丢出一个没有回应的球。写《致命登入》的过程中与完成后,发生好几件与小说相应的社会事件,从台湾疫情期间暴增的网路交友诈骗,到小玉Deepfake案与立委家暴案,以及各领域层出不穷的 PUA受害故事,“这让我开始思考身为写作者,我能做的是什么?作家得做到哪个地步?一个作家跟文坛的距离该保持到怎样?而这些跟我个人的身分有冲突吗?”为何有冲突?“女性的书写常常被认为是不重要的,而女性的书写身分总是很轻易就被剥夺,就像立委被家暴,大家只会记得她是被打的立委,不会记得她提过什么法案。”“如果我倡议过多,会不会被定义成一个爱惹麻烦的女性,而不是一个爱惹麻烦的作家。”尽管前面说《致命登入》是她放松写的作品,然而吴晓乐仍像比分落后的选手,拼命瞄准回击。是因为对手太无形又太具体,且总是遥遥领先吗?或许,书写本身就是抵抗,她在不知不觉中保持了战斗姿态。
+ More失语的人,问起公理与正义的问题──专访唐福睿《八尺门的辩护人》
《八尺门的辩护人》是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影视小说首奖作品,讲述来自三个族群的三位陌生人,同为一个不能发声的异乡客死刑犯请命,直球对决废死议题;获评审一致同意给予首奖,且得奖后已开启影视化。作者唐福睿法律系毕业,曾任律师五年,转换跑道来创作顺风顺水,因为他从律师训练悟出创作之道,同时抱持「要写,就要写最争议题材」的决心。他表示这部作品写来就是要拍的,先是剧本概念才写成小说。创作欲望强烈,是当过律师对法律失望,发现正义只能在文字中实现吗?他的答案很直观,影像文本就是要接手现实难以处理的议题。当人们看不见或不愿看见,那就拍给他们看。社会有其形状,层层迭迭的网,筛掉某些想往上爬的人,同时有人自大小不一的孔洞间坠落——坠到最底粉碎时,人们一边收拾自己,才一边发现原来这就是社会具体的样子。名为安全的网,却总是有缺口的结构。唐福睿曾是结构里的人。法律系毕业的他,曾任律师五年,之后考上公费留学,赴美国加州艺术学院读电影导演硕士学位。回台后,他拍了第一部长片《童话世界》(2022年上映),之后交出小说《最刑岛》(后改名《八尺门的辩护人》),获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影视小说首奖,并将亲自改编影集。《八尺门的辩护人》唐福睿 着出版日期:2021/12/10从律师转创作,唐福睿不讳言过程很顺利,「一方面我从小就有创作梦,学生时代会拿V8拍东西,一方面是因为有法律训练。律师训练其实有助创作,写诉状陈述事实很重要,必须在矛盾的信息中尽力找出合理的说词,然后将它写得很真实很具说服力,再来是帮助我找资料与整理。」「写剧本甚至小说,都需要有条理,大众化的故事尤其需要条理。」唐福睿点出一般人对创作抱持天马行空的迷思。从披着律师袍的人到持摄影机的人——还当了几回拿笔的人,出入法律建构的的世界,唐福睿看见了结构,并且要其他人一起看见。唐福睿谈创作的动力,「就是看见了有趣的事,心想啊居然是这样,不能只有我知道。」把不被看见的,拍给你看。看见了什么?当过律师,却总是在文字里挑战法律,是因为走过一遭才发现正义只能在虚构中实现吗?唐福睿「哇」了一声说:「你这个问题很好。」以虎口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接着说:「理想跟现实当然有落差,但我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所以不会绝望。」尽管如此,从《童话世界》到《八尺门的辩护人》,唐福睿持续塑造被现实绝杀又奋力一搏的律师主角。他曾在《童话世界》获「拍台北银剧本奖」的感言提到,「如果真实发生的事件都无法改变这个社会,那么电影就该从那边接手。」照见现实不见之处如何接手?唐福睿说:「要写,就要写最争议的。」首先是《童话世界》。电影剧本于2018年完成,聚焦补习班师生恋,探讨法律体系中残存的父权,「最初我想写一个跟权势性侵议题有关的作品,于是开始胡思乱想,想说那就来写『法律三部曲』。接着,我想到死刑。」「死刑存废是法律系都碰到的议题,而且社会歧见很大。」于是我们迎来《八尺门的辩护人》——至今最直球对决死刑的本土创作,质问且撼动每一派人马对死刑的立场。小说讲述基隆八尺门部落出身的阿美族律师佟宝驹,以公设辩护人身分为一起移工杀人案辩护——印度尼西亚渔工Abdul-Adl于八尺门持刀杀害前船长一家三口,包括一名幼儿。不幸的巧合是,被害者正是佟宝驹的族人。背负乡亲的愤怒与新闻炒作,佟宝驹一度想放弃,接连遇到即将当法官的替代役男连晋平与印度尼西亚看护Leena;前者助攻,帮佟宝驹找出法律死角,后者担任被告的印度尼西亚方言通译。一个奇妙的组合于焉诞生:年过五十的原住民公设辩护人与法官世家出身的替代役青年,加上笃信伊斯兰,试图从信仰中找寻自我的印度尼西亚少女。三个陌生人,三个族群,为一个不能发声的异乡人请命。▲唐福睿(左二)带领《八尺门的辩护人》剧组读本。小说得奖后旋即启动影视化改编,评审一致认同小说完成度高,角色有挑战性,议题具急迫性,更是台湾少见的法庭类型。(图/镜文学)挣扎且迷人的角色这组合看来突兀,却有不得不的使命。唐福睿说自己创作最先想到角色,「让角色在故事中对照,既冲突又相互成长。」佟宝驹跟连晋平的父执辈便是其一,前者背弃、逃离自己的出生地,才获得相对不错的社经地位,却因不认同自己的原住民身分而挣扎;后者连晋平的爸爸是法官,还有一票法官叔伯,回家就坐拥法律男孩俱乐部,并且很轻易的晋身其中。这样的阶级不对等,透过佟宝驹,便成为铿锵有力的陈词:「一个人要有多幸运,才能像诸位一样,坐在舒服的位置上,认定这世界十分温柔,而我们拥有绝对的权力,对罪犯残忍?」然而,唐福睿说:「他们很不同,却有相同要对抗的东西——父执辈加诸他们身上的。」佟宝驹面对的是父亲那边部落的不谅解,为什么要帮一个杀死自己族人的外人辩护,为什么不认同自己的出身;连晋平则要对抗「像父亲一样」的期待,要他乖乖顺着法律男孩俱乐部指引,成为一样平庸的优秀大人,「先是幻灭,而后成长。」同样来自印度尼西亚的Leena与Abdul-Adl也是一组对照,同样漂流异乡,却面临截然不同的命运。Leena或许是小说中最振奋人的角色,因为她是一个被唤醒的灵魂;从怯懦到坚毅,从对信仰动摇到藉由反省教义,获得更强大的信仰。值得注意的是,一别总是被人拯救的女性角色,小说里的Leena能够自救——不用被男人,也不用被台湾人拯救,反倒看见了佟宝驹与连晋平都未能察觉的自我优越,「我想要有一个非台湾人角色在看着台湾人,带出第三方的想法,从自我怀疑到长出自己的力量。」小说还有许多组对照,其中最终极的,或许是书里的角色与读者。面对无力申辩的罪人,你会如何选择?是转头检视法律——思考他为何这样?还是阖上书本关掉电视,让他或她的遭遇留在小说或新闻里。不过是又一个倒霉鬼,反正不是我,你告诉自己。当小说不止于虚构真是如此吗?这关乎小说的创作起源。「构想阶段我还在美国读书,有次遇到驻洛杉矶台北经济文化办事处的官员,他跟我提到台湾有所谓的黑户宝宝——失联移工所生子女。因为她曾处理领务,所以有这方面的经验。这些黑户宝宝总有一天会长大,也就是说会有更多不被看见的族群。」据移民署统计,截至109年6月止,有超过5万名失联移工,其中生理女性有3万多人。若其中三分之一女性怀孕,就有将近1万名黑户宝宝诞生。最近,失联移工议题也因疫苗政策浮上台面。唐福睿表示,写《八尺门的辩护人》时想到以前家里的外籍看护,「我自认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回想起来却完全不认识她。我们同在一个空间那么久,却完全不了解彼此。这让我想,这会不会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如果是,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这便是《八尺门的辩护人》的终极叩问:一个无法帮自己辩护的人,一再落进台湾法律的未尽之处,除了被这个有缺漏的司法系统判死刑,还能如何?其中的讽刺是,那个不曾接住他的网,最终却不放过他。「最可怕的是,小说里的案例真的有可能发生。」唐福睿说。不谙台湾法律系统与语言的移工,如果有犯罪嫌疑,将没有资源也缺乏为自己发声的能力,而这关系到台湾司法有所缺漏的通译制度。细心的读者,很快就会发觉《八尺门的辩护人》的案例并不新鲜,其实有所本——1986年的汤英伸案。邹族少年汤英伸被诱骗到台北工作,遭雇主扣留身分证,还被迫超时工作,酒后与雇主起冲突,杀死其一家三口,最终被判死刑。这是唐福睿有意为之。他也让小说提到本案与汤英伸案的相似,「三十多年,什么都改变了,也什么都没变。那种对于杀戮的执着,依旧炙热而浓烈。」为什么我们还需要重述一遍汤英伸的故事?答案便是唐福睿说的「这一切真的有可能发生。」小说之外,历史也可能重演,打脸我们自诩的文明。因此,《八尺门的辩护人》看似讲了一个戏剧化的故事,其实是台湾社会残酷的回音。▲唐福睿说自己没有想当大律师,所以对法律没有太多失望,然而他笔下的律师主角仍燃烧理想,奋力一搏。他曾用「不施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形容角色,我觉得也是他个人的投射。(图/镜文学)不要只想说服读者我好奇,写死刑,唐福睿是否在写之前就有个人的价值判断?「写之前,我的立场就很清楚,反对死刑,但写完反而不那么肯定了。写小说让我可以整理想法,写完更能感受死刑的艰难。而我同时自我要求,小说不能只是在捍卫自己的想法,要有其他见解,不要让读者觉得就是在看一部说服他的教科书。」「我不想指责,而是让各种声音出现。」唐福睿说。或因如此,《八尺门的辩护人》里有一位坚定反对死刑的法务部长陈青雪,堪称全书最复杂最迷人的角色。然而她不乡愿也不滥情,只有她明白台湾该如何面对死刑的艰难。小说最后,她维护了自己相信的价值,并且成为小说最大爆点。谈到陈青雪,唐福睿说,「念法律的大多反对死刑,我想要找出其中的共通点,于是放在陈青雪身上。反对死刑,当然是理想化的东西,而法律是社会进步的下一个阶段,引导我们走向更好的世界,直到所有人都可以被保护。只是这个过程,要如何运作?」「不施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啊。」唐福睿如此形容这角色。最后我问唐福睿,希望读者看完这个故事,更相信法律还是更勇于质疑?「我希望能让大家轻轻晃动脑袋里的想法,哪怕只是心底有个很微弱的声音说『或许我可以重新思考这件事。』这样就够了。」「现实中法律永远有盲点,但人们努力让它接近完美,是那个让它接近完美的冲动,让我想探究死刑。」唐福睿捡起网破掉的地方,悉心修补,以文字接回现实。以免有人再次掉落,问起公理与正义的问题。
+ More虚无少年,用故事扩增虚无宇宙——专访杨铁铭《借刀杀人中学》
《借刀杀人中学》是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影视小说评审奖作品,该作评语是冲突设计清楚,人物与结构完整,草蛇灰线最后成燎原之火,彷佛已可看到影视化后的模样。小说以澳门为背景,叙述一椿错综复杂的校园奇案,有人被出卖,有人付出生命,有人自以为行使了正义,同时伴随毁灭。作者杨铁铭来自澳门,现就读台艺大电影系。《借刀杀人中学》从校园奇案映照澳门社会的颓败,他却表示这不是一本乡愁之作,甚至不认为小说是在批判。因为创作于他是游戏,现实中,他则是永远的局外人。《借刀杀人中学》杨铁铭着杨铁铭正延毕中,说话有种在同龄间甚至比他大的人身上都少见的氛围——明亮的虚无感。「生活很大程度是没意义的,我希望人们在这没意义的宇宙开心。」在虚无中制造乐趣,杨铁铭说这是他喜欢说故事的原因。虚无很常见也很容易,但明亮的虚无相信世界没有意义同时相信自己,则不然。谈到这次获奖的小说《借刀杀人中学》,杨铁铭直接说是失败之作,并认真为我分析哪里失败。一部明亮的虚无小说正当我心底冒出阵阵冷汗——毕竟这篇采访的出发点是他的作品,也开始想:一个直言自己失败的创作者是如何炼成的?如果自认失败,杨铁铭又抱着怎样的心在创作——此心与初心,是否有所不同?以及,那份明亮的虚无感究竟从何而来?而《借刀杀人中学》正是那份明亮的虚无的文字体现。小说以澳门一所中学为背景,叙述男主角「张儒行」——一个只想躺平的年轻人——高中毕业后打算找份澳门铁饭碗——到赌场当荷官,然而母亲因为张儒行父亲生前嗜赌成性而反对。此时,校园中来了神秘的转学生「杨思淮」,三番两次接近张儒行。此后,两人相继卷入各式事件,包括离奇的死亡。读者能隐约感知杨思淮是幕后黑手,却无从揣想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何,因为《借刀杀人中学》是关于自我毁灭也是自我完成的小说。一如杨铁铭散发的明亮的虚无感,相悖却在小说里顺理成章。《借刀杀人中学》还有个萦绕不去的幽灵——澳门自身,更准确的说,是与赌场难分难舍的澳门。「澳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杨铁铭让他笔下的人物丢出这问句。他笔下的校园光怪陆离,失常伦理,俨然成为澳门的参照。当张儒行望着富丽堂皇的威尼斯人赌场,对杨思淮说道:「有威尼斯替我们顶着呢,怕什么?」杨思淮只是笑回:「那它被压垮了之后呢?」便带出了赌场与澳门的关系。人们仰望它,害怕它倒下,又被它的阴影笼罩。▲杨铁铭小学二年级举家搬到澳门,初到澳门因为不会广东话而被霸凌。一块只想躺平的土地在澳门,荷官是当地人的铁饭碗与职涯的底线,因为入职门坎低,同时受政府保护,不允许外籍劳力输入。因此,像小说主角张儒行这般对未来无远大志向或成绩不理想的年轻人,很可能投入毕业即投入荷官工作,「澳门政府2009年修法将赌场员工年龄从18岁提高到21岁,正是为了避免这现象。」杨铁铭补充。澳门人如何看待赌场?「很矛盾。澳门人会抱怨旅客太多影响生活,但谈到钱、医疗保险,就会沉默,一方面很多人的家属都在赌场工作,可以享受各种优惠。这很现实。」澳门人为此挣扎吗?杨铁铭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且直白——「其实他们的两难没有拉扯,只停留在抱怨。香港人都叫澳门人『澳猪』,因为被中国养得很滋润,即使不满也只是口头讲两句而已。」「例如我家附近最近盖的(凼仔基马拉斯大马路)空中走廊,政府把斑马线都涂掉,花了三、四亿,很多人质疑,但还是完工了。在澳门,政府到处修路,一年四季都在修,因为要给很多人餬口。大家有钱拿,就不会抱怨。」「我爸常说澳门是风水宝地,没有地震,台风也没台湾多。澳门人的理想就是安居乐业。」因此,主角张儒行某方面而言像澳门人的缩影,同时,张儒行爱看武侠小说,认同王道侠义,却是行动的侏儒。与之相反的,是杨思淮。他没有理想,却是推动整部小说的核心。虚无的动力,动力的虚无,在《借刀杀人中学》里反复出现。杨铁铭让小说人物问「澳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讽刺的是,真正的澳门人或许不会有这个疑问。因为博弈产业比杨铁铭更早抵达这块土地。这关乎杨铁铭的出身与迁徙。▲杨铁铭21岁于澳门地标澳门塔。一个说故事的局外人杨铁铭以澳门侨生身分在台求学,其实他在上海出生,小学二年级才举家搬到澳门。刚到澳门时,杨铁铭因为不会广东话在学校被霸凌,「妙的是,我学会广东话之后,反而跟那些霸凌我的人成为朋友,这让我发现,我跟那些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大学到台湾,有哪里不习惯吗?杨铁铭答,「文化差距没想象中大,很多是为了隔阂而隔阂。」「当然,认同还是有分歧。」随后他补上这句。杨铁铭说他「在澳门想念小笼包,在台湾想念早茶」,身处此地,心总在他处;称自己是「东南西北人」,而不是特定哪里人,「在任何身分底下都会有偏见,有偏见就会批判,就会有狭隘。我希望自己只是说故事的人。在这么多地方住过,你会接受这矛盾,而不是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这样的身分对创作是增益还是减损?「我认为是双面刃。风险是,当你没有依托,读者也会觉得你写的跟他无关。局外人身分让我自我怀疑,怕写了会被质疑,也会自省,不会坚持某个绝对价值。」局外人身分在看待澳门时会不会觉得终隔一层?杨铁铭的回答是,「我很难分清他们是真的看清了,选择放弃抵抗,还是真的不知道问题。是昧着良心,还是相信政府灌输给他们的价值。」杨铁铭知道自己待过的土地问题所在,但他不认为自己的小说是在批判,「我只是写故事,不是写论文,所以我不能成为『作家』,只能以说故事的人的角度看自己的作品。虽然以我的角度来看,这故事不成熟,但我很喜欢它。小说家没有练习这件事,一出手就是成果。有不成熟作品是正常的,因为它是过程,要自己赋予它意义。」不过二十多岁,就能坦然面对创作的不成熟与失败。或许跟杨铁铭很早立定创作梦,又经历此次转弯有关。中学时,他看漫画《爆漫王。》深受吸引,效仿漫画情节跟同学搭挡;他想故事,同学作画,可是同学画了几次就懒得画,他只好自己改写小说。大学本来想到日本学漫画,自学日文,却因为遇到311地震而作罢,最后才到台湾读电影系。从漫画转小说再转电影剧本,杨铁铭说自己变现实了,「我发现我真正想做的就是说故事本身,媒介不重要。」他的毕业制作〈怕鬼师〉剧本——讲述怕鬼少年成除鬼专家——便源自他最初的漫画故事。「我有一个中学开始想的科幻故事,那个故事越来越大,希望我有生之年能完成。」杨铁铭说。虚无少年此刻明亮了起来。最后我问杨铁铭,如果不冲撞的话,说故事是为了什么?「很单纯,就是有趣。如同《爆漫王。》里有个总编辑角色说的,有趣的漫画就会被连载,无趣的就会被腰斩。我自认的专业或标准,就是持续的创作,然后有趣。所以我喜欢写喜剧。」杨铁铭认为,厉害的有趣作品是能出入形式之间,让读者或观众知道这是一则虚构故事,同时被说服。他举的典范是伍迪艾伦。伍迪艾伦在《开罗紫玫瑰》里说「真实的人要他们的生活虚构,虚构的人又要他们的生活真实。」《借刀杀人中学》虚构了杨铁铭曾经真实生活的澳门,所以杨铁铭说,「这不是一部乡愁之作。」如同不存在世界的东南西北人,只在文字里活过一回。▲疫情时在宜兰朋友家。待过两岸三地,杨铁铭认为文化隔阂没想象中大。
+ More比信仰更大的幻术——吴威邑专访
吴威邑是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影视小说评审奖《最后的魔术家族》(原名:《苍生惶惶惴惴不安》)作者,习惯以奇幻、惊悚等类型处理台湾历史与社会题材。然而,在这个什么都可以写的时代,小说家还能提供我们什么?吴威邑以素描为例。素描必须先找一个最深最黑的地方,才能营造光影感。写作也是这样。社会永远有最深最黑的地方,小说家就是要把它们找出来,有时是在一代人心底,有时是在作家记忆深处,“(小说)艺术是公共的,要推著人们去思考。”如何推?《最后的魔术家族》以华丽的魔术开场,邀请读者踏上信仰的验证或辨伪之旅。人生总有些魔术时刻,在光与暗的边缘,此界与彼界交替,有幸同时看见。摄影中,是按下快门的人捕捉天光变换;之于小说,则是一个心灵进入另一个心灵的瞬间。吴威邑如此向我描述他的小说魔术时刻,“高中某个晚上,我在看卡洛斯.鲁依斯.萨丰的《风之影》,细雨纷飞,风从窗户灌进来。我望向窗外的路灯,光在摇晃,忽然觉得好哀伤,觉得自己就是小说里的主角。”从此吴威邑踏入小说创作。“当时觉得当这种忧郁的作家好像很酷,当了所谓的作家,才发现是真的苦。”高二起,吴威邑开始把一股脑的异想写在A4笔记本,写了好几本。当兵期间妈妈帮他整理房间,发现他的小说手稿,才知道他在写小说。后来妈妈成为吴威邑的头号读者,不但帮他校稿圈错字,读不懂或读不顺时,还会打电话问他。推开日常 找到迷宫的入口《风之影》讲述少年意外发现一本神秘的小说,为之著迷,开始寻找该作家其他的书。少年的生命开始与作家叠合,日常被层层推开,成为繁复的迷宫。少年迷失其中,却也发现人生的道理——让属于自己的故事流传下去。“开始怀疑世界的状态。”是吴威邑读完《风之影》的感想,而这也是他小说的特色:虚实间错,在历史的小道里幻想另一个世界。他的小说一再提醒我们,世界应该有一个更丰满同时启人疑窦的版本。吴威邑第一本小说《栖鸟》结合戒严时代与惊悚成色;曾入选第一届台湾历史小说奖决审的《身即地狱》把台湾人的二战创伤写成恐怖奇幻故事;《迷城魅影》(原名《艾黛尔戴斯》)则将日治台湾、白色恐怖、黑色电影等元素融为一炉。这次获第二届镜文学百万小说评审奖的《最后的魔术家族》,或许是他野心最庞大的作品。《最后的魔术家族》描述魔法并未绝迹,掌握魔法的人以魔术师身分潜伏当代,既可以此遮掩又可维生。在台湾,则由左氏一家为首。左家是《三国演义》仙人左慈的后代,拥有无上力量,却选择低调度日,直到左家大哥——才华出众,闻名世界的魔术师——“左伯”在101大楼上“高调”表演飘浮魔术当众消失。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平凡人害怕他们看到的非现实成为现实,魔法师则明白当魔法验证为真后,就是猎巫的开始。左家最小的儿子“左季”不成材,只能在山间小庙当乩童,却背负救亡图存的责任,要抵挡被魔法界视为叛徒的整肃,稳住左家门面,并查明哥哥失踪的真相。同时,还有大众蠢蠢欲动的猎巫行动。探讨议题 人存在的合理性《最后的魔术家族》乍看很像东方版《哈利波特》,却比《哈利波特》更深一层。那份深层来自恐惧。恐惧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因此被视为不正常、不道德。然而,怎样才是正常?这牵涉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很多人需要解释自己的存在?”吴威邑略略激动丢出这个疑问。小说里,吴威邑把魔法跟神明结合。魔法师的力量来自台湾众多信仰的神明,他们是神的子民。同时,这些拥有力量、继承神力的人却得隐藏自己,“放到社会很多弱势族群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被迫向多数人解释自己存在的合理性。无论怎样的人,都是神迹的一部分。”左季试图找出魔法师跟一般人共存的可能,想证明魔法与科学可以同样昌明,不相违背。对此,吴威邑说,“我认为世界没那么多界线,只是走著走著,发现彼此在不同道路,就像所谓正常人跟异类也没有不同。”爱因斯坦相信某种上帝的存在,曾说:“所有存在物质的井然有序显示了上帝的存在”。他的另一句名言是:“上帝不掷骰子。”许多人解读他的意思是宇宙自有规律。《最后的魔术家族》看似挑战信仰,最终却说明了神迹与诅咒、正常与异类只是同一颗骰子的不同面向。这正是宇宙的规律。信仰失却 找回原本的力量《最后的魔术家族》另一个提问是:信仰如何找回?小说除了连结魔法师与魔术师,也把台湾宫庙写了进去——怀有天赋却不想当魔术师,就到庙宇服务神明。乍看赋予宫庙新的向度,其实是重新发现它的力量。吴威邑坦言对宫庙文化有些“不好的观感”。“小时候遇到神明绕境,我站在天桥上,大人喝斥我走开,说不能比神明高。我觉得好奇怪,为何是粗鲁的大人在替神明做事。”然而,当兵时,有位同梯约他放假去宫庙,说“要不要去热闹一下?”才让吴威邑惊觉原来真的有年轻人跟宫庙文化这么亲近。写《最后的魔术家族》时,吴威邑已搬到台南定居多年。台南宫庙多,更有三协境、六合境、八协境等庙宇联境。联境制度,是清朝因官兵不足,城内根据庙宇的信仰区域为分不同境,互相守望协防。所以信仰真的有力量,只是被人所遗忘。吴威邑把联境写入小说,“因为庙宇不只是打卡景点,也是人的避风港。”同时他问道:“为何现在信仰的力量消失了?”吴威邑以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为例,当新神兴起,旧神如何自处,是随时间被人淡忘,还是有办法找回信众?《最后的魔术家族》里有一个神秘的激进组织“云机社”,透过铲除玷污信仰的人,还以信仰力量。然而欲洁何曾洁,这帮人的努力未必能成真。小说对信仰的态度有些暧昧,我问吴威邑有信仰吗?他答有。从小还因为家里信仰跟著吃素。尽管自认是有信仰的人,“但人生要靠自己完成,我把信仰当统计学或数据,是一套告诉自己‘因为当初那样,才有现在这样’的方法。信仰是让人有办法给自己一个关于人生的说法。”《最后的魔术家族》写信仰的消失,当代人对己身存在的怀疑,出入史实与幻想,使它难定于一尊;既是奇幻,也是历史小说,有绚丽的魔法战斗,也有棘手的社会议题。然而它们的共通点是,都在故事里,都成为小说人物的血与肉。魔术时刻 世界的繁复可能我好奇吴威邑为什么喜欢写虚实交错的故事?吴威邑说身处当代台湾,好像什么都可以写,其实写什么都得战战兢兢,“写史实有的,很容易被视为是在打压抱持不同史观的人,稍稍写错,就会被攻击。”我追问这是不是表示尽管什么都可以写了,其实反而更难写?学过画的吴威邑以素描举例。“素描必须先找一个最深最黑的地方,才能营造光影感。写作也如此,永远有最深最黑的地方,或许是在上一辈或上上一辈心中,他们又把黑暗的部分留给我们,很多东西如影随形,没有真正消失。”因此,写作描绘黑暗,也反衬光明。既然黑暗永远存在,就表示光明仍需要追寻。写作上,吴威邑是真的很努力追寻。他回答我时总是非常有自信,我问他没有失败过吗?就连这个问题,他也没多想——“放弃大学念的土木工程,打算专职写小说的时候。”“毕业后,我到工地工作,想说上手后晚上回家写东西。然而每天我都在想为何自己在这里。那是一块荒地,正要开挖,我是监工,要下去测地平不平。我拿著雷射水平仪,搭挖土机铲子下到挖开的地下室,挖土机一边挖,我在旁边一边测。每天太阳都非常大,中午汗水干了,下午下雨又湿了。雨来了,我拉著帆布去遮雨,一根根钢筋矗立在那,我的衣服跟裤子都破了。”“某天休息时我跑到顶楼,开始查那年有什么小说比赛,何时截稿,何时公布,何时可以拿到钱,想离职专心写作。大家都觉得做营造很好,钱多又稳定,问我写作要干嘛?我无法回答。”写作要干嘛?听起来是很平常的问题,却也是每个创作者对自己的诘问。或许是想看见人生的魔术时刻,站在现实的边上,偷偷望一眼世界可能的样貌。或许是相信世界有魔法,必须用更大的幻术——一个小说由建筑的世界——抵达。最好的例子,或许是吴威邑跟他妈妈。那本让吴威邑一头栽入小说世界的《风之影》,正是他妈妈买给他的考试奖品。当年吴威邑藏在房间的小说手稿,则成了他妈妈的《风之影》。他与母亲,先后抵达了魔术时刻。
+ More专访阿亚梅《喜欢是深深的爱》:写出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才发现最里面的恶
捕捉爱情梦幻泡影的小说家,会比一般人更懂爱情吗?还是会因为写过太多浮世男女,而对爱情产生惶惑?因著偶像剧《我们不能是朋友》原著作者头衔,一开始我对阿亚梅的想像只有前者。然而阿亚梅比我更察觉创作及讨论爱情小说存有怎样的陷阱——当我们讨论爱情,很多时候其实是在掂量爱情的纯粹。《喜欢是深深的爱》阿亚梅 著出版日期:2021/9/3阿亚梅身兼编剧,求学期间开始写作,出版过十四本小说,2002年在BBS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十七岁的法文课》,2017年发表《我们不能是朋友》,不只是都会男女情爱,还多了逡巡道德边缘的张力,2019年改编电视剧播出。《我们不能是朋友》大受欢迎,行内的说法是“有中”,或许是因为阿亚梅写出了很多人心中对爱情的不安想像——这样,也算是爱吗?纯粹的爱就是幸福吗?我跟阿亚梅透过视讯访问,窗外午后阵雨欲来,阵阵雷声差点盖过她的回答。“当编剧写主流爱情故事,让我意识到我们一直在追求纯粹的爱情,包括这段访问也是。观众往往期待女主角不会嫌贫爱富,男主角则必须看到女主角藏在各种伪装下的真心。”“这种对纯度的追求永无止尽。到最后我们会发现,爱情只有在未完成时才最可贵。”访问未完,阿亚梅便为当我们讨论爱情是在讨论什么定音。这时雷声同步穿越我俩的视讯画面。爱情的绝对纯度是何种面貌?得以触碰它,就会幸福吗?这便是阿亚梅新作《喜欢是深深的爱》想回答的。阿亚梅称这本小说是“一直想写的题材的完成体。”《喜欢是深深的爱》小说时空回到千禧年前夕。1999年网路发展蠢蠢欲动,台湾偶像剧还等待《流星花园》萌芽,男孩女孩的爱情教养还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就读保守私校的主角余家睿踏入网路游戏类型“MUD”,遇到同校学姐米芷姗。男孩在家隔著终端机倾诉爱意——尽管他根本不认识她,回到现实才发现米芷姗另有所爱,对象是学长赵季威。出于妒嫉,余家睿举发两人,逼使米芷姗离开校园,也改变了她的一生。十五年后,余家睿相继重逢米芷姗、赵季威;后两者藕断丝连,余家睿则为了赎罪,用尽一切心力给予米芷姗爱。故事梗概看起来不脱校园恋爱,但除了书名《喜欢是深深的爱》的等式,阿亚梅丢出更多看似对立的等号,包括爱与恶、赎罪与诿过、快乐与苦痛的一体两面。爱的恶意在哪?余家睿出于妒嫉,伤害深爱的人,是最表浅的展现,更残酷的是,阿亚梅看待爱情如同小说里引用的〈野玫瑰〉歌词,“男孩说我要采你,荒地上的野玫瑰,玫瑰说我要刺你,使你常会想起我。”伤害人是不道德的,但如果初衷不是因为想让对方受伤,而是出于溢满的爱呢?牵涉爱的小说常常暗示读者,爱情离不开痛苦,也乐于品尝痛苦。阿亚梅则是从痛苦中找到解答——因为其中包含了爱的成分。至于小说,是她借由人性实验找答案的方式,“写作,是在释放心中的恶魔。”恶魔从何而来?这正是阿亚梅写爱情小说的领悟——爱情不是善良的抉择,更多时候指向或隐含恶。所以修道不是立地成佛,而是晤见恶魔的存在。“研究所时期,我写第十一本小说《非法移民》,体会到我们爱一个人很难不伤害对方。这本小说探讨的是男女之间有纯友谊吗?男女主角各有对象却常来往,最后发现彼此都喜欢对方,又都觉得如果交往,感情无法持久,所以选择当朋友,透过朋友身分相互依赖,保存爱。”“这里头蕴藏的是,你知道这样做对另一半不大好,对当事人双方可能也不大公平,但还是选择这样做。这种选择,就是恶。可是你说他们不爱彼此吗?当然爱,只当朋友,就是爱的选择。”爱情无法比较也不等值在《喜欢是深深的爱》,阿亚梅将这个命题延展得更极致。成年的余家睿付出真心,想帮助因为自己而大好前程毁于一旦的女主角,但这未偿不是一种自我循环:摧毁女主角是为了拯救她,拯救她又得以说“这就是爱”。余家睿的救赎在此有了更多探讨的维度。女主角米芷姗也发现:“她原以为这是爱情,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爱情,根本无法推著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付出这么多。”余家睿当年在游戏里贸然爱上米芷姗,多年后重逢,又把自己全然交付给她。我问阿亚梅这种感情会不会太恐怖?“一厢情愿,自取灭亡。”阿亚梅为余家睿的救赎与寻爱下了这八个字注解,不过她随即说,“我们没有立场质疑这种爱,因为爱情无法比较。”阿亚梅写爱的犯忌,小说中除了这一对,米芷姗与男二赵季威的多年纠葛亦是。赵季威对质问他跟米芷姗情感的余家睿说:“你有没有想过,她之所以无法动弹,就是因为她需要那个状态?而不是无法逃脱?”在关系中被困住,不是出于动弹不得,而是因为“就是想要”。爱的痛苦此时也是快乐。爱情无法比较,因为我们不知道他或她的痛苦是否也是快乐。用正确的方式打开故事从《我们不能是朋友》到《喜欢是深深的爱》,作品被改编有没有影响阿亚梅的写作方向?她的回答是,“让我更确信故事一直在那,只是等待被正确的方式打开。”阿亚梅说了一个“故事的故事”。2014年她写了一个影视企画案,提案给业主,对方说“这有点脏”,意思是放到商业上不大OK,不够让观众感觉主角的真心。2017年底她协助改编《我们不能是朋友》。电视剧播完,她重看之前写的东西,发现当年那个被打枪,连她自己都忘记的故事出现在《我们不能是朋友》电视剧版本,“这让我很震惊,一方面我享受故事一直在那,往往殊途同归,一方面又体悟创作不是在写完小说就结束了。”“真正想说的故事是一道潜流,汇集又暗伏,等待有一天你有勇气面对它。”《喜欢是深深的爱》也是如此,这故事本是阿亚梅几年前的弃案之一,“原本写一写我卡住了,后来重新打开档案,我才明白这个故事应该这样写。”“故事从提案成立到执行剧本都是很危险的,因为可能丢失你真正想写的部分。创造故事时有很多阻碍,包括来自自己——没有自信,觉得不该这样写,下意识想套入商业逻辑,趋吉避凶。”阿亚梅以自身为例,如果故事一直都在,那其中必然有某个核心是创作者念兹在兹的。阿亚梅的答案是,“出于恶的爱。那是很美的景观。”“以前我写的故事都很纯爱,虽然以都会情爱当框架,但都很狭窄。大学时我发现这些已无法满足我,所以想往框架的边边角角去写。真正在创作时,我不想考虑商业。”“如果一开始就想著影视化,你的故事就会坏掉。”阿亚梅这样结论。之所以不断试探爱让人不安这件事,是不是表示她对爱情悲观?阿亚梅说,“可以这样说,爱情走入生活,一定会变调,所以大家才一直想看从复杂回望纯粹的青春怀旧故事。”可是阿亚梅的小说偏偏不如此。她对爱情的纯粹想像本身就是复杂的。爱人的真谛是伤害人;恋爱的痛苦与快乐都是各取所需;爱不能让你免于被拯救,反而更加深陷。回到我最初的疑问,写了那么多爱情故事,有比较了解爱情吗?阿亚梅说,“每写完一本,都觉得应该比较懂爱情了吧,结果却没有。小说可以处理很幽微的东西,回到现实,还是会很直观,付出真心就不想受伤。”小说家用文字试炼爱,现实中爱却不容试炼。这样的反讽或许正是阿亚梅乐此不疲书写的原因。📖购书连结:博客来:https://bit.ly/3zFonIM诚品:https://bit.ly/3jtka5G金石堂:https://bit.ly/2WEf4KU(#独家限量亲签版)momo:https://bit.ly/3mFB0A9readmoo:https://bit.ly/2WPqhZa
+ More还是要相信与世界连结的心啊!──Beck与她的《无线人生》
Beck的《无线人生》去年八月开始连载,写一个与世界断了连结,却能看见各种颜色的「线」的男孩。线,是人与人情感交流的具象。男孩没有线,彷佛被世界落下,可男孩寻常过日子,普通的生活,直到遇见另一个男孩。 《无线人生》有奇幻、推理、BL三层框架,看似超现实的设定其实来自Beck自身的烦恼,「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情的人,可随即又想到明明我很在意外界,也很关心其他人啊。忽然觉得跟世界没有连结的人,就是我。」 「人生总有一刻,我们会突然丧失与世界连结的信心。」疫下,1.5公尺取代拥抱,新闻纷扰撕裂彼此,人与人之间真的难连结了,《无线人生》因此变得现实。然而,Beck提醒我们:或许你觉得自己对世界不重要,但一定有人觉得你是重要的。 如同《无线人生》百无聊赖,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也可能瞥见蔷薇色的明天。《无线人生》Beck 着与世界断了线,会怎样?Beck新作《无线人生》是奇幻加推理,不时散发BL粉红泡泡。主角「张亦贤」自小有特殊能力,能看见他人情感的「线」,爱情是红线,友情是黄线,物欲是白线。当一个人身上的线忽然消失,便代表失去活着的动力。主角天赋异禀,偏偏自己没有线——他不知道这表示自己无欲无求,与世界上的一切没有关联,还是当局者迷,才看不见自己的线?对人生抱持疑问的张亦贤阴错阳差之下,结识小警察「黄士弘」。讲求科学证据的警察不相信有超能力的普通人。然而,有超能力与烦恼的主角,发现他和眼前屡屡找他麻烦的警察之间,有条细细的银灰色的线。主角的无线人生,凭借其能力解决一桩桩案件,也循线有了变化。从黑色冷冽的〈住户公约第一条〉到片刻温暖的《无线人生》,风格大相径庭,其实共享Beck的日常烦恼,「忽然觉得跟世界没有连结的人,就是我。」「我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例如以前跟同学相处,我无法感觉我跟对方的心理状态。我能想象当时很开心,可是就像在看电影,我只是旁观者。」Beck一度觉得是自己脑袋回路有问题,同时发现她跟别人的情感「很容易空掉,像是断了线。」「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无情的人,可随即又想到,明明我很在意外界,也很关心其他人啊。」努力在世界呼喊,却无由来的像局外人,使她起念写《无线人生》。「主角的超能力其实很平凡,我相信一定有这样的人,看别人很清楚,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跟人来往也没有信心,久而久之就觉得被世界排除在外。其实,别人觉得他很重要,是他不知道。人生总有一刻,我们会突然丧失与世界连结的信心,我只是把这个状态具现化。」BL的套路就是恋爱的套路过去多写BL,《无线人生》同样有BL色彩。Beck说这是借用类型框架来说故事,「我认为BL是被类型保护的东西,你在这类型中写的感情套路,当然对习惯这类型的人才有用。然而说是套路,例如两个男生被迫共处一室、一起生活,或不是冤家不聚头,也是BG之间会出现的。说穿了,这就是爱情的套路。粉红色氛围的瞬间就是爱情。」「类型有魔力,也是双面刃,你可以用类型帮你处理需要很多篇幅才能到达的感情。」例如男主角在另一位男主角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的眼神,或是留心他的侧颜线条怎如此好看,「这是类型的触发警告,告诉读者现在是在框架之中。」与此等价的是,背叛类型的框架会被读者识破,同时,不熟悉这类型的读者则会被陌生的框架卡住。因此,《无线人生》带着三重框架——奇幻、推理,以及BL——却轻盈似纱。任君选择进入小说世界的角度。写给同学看的义工式起点Beck流转在不同类型之间,因为她最初写小说单纯是写给同学看的。国中看什么写什么,当初看金庸、古龙,就用笔记本写武侠小说,让同学传阅。同学午休偷看被发现,结果被训导主任没收,Beck跑去找训导主任取回,主任却问她:「故事然后呢?」高中她入动漫坑,朋友带她读同人作品,一开始写BL就是写动漫同人。朋友喜欢电影《夜访吸血鬼》,Beck就写了汤姆克鲁斯饰演的吸血鬼与转化他的老吸血鬼的番外篇。后来读少女小说,Beck也跟着写,甚至化名出了两本,第二本以听障者为女主角,正是为了有听力问题的同学写的。大学时台湾流行言情小说,Beck毕业之初也写过。驱使她写这么多不同类型的动力是什么?她说就是觉得自己可以写,那就试试看,「我对很多主题类型都有兴趣,所以重点在哪些类型能让我觉得有趣比较久。」「以前写类型要先面对出版社,就会被规范要怎样写,在『蔷薇幻想』写BL直接面对读者,贴出每一章都不知道下一章会怎样,也不知道读者有何反应,所以有趣。另一点是,当时写的人跟读的人都不多,大家因此互动紧密,每一则贴文下都有推文,让你知道真的有人在读你的东西,并且为此快乐。」霎时,漆黑的BBS变成粉色的宇宙,成为Beck日后持续写BL的原因。Beck不喜欢写虐文,但享受阅读虐文的酸爽;讨厌将笔下人物变成推演剧情的工具——即使一登场就是尸体,所以无法写血淋淋的推理,「生活已经够苦了,何必呢?我希望读我作品的人都能开心。」操持这样义工式的写作,连在社群网络上写抱怨文都不忘搞笑,如此我为人人,Beck有时仍觉得自己跟世界是不是断了联系。自己也成为厉害的普通人2010年,Beck小孩诞生。我问她,有了小孩,还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情的人吗?她说结婚没啥改变,但「生小孩,以线来比喻的话,像是忽然被拔掉某些线又硬是接通某些线,突然能无条件且近乎歇斯底里的去爱一个人。」「这感觉很新鲜。」Beck用新鲜形容体会义无反顾的爱。有了小孩,会不会影响写作?「当妈妈很撕裂,因为一个新的生命在你眼前,充满取材的可能,却又累到没有取材的余力。」有时她太潜沉写作,稍不注意,一回神儿子就会跟她说哪里蛀牙了或近视了。Beck开玩笑说,「只要让小孩可以呼吸,很简单,」同时,她如此作结现在的身分,「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妈妈,普通的爱着孩子,普通的教养他,普通的确保他健康快乐。」不知不觉中,无线人生其实也是厉害的普通人。
+ More我们在路上相会——宴平乐谈《起驾,回家》
去年六月,宴平乐第九次走完大甲妈祖绕境,并将这些年的经验写为小说《起驾,回家》。起驾是出发,回家则是为了再出发。参加九天八夜的绕境,耗尽体力又得餐风露宿。有志者如他,年复一年参加,想必有很强烈的动机吧?然而宴平乐说,“每年都没特别为什么而走,还能走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起驾,回家》宴平乐 著出版日期:2021/7/30融合绕境与浪子的故事宴平乐国中开始创作,之前多写奇幻武侠。《起驾,回家》是现实中的现实题材,不但以大甲妈祖绕境为背景,更融合小时候回台中海线外婆家的经历——海线人靠捕鱼为生,每次出海都是拼搏,正如小说开篇写的“一个浪头打来,说翻就翻,早上出门,下午可能就回不了家的鱼寮。”海的丰饶与无情,让宴平乐体会到生命的冲突与讽刺,“小时候我常听长辈用台语说‘谁谁流走了’,表示在海上出事了。海不会管你是好人坏人或老弱妇孺,流走就是流走了。习以为常后,死亡就变成很淡的哀伤,再来是无奈。长大后我发现靠海生活的人,生命很有韧性,可是生命又很不值钱。”大海,也像酷刑,“老一辈不爱吃牡蛎,因为小时候他们都要赤手挖,伤口遇到海水会很痛。牡蛎对他们而言,不是美味,而是鲜血的记忆。”宴平乐谈起海,像遥远而沉淀的回忆。生长于此的人们不免受其影响。生命的意义在凶险的环境里,不是与天逞凶斗狠,就是看透生死,变得很轻很轻,“出海跟拿枪一样危险,反过来说,一船回来也像干一票大的,要发家致富,”也就不难想像为何海线不缺道上兄弟。这成为《起驾,回家》连结绕境与浪子的原因。《起驾,回家》讲述一对好友陈肇仁、蔡正国,一个为还愿一个要跑路,走上大甲妈绕境,一路上是鬼使神差的际遇,也是江湖恩怨的缩影。在路上,终究要告别,此后陈肇仁与蔡正国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如同现实中人们走绕境,“尽管路是一样的,每个人上路的方式却不同。”因此,这是关于回家的故事,也是无法回家的故事。“我看到很多人浪子回头,但也有很多人不想回头,认为自己走的是成功之道。这之间的冲突很有趣,因为妈祖是稳定人的力量,但兄弟拜的是关公;海线出生的他们,原生家庭拜妈祖,长大后自己改拜关公。然而在江湖闯荡,回到家还是想追求安定,重新拜起妈祖婆。”落实在小说,便是一开始陈肇仁、蔡正国在关公面前结拜。绕境改变对生命的看法小说中血气少年的江湖壮游看似要展开,实则却是走向自省的旅程。这点跟宴平乐开始走绕境的转变有关,“以前我对陌生人比较冷漠,走妈祖绕境后,理解到每个人都有他的位置跟意义,开始比较认真看待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他对死亡的态度,也有了不同,“小时候死亡很日常,是淡淡的,走妈祖后才发觉生命有它的重量,开始觉得为何人命就这样没了?一样是生命,为何有的人要与海争?”走绕境如何改变宴平乐?他表示,第一年完全没准备,走得很痛苦,烧裆(跨下内侧皮肤互相摩擦,引起皮肤肿痛甚至破皮)、脚起水泡都遇上,“我爸请一位72岁走了29年的老先生带我走,我看著他的背影一直走,只感到痛苦,没有其他。完成后,我就想是我能力不足,所以没能感受到别的。第二年我做了体能训练,才有馀力体会路上风景跟人情味。走了两年后,前辈就建议走完三年,无三不成礼。”于今已走完三个三年,宴平乐也从菜鸟阶段有了些许心得,一路上的种种奇遇,让他相信力量是人走出来的。“有一年我走到龙井还大肚,已经半夜两点多,天气很冷。想到庙睡觉,结果挤满人。正当我摸摸鼻子走出来,忽然一个大叔跑向我——打扮像农夫,仿佛刚从田里走出来——塞了两颗地瓜给我。很神奇,他没有要给别人,而是直接锁定我。后来我边走边吃边哭。”席地而睡的人们。(图/宴平乐提供)最难熬的一次,是宴平乐感冒。“即使天气冷,因为一直走会流很多汗,我走到吴厝时没注意体温掉太快,不小心感冒了。头晕到天摇地晃,走著走著,看到一个大姐远远走过来,手中拿著一杯姜茶,递给我说‘喝一点会比较好。’我就沿路喝姜茶,走到了新港奉天宫。”“路上总会有人在你不行时推你一把。”宴平乐说。“参加绕境前要先‘起马’,掷筊问妈祖能不能让你加入,圣杯的话,只要你自己不放弃,妈祖会派天兵天将保佑你走完。”在《起驾,回家》里,这成为主角得以遇到天外救星的机关。“你可以选择相信是遇到贵人,也可以相信是妈祖显灵,前提是你想继续走下去,自助才可能天助。”之后宴平乐走绕境,看到有人走路姿势怪怪的,疑似烧裆或起水泡,都会主动帮忙,例如向烧裆的人递上免洗三角裤,“很多人不好意思接受帮助,我们就说没关系你收著,给它一次机会试试看。”或许信仰并非形而上的东西,走完这条路的力量,就是信仰;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他人的天兵天将。有趣的是,宴平乐的父亲是民俗摄影师,颇有名气。然而,以前他只觉得这个拿著相机追绕境、烧王船、炸寒单、蜂炮的爸爸,常常不在家,不过是回家时带了个奖杯而已。这几年父亲反倒跟随他的脚步,从拿摄影机的人变成摄影机里的人一起走绕境,父子间的话变多了。小说里陈肇仁母亲帮他做的绕境推车,现实中其实是宴平乐父亲做给他的。我好奇,宴平路走绕境是受到爱好民俗活动的父亲影响吗?宴平乐不这么认为,“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为何喜欢民俗,他也不知道我为何走绕境,我们就莫名其妙走在同一条路上。”信仰在荒芜中是存是灭《起驾,回家》最终也触碰到信仰的存否:当你所相信的不如你意,信仰还存在吗?小说里有人物向妈祖许愿,祈求病榻中的母亲康复,因而走上绕境,最终却不如所愿。宴平乐说,这其实来自绕境路上遇到的经验,“有位船长跟他太太走了好几年,某年船长跟太太都没出现,只见他儿子。儿子跟我们说他妈妈重病在医院,他向神明祈求走完妈妈就能出院。然而他出发时掷筊没过,要过大甲溪桥时就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妈妈走了。”这该是万念俱灰的时刻,然而宴平乐说,“他爸爸在电话里告诉他‘承诺了,就要完成。’就这样,他待在大甲溪桥,等过了子时,一个人走进镇澜宫。”是信仰推动人们,还是人推动自己的力量成为了信仰?或者,这本是一体两面,无从追究因果。我问宴平乐还会继续走吗?他说每年大家分别时都会说明年见,但他总不敢说出口,因为说了就是承诺。尽管如此,宴平乐隔年都会现身,“这些年我的体会是,绕境很神奇,这么多人朝同一个方向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全心全意。尽管我们只是在这短暂相会,等等就会分开。”然而分开仍会在路上相见。“同队里有个老先生对我说过‘你们要把这条路传下去,以后我投胎还要来走。’”生命本是无路的,走著走著,也就成了路。
+ More让飨宴流动——裴伟与他的《裴社长厨房手记》
去年四月开始,裴伟在《镜周刊》网站连载“裴社长厨房手记”,一开始只有一两句文字搭配食谱,到后来文字变长了,开始记人叙事。八月初更将专栏集结成书,篇幅拉长,用飨宴记录故事,有食谱,更有家族往事、商贾轶闻。大家都说裴伟懂吃,裴伟称自己“不是美食家,只是记下一道菜的过程。”所谓述而不作。懂这个字,也在《裴社长厨房手记》里辐射出更多意义,懂得餐桌上的规矩与美学,餐桌下的人情与政治;懂得过世父亲教给他的一道道菜;懂得成为父亲是怎么一回事。《裴社长厨房手记:名菜复刻及大厨秘方,还有父子记忆中的家常滋味》裴伟 著吃过那么多好料,本来我想像裴伟写食谱有如普罗米修斯,小心翼翼从名厨那取走秘传的食谱。怎知没那么戏剧化,裴伟说,“我从来不记食谱,为了写书才回头问厨师,他们都很大方的给我。”裴伟是《镜周刊》社长,海洋大学航海系毕业后当过一年水手周游列国,之后在《工商时报》当记者,一开始跑休闲产业线,当年台湾好几家大饭店开张,裴伟都去试菜;中国大陆开放旅游,他也是最早一批去的。“当记者一年多,我就胖了二十公斤。”穿著招牌藏蓝色西装的裴伟笑吟吟的说。裴伟最近出版《裴社长厨房手记》,书中常用“精彩”形容他遇过的好手艺。怎样的食物称得上“精彩”?翻开书,一开始是磅礴的宴客菜,山海楼、华国大饭店、明福台菜、汉来名人坊;还有从辜濂松到邱复生等政商名流的私房菜,尽是大开大阖餐桌气象。裴伟却自认“不是美食家,只是记下一道菜的过程。”怎样记下、为何记下,关乎他书中的八个字“故事迁延,味道嬗递”。不同的人做起相同的菜,味道因为传承而有变化,过程中也有了更多故事。▲藏青色西装是裴伟的正字标记,过去在《工商时报》穿西装跑新闻,后来穿西装出庭,现在穿西装进办公室,甚至著西装下厨。西装不只是身分表征,也是安全感来源。(图/镜文学)▲麻油香煎野生鲈鳗,裴伟父亲过去常做。每当做这道菜, 裴伟就会想起父亲带他走进家乡基隆暖暖的溪流,他用灯光照溪中洞穴,鲈鳗被光线吓到僵住,父亲用鱼叉叉一尾手臂粗的鲈鳗的身影。写食谱接棒记忆其实华丽的飨宴来自裴伟朴实的心愿——教两个儿子做菜。“前年冬天,那时台湾疫情还没爆发,他们准备出国念书。我说留学自己做菜比较省,不如利用周末回家吃饭时我做菜你们跟著学。从煎牛排开始,怎么化冻,怎么撒盐,何时翻面,我把过程po在脸书上让他们看。慢慢的,我开始教家里常吃的菜。刚好接近过年,就把过年吃的熏鱼、十全如意菜一并教给他们。”随著越教越多家中记忆的味道,裴伟发现时间被折叠在厨房里了。“我爸爸在我当兵时因为癌症过世,儿子们没见过他,对他完全不了解。家里常煮的菜都是我爸教我的,我教给儿子,儿子也更靠近他们的祖父。”写〈麻油香煎野生鲈鳗〉时,裴伟想起父亲带他走进家乡基隆暖暖的溪流,用灯光照溪中洞穴,鲈鳗被光线吓到僵住,父亲再用鱼叉叉一尾手臂粗的鲈鳗。”儿子跟著裴伟将鲈鳗从中间切段,老姜切薄片,加入大火热过的麻油,煎香姜片后取出,换煎鲈鳗,煎至焦黄再磨入岩盐,麻油的香气锁入饱满的鱼肉里,裴伟称这味道有“满满的元气与童年回忆”。他与两个儿子循著童年的味道,在暖暖的溪水里遇见祖父。儿子们学会裴伟的厨艺了吗?“大致会了。过程中一定有失败,可是你会慢慢在脑海中形成那个味道。人说富三代才懂得吃,因为长期在吃的环境下才懂得原来味道是有记忆的。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家庭,但我很注重吃,因为餐桌能维系家庭。”怎么维系?“吃到属于你的味道,很多东西就会打开,或是传承下去。”因此裴伟招待客人时不喜欢在厨房一直忙,而是会设计好烹煮时间刚好或交错的菜单,好有空跟人聊天。所以食物的精彩,来自做菜的人的故事,牵引吃到的、一起做的人重返旧记忆,摩挲新滋味。《裴社长厨房手记》让飨宴伴随记忆流动。在厨房聆听父亲也因此,《裴社长厨房手记》有了更深层的前世今生,已逝父亲的手艺。“我爸爸很爱宴客,做的都是宴客菜,我们家是山东鲁菜系统,我印象最深的是烩海参。有次他请客,打算做这道菜,发现家里盘子不够美,就带我去买盘子,那盘子现在还在我们家。”在裴伟印象里,父亲是个颇有雅兴,注重生活的人,讲究吃饭与餐桌礼仪。“以前我被教育筷子只能拿靠近你的,夹菜不能挑,夹起来又放回去会立刻被打。在外面吃饭,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要去拿第二块。”为何?“因为你觉得好吃,别人也会觉得好吃,多吃一块就有人少吃。”父亲兴趣广泛,会钓鱼打猎,喜欢做菜也爱养鱼赏鸟,裴伟长大后也不知不觉复制了过往父亲的环境。“我妈妈是教师,婚后被分配到暖暖国小教书,我们家因此搬到暖暖。到暖暖的第一个中秋节,我爸爸看上一对文鸟,就把买月饼的钱拿去买文鸟,所以他们那一年中秋是看文鸟过的。后来我也开始习惯家里有鱼在游,有鸟在叫。”现在裴伟家阳台有一整排鸣禽,顶楼还有一块花园,做菜到一半缺什么花摆盘,直接到顶楼去剪。用做菜贴近过往,可过往不完全美好,裴伟坦言写家里的菜心情很复杂,有些菜不大想碰,例如卤牛腱。“因为我爸爸跟哥哥都是肝癌过世,卤牛腱是我哥哥教我的。他在病中坐在床上指挥我怎么卤,没多久就走了,一写就会想起那画面。”此外,还有书中收录的鲤鱼挂面。高三时裴伟面临升学压力,一回家父亲就钓鲤鱼烹鲤鱼,求他联考鲤跃龙门。“那时候年轻,不大能体会父母的爱心,总觉得这鱼味道是好,但每一口都被期待,滋味太重了。”食物之所以精彩,或许也包含了回忆的苦涩。从餐桌领悟人生裴伟常跟大人物吃饭,《裴社长厨房手记》收录了许多政商名流的食物脾性。他们在餐桌上有何不同,是否人如其食?“懂得吃的人家,跟突然有钱的人很不一样,像辜家宴客喜欢刚刚好,精致而不过,味道不会太重,餐桌不会摆满,或许是吃多山珍海味,反过来留心寻常食材能变出怎样的滋味,把每一项食材都发挥到最好。辜家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坐下来旁边一定有片酒精棉片,供客人消毒。辜仲谅一吃完,还会立刻去跟厨师说今天这顿饭哪里好哪里不好,说这样厨师才会有印象。”谈到政治人物,裴伟想了一下说不方便举例,但他看过那么多总统在吃这件事上,归纳出一个道理:“懂不懂得吃,对施政很重要。我通常觉得一个不在乎每天吃什么人,他的能力一定不大好。”道理很简单,连生活中吃了些什么这么小的事都不顾,怎么在意更庞大的事物?反之,拿捏妥当这些小事,大抵能更细腻的处理国家大事。裴伟常举老子说的“治大国,若烹小鲜”当作治理的标准。“时间是美食的必备条件,时间到,味自美。管理也是一样,忌讳翻搅,要有耐心。”他把管理分成两种,种花跟做菜。“老板如果是用种花心态来管理,员工会很痛苦。你知道莲雾为何甜吗?因为农民在莲雾周围画出一圈铲断根系,又用水淹果树,让莲雾以为生命受威胁,得开出最甜的果实来繁衍。又如种花,也需要剪枝,才能开得漂亮。所以种花哲学是残酷的。如果老板的管理心态是做菜,就会懂得等待有潜力的人。”那么裴伟管理镜周刊,是依循哪种哲学?裴伟说,“我会做菜,家里还有一个花园。”《裴社长厨房手记》除了出书,目前已在网上连载一百多篇。我好奇,一年多来父子齐进厨房,感情有因此更好吗?裴伟老实的说,“不知道。”“跟父亲一起做一件事,感情会进步吗?对我来说,是否定的。因为在我记忆里,我爸爸带我从事他的嗜好,我都是不愉快的。例如以前他养鱼,那时设备不像现在先进,我跟哥哥每周都要去山边挑水,很辛苦。爸爸的喜好变成我们的负担。我发现我也有这倾向,教儿子做菜就变得很严格,我怕重蹈我爸爸覆辙。” 我想起裴伟一再说的,他不是美食家,他只是记下父亲做菜的样子。关于父亲的记忆,有美好的,也有不那么愉快的,有想成为的,也有害怕成为的。
+ More被害者死了,正义一息尚存——天地无限谈新作《滞留结界的无辜者》
失却的正义,如何讨索?推理小说已为我们演绎过无数遍,天地无限亦是。2012年,他写〈举手之劳的正义〉谈恐龙法官与私刑;2015年《第四名被害者》描写台湾记者“成为加害人”,被改编成影集《谁是被害者》。影集热播,续订第二季,“被害者宇宙”扩张,天地无限仍在问:被害者死了,正义究竟要如何赎回?还可以赎回吗?《滞留结界的无辜者》天地无限 著出版日期:2021/3/26于是我们来到天地无限新作《滞留结界的无辜者》。《无辜者》叙述台湾一项崭新的除鬼方式——无憾行动——借由化解灵体的执念,让盘据作祟的死者离开我执构成的“结界”,才能重入轮回。死而无憾,方能超脱。人鬼因此双赢。双重类型框架讲故事“小说灵感来自我看到的一则新闻,有人上吊自杀留下一张纸写‘谁动我屋,必索谁命。’我想,之后处理的人要怎么办。对死者来说,他也很可怜,他只是留在那里。”天地无限说道。无憾行动的领队者吴P因为幼时父亲意外死亡,灵体因道士符咒而魂飞魄散,永不得超生,所以想以无憾行动取代传统除鬼,却在一次化解残忍凶案现场怨灵的过程中,团员“赵薇芝”无意间滞留结界,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肉身则被神秘的凶灵占据。这个凶灵在人间的种种行动,看似作恶,也是控诉。看似崭新的科技除鬼,到最后要探问的,仍是正义的天人之际。倘若天道好还,为何无辜者会滞留结界?死去的人如果得以还阳,是不是表示天道昭显,让“祂”了却未完心事?二者看似冲突,天地无限却在《无辜者》灵异加推理的框架中找到了解答。从《被害者》到《无辜者》,天地无限更尖锐的逼问正义的准则,以及它是否一体适用——从人到鬼,从阴间到阳界。用归纳法创造世界观选择以灵异题材切入,天地无限透露很爱看灵异故事,还会看鬼屋探险直播。他正是从普遍观测的现象来归纳、创造小说的世界观,“很多灵异经验古今中外都很类似,例如鬼压床、鬼附身、灵骚现象。有没有可能这就是真正人死后会发生的事?我把它们搜集起来,依照这些原则设计故事核心。很多人会问为什么房子会闹鬼?一般会说死者怨念太深。”有死者就有命案,因此天地无限能理所当然的套上推理框架,“然而我们看到的套路通常是房子闹鬼,主角开始寻找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要玩不一样的,就设计了所谓的‘结界’。”所以《无辜者》的故事线一分为二,一边是结界里,一边是结界之外,“前者像密室逃脱,后者是现实案件的推理。”《无辜者》有推理有灵异,两个类型框架得以并存运作,世界观的设定因此非常重要。天地无限表示,设定细节要丰富,又不能违背读者的既有想像,太过背离常情或科学。此外,虽然有庞大的世界观,但小说不会一次写全部,“例如我选择写一两个结界,而不是一整个阴间,就是因为比较小的规模创作上较容易,之后也可推展更多更大的结界作为小说舞台。”IP导向写作掌握情节天地无限的写作可调可控,一步步都精算过。此外,“签约镜文学后,可以更大胆,这是我第一次写灵异题材,上一本《办公室风云》也是以前没写过的情境喜剧。”至于下一本小说,天地无限透露预计是科幻加推理题材。此前访问,天地无限认为在大IP时代,写作者需要掌握“越在地越国际”。随《第四名被害者》改编影集播出,写作上有受到什么影响吗?天地无限的回答是:“只有销量上有影响,影集播出后效益大概有四倍之多。”一如之前的访问我问他的“被改编心得”,天地无限对作品被改动没有太多抗拒。“当然《谁是被害者》影集跟小说有很大不同,本来我觉得被改得体无完肤,不过后来发现改编就是鱼帮水水帮鱼。”因此,原著跟改编之间没有谁主谁从。“我的写作就是IP导向,把握情节紧凑跟人物立体。”天地无限说。不过我好奇天地无限看待自己的作品改编,真的没有某个核心是他会坚持吗?天地无限说“真的没有。”天地无限为我讲了一则佛家公案。“有一个人被老虎追到悬崖边。他拉住藤蔓跳下悬崖,旁边突然冒出一条蛇要咬他,这时他的藤蔓也快断了。他刚好看到旁边有一颗小果实,就顺手摘来吃说‘好甜啊。’故事在此结束。当年我读这个故事以为书没印好,成年才明白这就是告诉人要活在当下,把握一瞬间的美好。”《无辜者》加入因果业报探讨正义,“民间常常说遭遇不幸是因为上辈子怎样。小说里有角色上辈子被杀害,变成鬼觉醒了想复仇,你说这是正义的追求吗?对不知道因果的人来说,祂就是一个作恶的鬼。”如果追回正义,在旁人眼中是让自己变成厉鬼,值得吗?追回的正义,还是正义吗?“个人的正义跟群体的利益其实是冲突的,这正是推理小说可以发挥的空间。”天地无限说。用佛家公案化解遗憾正义在《无辜者》中看似变得消极,天地无限却说“反过来想,也是那则公案给人的启示,生前把握当下,及时行乐行善行孝,死后才不会不得安宁。”这大概是天人之际的极致了——好好活著,让自己不会变成厉鬼,利人又利己。天地无限看似洒脱,每回提案写新作前都会用《易经》卜卦。我问这次写《无辜者》,他得到了什么卦?“第十八山风蛊,事业上表示面临破败,需要壮士断腕、振衰起敝。”“我还在想这个卦象是什么意思。”天地无限说。或许要活成公案那般洒脱,毕竟不是那么容易。从《被害者》到《无辜者》,正是因为人们对公道与正义的想像时而齐一时而相异。“人的遗憾不能被一笔勾消,鬼也是。”
+ More孤僻小说家与他的青春致幻物语 ——贾彝伦谈新作《延平北路十段再进去的李姓人家》
“我写作就是为了取悦读者,看他们爽我就爽。”贾彝伦说。贾彝伦以肉文出道,出道原因颇有当文字肉身菩萨的况味。2008年左右,他常逛的男同志情色文学论坛遭警察以违反“刑法235条”扫荡(注1),许多创作者吓到不敢写,网站收摊,便索性下海,“我发现台湾人写的东西变很少,就想不如我来写吧。”也因此,贾彝伦的小说从情欲禁忌到青春校园、家庭想像,还多了一份“台湾味”。《延平北路十段再进去的李姓人家》贾彝伦著台湾同志情欲文学第一品牌2015年,贾彝伦出版《Twins-我和他》,写一对成长于南台湾、天差地别的双胞胎,阴错阳差在台北重逢后相互吸引。游走在乱伦犯禁边缘固然引人侧目,更稀奇的是,贾彝伦在小说中使用台语文,还坚持用台语文“正字”。此外,他将主角设定为平埔族,谈性说爱之馀,也铺展台湾文化。“后来编辑要我把主角的衣服穿回去,这让我很挣扎。我没有要以作家这名号跟人自我介绍,也没想在文坛混,为何不能成为台湾同志情欲文学第一品牌?”话虽如此,16年贾彝伦出版《回家/17.34.51》,故事毕竟有了更多向度,开始临摹家的可能。其后自行出版《夜行列车》,依然是“穿起衣服比不穿衣服多的故事”。对此,贾彝伦说,“我发现我可以让读者的大头小头都感动到。”小说风格从肉欲到清水,读者不会反弹吗?“如果有人不爽,那我就再写肉文给他们看,然而,读者其实是会跟作者一起成长的。”贾彝伦表示,很多老读者像他的朋友,“我大概知道一百多个读者的年纪,所以知道他们真的跟著我一起变老,人生也渐渐有不同的烦脑。”新作像青春同志版《孤味》新作《延平北路十段再进去的李姓人家》,正是集结贾彝伦拿手的青春校园与家庭变奏的大成之作。小说以住在社子岛的“李勤”自述他热闹又混乱的大家庭开场。李家男弱女强,从阿嬷到李勤母亲都是虽然传统但强悍的女性,此外还有两个姊姊两个妹妹。小说一开始,李勤母亲正怀著最小的妹妹,大姊却也未婚怀孕——一场家庭风暴正要上演,李勤则误打误撞进入学校棒球队。李家人仰马翻之际,青春蒸腾的热气与色气也到来,李勤发现他有一个神秘仰慕者,队上其他男孩也与他产生似伙伴又若情人的遐想。因此,《延平北路十段再进去的李姓人家》既是同志故事,也是成长小说。尤其,李家突然冒出一位多年不见的“黄姓阿公”,则让《李姓人家》变成对家庭想像更前卫的同志版《孤味》。社子岛是小说舞台,也让《李姓人家》有了些许阶级与同志的矛盾。贾彝伦说小说主角原型来自他的一位读者。“几年前我到台北办读者见面会,有一个身形瘦小面容清秀的大学生到现场。我们聊了一下,知道他住在社子岛,就请他带到我社子岛晃。社子岛不同于台北市其他地区,因为禁止开发,是一个只有迁出没有迁入的地方,所以人跟人之间很紧密,乡里的氛围可能更像中南部乡村,随便就会撞上亲戚。到了之后,他急忙要我走小巷,因为很怕被亲戚或邻居看到。”“毕竟一个不认识的大叔配大学生,看起来很醒目。”贾彝伦开玩笑说。小说以住在社子岛的男同志切入,让主角李勤成为边缘中的边缘;他之于其他同学,就像社子岛之于台北市,表面上一样,内里却不同。然而,李勤的阶级出身小说中仅点到为止。贾彝伦表示,球队的向心力与制服其实会弭平彼此的差异,“不过对李勤来说,社子岛这个故乡多少有点像‘原罪’,让他缺乏自信,也绑住了他。”面对喜欢的人,李勤纠结这样的出身让他跟不上别人的生命节奏,同时自叹“别人生来就是要跑、要逃,要飞翔的,而我却无法切断与家庭、土地之间紧密的关系。”故土、家庭是羁绊也是牵绳,带给人自信与自卑,使《李姓人家》的男男校园情有了更复杂的讨论——当爱情让人飞翔,却有可能选择留在原地。返还家族女性被遗忘的能量《李姓人家》写尽家族、土地与人之间的复杂情感,贾彝伦其实来自小家庭,“我家只有三个人,所以常常想像大家庭会是怎样。这也让我体会到人生就是有得有失,孤僻也有好处,我就是比较孤僻的人。”因此,“写这本小说多少也是我向往那样热闹的家吧。”至于《李姓人家》女强男弱,贾彝伦的原生家庭却是以父亲为主。“去年我母亲过世,我回南部的家,发现少了母亲,变得一团乱。过年我花了好几天整理,半个月后再回家,又是一团乱。”“这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们家是靠我妈撑起的。女性其实是很强大的力量,只是我们通常太过习惯而忽视,只是很多时候她们都被男人绑住了。她们之于丈夫乃至家庭,就像一个结与另一个结,相互拉扯。尤其我妈那一辈的女性更辛苦,于上她们面对的是再传统不过、过去靠威权管教的长辈,于下又要面对可能已不甩规则的新世代。”“她们就像夹在不同材质的板块间,不断被挤压,同时动弹不得。”贾彝伦结论。写著写著也把自己织进小说我本以为《李姓人家》看似过分青春浪漫的同志爱情是幻想,怎知小说的家庭模样其实也是——来自贾彝伦撑开自身现实的逼仄。贾彝伦透露母亲生前常常为父亲烦恼,甚至得恐慌症,后来才知道父亲可能有亚斯伯格倾向,“我爸跟我妈就像两个不同星球的人,无法沟通,然而直到她过世前几个月,她才发现这件事。”言谈间,称不上为母亲抱屈,而是看透世事的语气。因为贾彝伦发现自己跟父亲与母亲越来越像。“我爸是理工宅男,当年我要读历史,他出动全家人阻止我。以前我总觉得我们南辕北辙,连政党倾向都完全不同。他买很多书,家里有一整排电子工程书籍,我也买很多书,有哲学有文学的。这两三年我才惊觉,我跟我爸其实很像,只是各在两端。我们都爱买书,也都很固执。我妈生前常把‘歹势’、‘失礼’挂嘴边,很怕麻烦人,我现在的口头禅也是‘歹势’、‘麻烦你了’。到头来,我们常常复制父母的样子,只是我们一直不愿意相信。”这或许解释了《李姓人家》中李勤感到被家庭绑住的无奈。飞行,对习惯走在地上的人来说,仍是想像。访谈间,贾彝伦透露自己是投手,带领一个业馀野球队,“真的是‘野球’,因为我们都不是专业出身,而我莫名成了类似教练的角色,还负责投球。”“这让我想,为何我笔下的主角通常很没主见?是不是因为现实中的我是控制狂?然而,那些看似很有主见的自信,是不是为了遮掩我内在的不自信?”从实到虚,又从虚到实;小说是人生的幻影,人生也是小说的一部分。访问最后,我好奇贾彝伦擅长什么球路?他回答“快速球”,不知为何他天生投球就是比一般人快。因此,贾彝伦是三振型投手,靠直球解决打者。我问,这样不会很耗球数,很容易受伤吗?“会啊,但就是爽。”投手丘的直球与小说里弯弯曲曲的生命折射,都是贾彝伦。写小说既是逃避也是直球对决自己的人生。注1:“刑法235条”是警察取缔所谓“猥亵”图文、影像之法源。民国95年大法官释宪“释字第617号”,认定具“适当安全隔绝措施”者,如加封套、警告标示等,可使“一般人无法得以见闻”便不在此法范围。此后,法院在实务判决上才纳入是否具“适当安全隔绝措施”衡量。如成人网站的“你是否达18岁”、“是否知悉网站内容是给成人看的”等设计,可作为“适当安全隔绝措施”,因此不成立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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